一个穿绿花衬衣的农妇在报社门口徘徊了几个小时，她惶惶惑惑的，上前又退后，门卫注意到了她，问她干什么，她说我想找报社的记者。门卫说这里面记者很多，具体找哪一个?
农妇拿出半张陈旧的晚报，说这上面登的文章，我就找写这篇文章的记者。
门卫看那是一篇报道，写的是一个下岗的妇女，因为没了工作，丈夫有了新欢又离她而去，她走投无路，半夜三更准备去跳江，结果在江边得到一群好心人的搭救。记者闻讯赶去，后来帮她找到了离家出走的丈夫，经过劝说，夫妻俩重归于好，树立起重新生活的信心。门卫看上面记者的名字是小林，就给编辑部打了一个电话，说一个农村来的妇女要见小林。
小林是个女记者，正在外面采访一篇稿子，一下子回不来。农妇说，那我就在门口等她。报社门口经常有告状的人走动，门卫也都见惯了，但没想到这农妇就攥着那张报纸，静静地蹲在门口，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走。第二天早晨，换班的门卫吃惊地发现这农妇还蹲在大门旁边。好在天气不算冷，刚入秋，农妇的脸上虽然有些苍白，还无大碍。小林第二天中午才到报社来，门卫老远就给小林打招呼，说这儿有人等了你一天半了，赶快赶快!
农妇一听说是小林，立马想站起来，但腿却酸软了，一个趔趄，差点就没栽倒在小林身上。小林被很多人找过，习惯了跟读者和来访者打交道，上前扶了这妇女一把，说你别着急，有话慢慢说。农妇哆嗦着厚厚的嘴唇，额头上青筋直跳，语无伦次地说她叫李云霞，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一张打工证明，写着：李云霞是我小沟村村民，没有违法乱纪和超生行为，允许出外打工。农妇说这是我去年准备出来打工请村委会写的，你看上面盖着公章，可是真的。
小林说我相信，你好好收起来吧。农妇如释重负地说，记者你相信就好。
小林是个好心肠的人，见是中午时分，便去买来两盒饭，递给农妇一盒，说吃完饭有话再慢慢说。农妇说那怎么好意思?小林笑笑说你不是找我的吗?我让你等了那么久，应该向你道歉，是不是?农妇张开嘴想笑没笑起来，犹豫着伸手接过了那盒饭。
农妇肯定是饿坏了，一盒饭小林刚吃了两口，她却几乎扒下去大半。见小林看她，不好意思地放慢了速度，用长着黑黄老茧的手擦了擦嘴，说小林记者，这盒饭多少钱?小林说15块。农妇说怪不得这么好吃。那个死鬼，女儿上学我跟他要学费，讨了半天他才掏了10块钱，还不抵这盒饭钱。
小林说，你骂的死鬼是你丈夫?
农妇点头，却又摇摇头，说我也弄不清现在还算不算。
小林说，你想说的就是关于你丈夫的事，是吗?
农妇说，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我要是万分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跑这么老远来找记者，我实在是跟你写的这个跳江的妇女一样，走投无路了，求记者给我作回主。
小林说，你丈夫变了心?
农妇有些诧异地说，我还没说你怎么就知道了?你们城里是不是有病?村里的男人只要一进城就变了。我说给你听。
婚 前
农妇说，我叫李云霞，噢对了，刚才给你看过证明。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当姑娘的时候，比现在好看，在村子里我们李家姑娘是数一数二的。你猜我今年多大?四十五?唉，告诉你，我才三十八，人人都说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十岁，都是让日子磨的。怎么说呢?吃苦受累还都不算，刮过两次宫，引过一次产，生了两胎，每一次都是死里逃生，你看一个女人经得起几回?
农妇说，我说到哪儿了?还是从头说吧。
我娘家姐弟三个，我是老大，上了初中一年级，我爹说家里喂的牲口没人割草，你就不读了吧?一个女孩子家，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我心里想读书，学习在班上还是尖子，可是爹妈开了口也没法子，就从那以后回到家里种田割草，帮家里干活。人也是靠锻炼，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我田里家里都成了一把好手，比方像我们家做房子，爹妈请人来帮工，几十人的饭菜都是我一个人张罗，我没喊过人帮忙，做出来的饭菜香喷喷的，四邻都说李家的云霞能干。模样长得也不算丑，同村的小伙子有好几个没事就在我家门前小路上走来走去，我妈看着不是个事，说云霞该找婆家了。
那年风声放出去以后，提亲的就上了门，说了好几个，有村长的儿子，有在外面当兵的，可我单单看上了毕昌。
毕昌很早就进了城，在一家企业打工，过年才回乡下来，穿了一套西装，大家都说他有了城里人的味儿。有一回我们家的缝纫机坏了，我妈就靠它扎衣服赚回全家的油盐钱，找了好几个人都没修好。听说隔壁村子里的毕昌会修，就把他请来了，他来看了看，还没五分钟就弄好了，说就是一个齿轮的牙子卡住了。我看他人能干，就对他有了好感。可后来说到亲事，我爹妈都不怎么同意，说他家的负担太重，毕昌的父母都有病，常年做不了农活，几亩田都租给了别人种，全靠毕昌带回几个钱来过日子，还有个弟弟也分了家，把他们家的好房子也住了。我爹妈说你要是嫁给了他，就住那个破茅房，帮他去侍候两个老的?
听我爹妈这一说，我也没什么心思了。可毕昌从城里回来找到我，说云霞，你跟着我不会吃亏的，虽然我家里现在还有些困难，可都是一时的。我在城里有工作，企业还要给我分房子，你嫁给我等于就嫁给了城里人。现在爹妈还在，你帮我照顾他们几年，等他们一过世，我就把你接到城里去，不好吗?我一听心里发热，也问了他，城里那么多漂亮姑娘，你为什么还要回到乡下来找?毕昌说城里姑娘是漂亮，可是比不上乡里姑娘心眼儿好，我们都是乡下人，还是跟乡下人结婚靠得住。再说村里村外的人都说你李云霞是个好姑娘，我看你出手做事又快又好，对父母又孝敬，我就是看上你了。
小林记者，我们乡下人谈恋爱说不来甜言蜜语，他这些话在我听来，就是最好听的话了，我心里就全部倾向了他。那天晚上他约我到小沟的树林子里见面，说了一阵话他就把我睡了。没想到他胆子会那么大，上来就亲我的嘴，堵得我说不出话，一只手就扯了我的裤子。你看一个农村人，跟一个男人睡了觉还有什么话说?我还有什么退路?于是铁了心地给我爹妈说，我只嫁给毕昌，别人都不喜欢。我爹妈犹豫了很久，说毕昌这个人心眼儿太活，你搞不赢他。我说我既然是嫁给他，又何必非要跟他比什么输赢?
现在看起来才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爹妈的眼光看得没错，可当时我听不进去，我喜欢城里人，毕昌虽然不是城里人，但他有城里人的味儿。
婚 后
农妇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笨拙地用手去擦，小林递过去几张纸巾，农妇一下子就揩作了一团。
农妇说，爹妈看我态度坚决，就依了我。毕昌请他舅舅到我家里正式提了亲，送了订亲礼，我们俩就在那年五月端午结了婚。他家穷，我爹妈给我办的嫁妆特别齐全，说我从小就帮家里干活，吃了不少苦，要让我以后过得好一些，给我办了全套家具，还有铺的盖的，锅碗瓢盆……可以说除了房子是他家的，一切过日子的东西都是我从娘家搬过去的。我们李家算对得起他了。
结婚以后，他在城里上班，我在乡下照顾他的父母。两个老的得的病都是治不好的病，老爹是全身瘫痪，妈是血吸虫病，都只能吃不能做。我嫁到他家以后，就把租出去的那几亩地收了回来，我一个人种。天不亮起来下田，做死做活回到家里还要给两个老的做饭洗衣，他妈顶多只能帮我烧把火。饭好了我还不能吃，先要给他老爹喂饭。他妈几次拉着我的手说，我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找到你这么个好媳妇，我死了也闭了眼了。
过了一年，他妈真的去世了。我守着他的爹，你想想，一个瘫在床上的人，拉屎拉尿都得靠我替他收拾。一开始我真的拉不开脸皮，虽然是个病人，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我一个年轻媳妇几为难啦。可你不动手怎么办?一天下来，那床上就臭得让人不敢上前，公爹咬着牙不吱声，他偷偷地把头朝墙上撞，想死了算了。我打电话叫回毕昌，哭着给他说怎么办?毕昌坐在那里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云霞，要不我辞职回家算了。我知道他心里不情愿，他很早就进城去打工，开始是帮人家下苦力，慢慢才有了现在的饭碗，从前一直住集体宿舍，房子也快分到手了，这个节骨眼上辞职不是太亏了吗?我说我不是让你辞职，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别的办法?能不能叫你弟弟每天来给爹换换尿布，擦擦身子，其他的事我都来做行不行?他说你没嫁过来之前，我弟弟他们两口子管了父母好几年，早就想把这个包袱扔给我，现在他们谁也不会接手。你要是一个人照顾不了爹，那我只好回家算了。
最后还是我反过来劝他，辞职的事千万别去想，爹我一个人照顾算了。我把毕昌领到他爹跟前，说爹呀，毕昌他在城里上班照顾不了你，只有我来给你擦身子换尿布了，你老就把我当你的亲女儿。他爹在床上号，说我还活着拖累你们干什么?你们让我死了算了。我不管他叫不叫，见他把裤子尿湿了，就上去给他换，老爹身上不能动，但两只手还有点力气，拉住裤腰带死活都不让我动。毕昌给他爹跪下了，说你就让云霞换吧，我们都是一家人了，她是在替你儿子行孝，你就受了吧。说着嘭嘭地在地上磕头。
他爹没法子，把脸扭到一边松了手。我那是第一次替公公擦身子，毕昌帮着我，把公爹臭烘烘的裤子脱下来，我一看黑乎乎的一团，哇地就想吐，拼命地强忍着，给他擦洗又换衣服被单，弄完以后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跑到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把苦胆水都吐出来了。那味道真是苦，我那一是恶心，二是怀了孕有反应。毕昌走出来，跟着我眼泪汪汪的，说云霞，真难为你了。你对我的好处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我以后会慢慢报答你的。
我说我们俩是夫妻，有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只要以后日子好起来，我现在吃点苦值得。他说你放心，我会在城里好好干，多挣钱，到时候会让你过得比小沟子村任何一个女人都强。
他说的那些话我现在一句句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但人心这个东西比话变得快呀，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谁会想到他今后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呢?要是人长得有后眼睛，看得见以后的事，我李云霞就是当老姑娘也不会嫁给他呀。
我就这么侍候着他的老爹，又给他生下了两个女儿。生儿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生老大那天上午，我还在田里割谷，割着割着肚子疼起来了，大田畈里，我走也没法再走回去，只好扬起手里的镰刀拼了命地喊救命。喊着喊着儿就下来了，我用镰刀一刀割断了脐带。旁边的田三嫂听到喊声跑过来一看，吓得惊叫，赶忙叫人把我往乡医院送。人家都说李云霞，幸亏你那把镰刀被你用得风快，要是把锈镰刀，你们娘俩都没命了。肯定要感染不是?
月子里，我妈来照顾了我几天，剩下的日子都是我一个人过，我得种田，得做家务，得给老的小的喂饭擦洗……我妈来看我一次哭一次，说云霞，你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快让毕昌回来吧，干吗非得你一个人苦撑着。我说妈，先苦后甜，毕昌说了，我们只要把城里的房子分到手，我们就到城里去，就是做点小生意，我们一家人也在一起。
后来，毕昌果真在企业得到了一套房子，虽然小点儿，但毕竟是在城里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儿呀。我高兴坏了，想到一家人总算就要在一起了。
可临到这时我们才猛然想起来，我们要都走了，老爹怎么办?如果把他老人家弄到城里去，一是住不下，二是更不方便。留在乡下吧，谁来管呢?毕昌的弟弟放风说要管拿钱来，否则是绝对不会管的。想来想去，我想还是只有守在乡里慢慢熬。
这样又过了好些年，他老爹才去世，乡里邻居都说也就是我照看得好，要不然早死了。老人家死的时候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没长一颗疮。
这一晃，就是十年。
离婚一
农妇说，正在打算全家人都到城里去的时候，事情来了。
那年夏天的一天，毕昌从城里回来了，夜里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也不碰我。平常他是一个星期回来一次，要是白天，见到什么活儿就做什么，手脚特别勤快。要是晚上，如果孩子们睡了，他连身子都顾不得洗，就要把我摁在床上做那件事。他说一个星期才一次，太荒了，憋得他小肚子疼。我知道男人好的就是这个，所以只要他要，不管我自己身子有多么乏，我都尽量由着他，让他快活。可是那天晚上他却只顾叹气，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我心里奇怪，我问他，毕昌，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城里遇到了什么事?
过了好一阵，他才说云霞，明天我想请两位客人到家里来吃饭，你准备些菜。我说就这么个事?还让你长吁短叹的?我问他请谁，他说请他的表舅，还有一个远房哥哥。那两人跟他关系不错，毕昌回到家里常跟他们在一起玩牌。我说是不是又在一起玩牌?他含含糊糊地说是啊。
第二天，我烧了鱼，蒸了肉，炒了几大盘菜，他表舅和远房哥哥来了，三人坐在那里也不动筷子，却说云霞，你也来呀。以前家里来客人我从来忙得上不了桌，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可就在那里一个劲地叫我。我还跟他们开玩笑，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非要我来坐席?
他表舅说，云霞，你坐下来，我们敬你一杯酒。这些年你为了毕家这个家，辛苦了!我们这些当长辈的都看在眼里，应该敬你一杯。一下子弄得我手脚都没地方放，我说这是从哪说起?我拿眼看毕昌，他低着个头，眼睛盯着筷子，什么话也不说。
他表舅说，云霞，要说你们现在孩子也大了，日子该好过了。可是毕昌一个人在城里，你们娘仨在乡下，这要从长远看来，也不是个办法。我说是啊，想全家人都到城里去，可就是发愁城里的日子怎么过?做点小生意吧，别说我没那个本事，本钱还拿不出来，干别的又不会。再说两个孩子读书也难，没有户口要交借读费，我们到城里的学校去问过，一年下来两个学生的借读费要好几千，那除非我们全家人都饿着肚子不吃饭了。
他表舅连声说，是啊是啊，云霞你说的这些都是，可你们总得想办法解决才是啊。不是我当长辈的说你们，都是不傻不呆的人，就没有一点法子?毕昌这时开了口，说表舅，你光知道埋怨我们，你倒给我们想个办法看看。他表舅说，这你难不倒我，我有个朋友跟你的情况差不多，老婆孩子都进不了城，可人家脑子活，想出一个好办法，结果全家人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都有了城里户口，现在一家人在城里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过得舒心极了。
我连忙问他，那家人想的什么办法。他表舅说，离婚!你们俩离婚!
我一听大吃一惊。毕昌也连忙说，表舅，你的酒喝多了，说胡话不是?他表舅一搁酒杯说，我清醒得很，我说的离婚是假离不是真离。我给你讲，只要云霞你跟毕昌离了婚，把两个孩子都给他，孩子的户口马上就可以进城，等孩子们的问题一解决，你们俩再一复婚，全家人不是就又在一起了吗?
我听了心里不是个味道，我说不行，我宁可过苦日子，也不搞这种虚假的事。
他远房哥哥半天没说话，好像一直在深思熟虑，这时候慢悠悠地说，云霞，要照我看，表舅出的这个主意不错。你跟毕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夫妻，你们俩的感情深谁不知道?这离婚不过是为了孩子和这个家更好，不就是一张纸吗?要是我呀，只要能换两个城市户口，别说假离婚，就是假坐牢我都情愿。
毕昌再也不说话。表舅他们把酒喝完走了，毕昌还是不吭声。我忍不住问他，毕昌，你到底怎么看这事?他说别提了，都怪我这个男人当得窝囊，我们企业其他职工的孩子都能在城里上学，就我毕昌的女儿还守着这小沟子村，我看跟你一样，念完小学就别再读了，长到十八岁找个男人嫁了算了，怎么还不是一辈子?
他这一说，我心里更乱了。我说，如果我们俩离婚的话，两个女儿的户口真的能进城吗?他说这倒是真的，我们厂办假离婚的有好几个，儿女户口都解决了，他们说是离婚，其实还不是在一起，跟夫妻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那张纸不同罢了。
我回娘家给我爹妈说了这事，他们坚决反对，说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不仁不义的。就是假离婚把户口办成了，你们俩又复婚，这名声有多难听?我们李家的姑娘不做这种事。
可是过了些时，他表舅又上门来喝酒说起这事，说云霞，你不为自己考虑，你也得替孩子考虑，现在当妈的为了儿女卖血卖身子的都有，办这事又不少你一根头发，你何必死心眼儿?
我心里犹豫着，可打那以后，我看得出来，毕昌对我十分冷淡，回家来好几次，一次也不碰我。我伤心地要哭，问他到底怎么了?他说我心里实在太累了，没有情绪做那种事。我看我们那些同事日子都过得好好的，到了周末一家人上公园逛商场，而我背起包就得往乡下跑，屁股还没坐热，过一夜又得往城里跑，你说我累不累?他说云霞，表舅出的主意我看也不是不行，可你实在不想那样，我真的只有辞职算了。再像这么熬下去，我怕是坚持不住了。
他一番话说得我哭了一夜。他被我哭烦了，天不亮爬起来就要走，我拉住他，问他离了婚是不是还可以复婚。他站下来说，本来就是假离婚，怎么不复婚呢?我说那你给我写个东西，我心里实在没有底，要是万一离了又复不了婚怎么办?他说云霞呀云霞，亏你还是上过学的，连这点知识都没有?我要是给你写了什么东西，万一落在别人手里，我们不成了欺骗法律?那是犯法的呀!你要相信我们十多年的感情，我毕昌欠了你那么多，还会骗你吗?
他看我心里动摇，也不走了，把我拉到他身边坐下，又是亲我又是摸我，说你放心，我们这样做，都是为了这个家，我毕昌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一边说，一边就爬到我身上做那个，格外体贴。
我抱住他，跟他紧紧贴在一起，对他放了心。
离婚二
农妇说，第二天早起，我就跟毕昌到乡民政那里办离婚手续。要走十多里路，走一阵毕昌就问我累不累，脸上笑得软软的，我心里觉得我们不像是去离婚，倒像又在谈恋爱。搞民政的同志认得我们，一听我们的来意，开口就把毕昌骂了一通，说云霞当年多水灵的一个姑娘，就是嫁到你们家起早睡晚，一年四季操劳变成现在这个样，你敢跟她离婚?周围团转的乡亲不把你骂死!
我连忙说这不怨他，是我要离的，毕昌在城里上班，根本顾不了这个家，家里有他无他都是一个样，我还不如把两个孩子都交给他，我一个人在乡下过安生日子。
民政同志说李云霞，你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了，做事要认真考虑，这个婚一离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的《婚姻法》都是要保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可如果是你要离，我们就没办法了。我提醒你不要办傻事。
他说得我心里直咯噔，我回头看了看毕昌，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说反正我该说的都对你说过了，你要觉得过得下去，那我们就这么过，你反正不要指望我。我咬咬牙说，民政员，这个婚我们离了，你就给我们办吧。两个孩子全归他。
乡民政还把眼睛盯着我，我就点头。就这样拿到了离婚证。
回来的路上，毕昌走得风快，也不像先前来的时候再问我累不累。我说你走慢点好不好?我的脚都是软的。毕昌说你没看太阳都快偏西了，我还得赶回城里去，不走快点行吗?我心里难过，想他在家里过夜，可毕昌回到家就把东西一清，是他的衣服用具什么的他都拿走了。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你真的不回这个家了?他说假离婚我们也得做出个样子来，要不然乡政府会追究的。这一年半年的我就不回家了。我现在就去办孩子的户口，但她们俩还是暂时留在你身边，有什么事，你让大女到城里来找我。我会每个月给你们生活费的。
我这个傻女人全信了他的话，连我自己亲娘的话都听不进去。我妈说，毕昌这人心太活，早先我们都看出来了，他这回这么做准没安好心。我说不会的，他给我赌咒发过誓，等女儿的户口一办好，我们就复婚。
我妈说，你就等着吧。
这话真被我妈说中了。过了一年多，一点动静都没有，毕昌连个面也不照，我让两个孩子到厂里去找他，他对她们也什么都不说，就给点钱然后让她们回家。我忍不住了，到了大年下，我看别人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过年，就我们家里冷冷清清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我就一个人跑到城里去找他。往常进他们企业的门，他那些同事见了我还打个招呼，可这次我一去，碰到的熟人都躲躲闪闪的，眼神奇怪得很。毕昌正在食堂里喝酒，一见我就拉下了脸子，说有话到屋里说吧。
那房子不大，过去我带着孩子来住过，就一张大床几把椅子，还有一张吃饭的桌子。可这回看却添了不少新家具，原来一个黑白的小电视机也换成了大彩电。我心里酸酸的，说你一个人过得还不错呢。
毕昌不高兴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希望我过得坏不成?我每个月该给女儿的生活费一分没少，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一听他这些话怎么都变了味?我说毕昌，我可不是来跟你吵架的，这回来一是想看看你，二是来跟你商量，春节快到了，这个年该怎么过?
他说你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我心里一惊，说毕昌，你真的不把我们当一家人了?
他说你别烦我好不好?你以为给两个孩子办户口是那么简单的事，到处给人家请客送礼，还要说好话，现在刚刚才有了一点眉目，你又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来烦我，你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
我委屈地说你要把这些情况都告诉我，我也不会大老远地来找你了。我是看春节快到了，别人家里都在忙年，你这儿一点音讯都没有，才来找你的。
他说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我们俩名义上是离了婚的人，你在我这屋里时间呆长了不好，省得人家说闲话。
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这么长时间没碰女人，见了面肯定会找我做那件事，一想快一年了都没做过，还怪脸红的。可没想到他半点情分都没有，一个劲地催我赶快走，我心里起了疑，就问他，毕昌，你是不是找了别的女人?他一听发了火，桌子一拍吼起来，说你再多说一句，我今天让你爬着回去!
我见他发火，反倒有些安慰，心想他不会是那种人，就上前给他赔不是。
我想帮他再做点事，可看这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也都洗了叠得整齐。他说你东张西望地干什么?我说想帮你再做点事。他口气也软下来，说我这儿不要你操心，你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过完年以后，两个孩子的户口有了着落，我们再来说别的。趁这过年期间，我还得给几个要害人物送礼，求着他们赶快把事给办了。
有了他这话，我心里也就踏实了。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娘家过了年，爹妈他们问我什么时候跟毕昌复婚，我说快了快了，过完年就差不多了。
可是过完年，大女拎着我给她爸爸做的糍粑和花生红枣进了城，毕昌却没住在原来那套房子里了。搬进去的是另外一家人，说毕昌把房子卖给了他们，还留下话说如果女儿来找他的话，让上班的时间到修理车间去等他。
大女就到车间里找，毕昌一见面就把两百块钱塞到大女手里，让她赶快回去。大女说妈让我问问你，户口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他说快了。大女又说爸你怎么没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了，我以后再来上哪儿找你?毕昌说还是到车间里来吧，爸等着用钱，把房子卖了。
我听说他卖了房子，抱着女儿哭了一场，心想这个家想办的事一件都还没办成，可背运的事接二连三。我忍不住又到城里去找毕昌，他见了我比上次的脸色还要难看，当着众人的面就说，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都是离过婚的人了，你老这么来找我，影响多不好。
我一肚子话被他堵在喉咙里，当着大家想说也不好说。但有些事我不得不问，我说毕昌，你怎么一个人作主就把房子给卖了?他说这就怪了，乡下的房子是你的，厂里的房子是我的，这我们原先都说清楚了的。卖不卖关你什么事?
我看他的脸色像说真的，就非常奇怪，我说毕昌我们俩有话到一边说，我不想当着大家的面跟你吵架。他说你既然来了，大家也都看见了，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好了，我也不怕丢这个脸。
他们企业的一个头过来劝我说，嫂子，你跟毕昌离了婚，我们大家都蛮惋惜，但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双方都看在儿女的份上，多把对方的好处想一想。毕昌他现在也不容易，你不要再跟他过不去了，有合适的自己再找一个，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岂不更好?
我越听越伤心，有心把内情告诉他们，又怕毕昌说的政府来追究法律责任。我就上前拉毕昌，说走，我们俩到一边说去。他不肯，说你们大家看看，这个李云霞非要在这里胡搅蛮缠，现在是上班时间，好好好，我就跟你走，奖金也不要了，组长你就记我的早退就是。
我把他拉到厂门口，说毕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的话怎么越来越不是味儿?
他眼睛看到一边，说李云霞，我上次好言好语已经给你说过了，我们俩虽然离了婚，但该尽的责任我一点没少，给孩子的钱少了一分没有?你几次三番地跑到城里来给我出丑，我看我们俩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算了。
我一听像头上打了个炸雷，我揪住他的衣服，问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叫起来，说李云霞，你不要动手好不好?他这么一叫，大门口围上来一群人，他唯恐人家听不见似的大声大气地直吼，说我不跟你打，你恶!你狠!算我怕你好不好?旁边的人来拉开我的手，我完全被他弄糊涂了，就像真的是我要打他似的，只知道喘粗气。
离婚三
小林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叫李云霞的农妇被她丈夫骗了。在她的采访经历中，有好几起类似的事情。
农妇说得很激动，也很累，就像当年跟丈夫对峙一般喘着气。
小林问她，接下来呢?他的用心跟你说清楚了吗?
农妇摇头。农妇说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打算跟我说真话。我带着孩子又去找过他几次，他要么躲着不照面，要么就当着周围的人说我找他闹事，根本不跟我坐下来说话。我实在被他逼急了，就把当时要拿离婚证时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我说毕昌跟我是假离婚，他答应我把孩子的户口办进城以后就跟我复婚。他周围的人听了都吃惊，一个女的悄悄跟我说，毕昌说是你找他离的婚，是你受苦受怕了，不想一个人再拖着两个孩子在乡下受累。孩子的户口早在去年就办好了，他压根儿也没提过要跟你和好的事。
农妇说，我一听简直都要疯了，毕昌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哄着我离婚，原来是想甩了我。我不管不顾地就在城里跟他闹，毕昌也不再藏藏掖掖的了，他说跟你说实话，你李云霞照顾我爹妈我都承认你的好处，但你脾气不好也是事实。我本来是想为了孩子的户口我们俩先离婚，如果以后有感情再和好。可是你几次三番来闹，越让我看透了你的性格，将来我们就是在一起也过不好日子，我不想再跟你和好。你听听，林记者，复婚成了和好，那就是说在他看来，我原来跟他早已是冤家对头，说这话真是丧尽天良。
每回跟他吵一次，我就像害了一场大病，回到乡下，我跟爹妈谁也不敢说，他们总问我，你不是说一过完年就复婚的吗?这端午都过了，怎么还没有一点动静?我连哭都不敢哭。
大女懂事，她半夜起来尿尿，好几回都看我坐在床上哭，这孩子嘴上不说，心里什么都明白。每个月到月底，大女进城去找她爸拿生活费，有两次都回来得特别晚，我在家里担心得不得了，生怕她出什么事。大女回来没跟我说实话，只说在她爸那里多呆了一会儿，她爸留她吃了饭才回来。可到了第三回，大女一进门就叫了声妈，说爸是个坏人，你不要再理他了!
问她是怎么回事?大女说她都看见了，她爸已经另外有了个家，另外有了个女人。
农妇说，我一听浑身都瘫了，我不信，说小孩子说胡话。可大女说千真万确。她躲在厂门前等她爸下班，然后跟着他，看他往哪儿走。头一回没跟上，她爸骑的车子，一眨眼就不见了。第二回她有了经验，叫了辆的士跟着她爸身后，看着快到出城的地方，她爸进了一家小院，那里面正有个女人在洗头，她爸上去就笑着抱住了那个女人的腰，然后帮她洗头，两人有说有笑的，完全是一家人，地上还有个两三岁的孩子围着他们跑来跑去，嘴里喊爹叫娘。
我死活都不肯相信，我得亲眼看上一看。大女抱着我的腿不让我去，说妈，你心里明白就行了，你别去闹了。我和妹妹都听你的话，长大了为你争气，还不行吗?我顾不上那么多，我说你们别拉着我，你爸他不能就这么欺负人，不把事情弄清楚，我死也不闭眼睛。大女她们姐妹俩要跟着我去，我把她们推到屋里，一把锁锁上了门。
进了城，我就等在那家企业门口，等着毕昌下班。腿都站直了，好不容易毕昌他骑着车子出来了，我也跟大女一样，打了辆的士跟上他。拐了几个弯快出城那块儿，就看着他进了一个小院，这时候我就明白女儿说的是真话，她爸真的有了人了。
我那心里的火呀，刷刷地往上冒，下了车连车钱都顾不上给就往外跑，司机在后面叫啥我一句也没听清。
进那院子正看见毕昌抱起一个小男孩，连亲直亲，说乖儿子，爸亲亲你!我顺手从地上拾了块砖头就朝他砸了过去。
复婚一
小林有些紧张地问，砸着了吗?
农妇点头说，正砸在他背上。他一下子回过头看见是我，脸刷地黄了。我什么也顾不上说，扑过去就跟他拼命。这时屋里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双大眼灯泡似的瞪着，连嚷干什么干什么?哪来的泼妇?我说毕昌，你跟我回家去!我们俩把话说清楚，你今天要不跟着我回家，我就死在你面前!
那女的对毕昌说，这女人是谁?
毕昌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就是跟我离婚的那个。
那女人一听就扑上来抓住我又是撕来又是打，说好哇，你这个不要脸的，婚都离了，还跑到这儿来撒野，我今天让你尝尝我的厉害!那女的比我长得高，身子也壮，我跟她揪扯在一起，她把我的胳膊都要拧折了。那个狼心狗肺的毕昌站在一边幸灾乐祸，拉也不拉。我那会儿呀，真是心灰意冷，心里念头一闪，我打不过你们，我就死给你们看。这么一想，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开那女的拉扯，一头就朝院子里的枣树上撞去。那一撞就死过去了。
农妇李云霞说着，把她的头发扒开来，让小林看她头上留下的坑。农妇不到四十岁，可小林见她头上已经有了花白的头发，留在头上的那个坑就像个扭歪的核桃仁，凹凸不平。农妇说那一撞把毕昌吓得不轻，赶忙把她朝医院里送，缝了十几针。可毕昌趁她在手术室的时候，往小沟子村的村委会打了个电话，也没说他是谁，就说李云霞在城里出了事，让她的爹妈赶快到县医院里来，说了两句就把电话挂了。爹妈和弟弟赶到医院，毕昌早跑得没了人影。医生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说是个男的送来的。
农妇说后来才知道，她被抢救了一夜才醒过来。
她说林记者，我现在好多事情都想得开，为什么，就因为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死过了一回，所有的事都看淡了。
她说那天我爹妈他们全都眼巴巴地守在床前，等我一醒来，都忙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想说，可他们猜测跟毕昌有关，就问我见到他没有?我说那个人死了，你们再也不要提起他了。
我爹妈再没问我。一直等我在医院治好了头上的伤，出了院回到家里才说，云霞啊，你给爹妈说句实话，是不是姓毕的欺负了你?我只有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弟弟后来在城里打听到，毕昌早在外面有了人，两人结没结婚不清楚，但就跟一家人一样在一起过日子。我妈听说以后哭天抹泪地埋怨我，说当时就说毕昌这人心眼活靠不住，这个婚不能离，你就不听，现在你们娘仨可怎么办啊?我那个当过兵的弟弟说不能便宜了这小子，说姐，你到民政那儿去告，你们当初根本不是真离婚，是假的，要求撤了这个假离婚。
我不想去，弟弟非拉着我，领着孩子到乡政府去找那个给我们办离婚的民政员。人家一听我们的来意，当时就叹了口气，说云霞呀云霞，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要知道法律是不容许戏弄的。你现在说你当初是假离婚，可真也好假也好，那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法律只管离与不离。当时我一再提醒你，不要轻率从事，你还说这婚是你要离的，既然已经离了，我这儿是没办法给你撤销的，除非你们俩一起再到这儿来，主动要求复婚。我可以再给你们办理结婚手续。
农妇说到这里，叫了一声小林，说记者，民政员说的是这个理吗?
小林点头，说差不多，他就是再同情你，也只能这么说。
农妇有些沮丧，说可是我弟弟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背着我四处打听到毕昌在城里住的地方，就找他去了。原来毕昌跟那个叫吕二秀的女人结婚都快两年了，吕二秀是个下岗女工，自个开了个小杂货铺，她从前的丈夫是坐飞机摔死的，得了一笔赔偿金，二十多万，毕昌就是冲着她的钱去的。两人在一起还生养了个儿子，他跟我还没离婚那会儿，那女的肚子就大了。我弟弟这人火性也大，一听就气得要命，找了几个人去揍他。那几个都是不怕打架的，上去先不打人，一拳就把门砸了个大洞。毕昌这人怕死，一见那场合先松了，掏出钱来求我弟弟放过他，说我跟你姐好歹还有两个女儿，要是把我打死或打残疾了，孩子就再也没爸爸了。
我弟弟说谁要你的臭钱?要我不揍你可以，你得跟我姐复婚。毕昌说让他考虑考虑。我弟弟说你考虑个屁?现在就得去办。说完话，一行人就把毕昌给押回了小沟子村。路上，我弟弟对他说不许说是我逼你来的，你要跟我姐说是自愿的，要不然的话我会要你的命!
这样，毕昌两年来第一次回了家门，进门抄起碗来喝了一气水，然后就说云霞，我们俩复婚吧。
那时我头上的伤还没全好呢，正躺在床上琢磨要不要去法院告他，听他这一说，我又惊讶又高兴又怀疑，我问他，你说的都是真的?
毕昌说，是真的。
复婚二
这男人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了。
农妇说，当时我就问他，你那边怎么办?我说的是吕二秀，他们那个像模像样的家。毕昌垂着眼皮说，他只是跟吕二秀住在一起，城里人叫同居，也没拿结婚证，没啥关系。咱们俩该复婚就复婚，不关别人的事。我听他说得轻描淡写的，不像真有诚意的样子，就说你把我的心都伤透了，我不跟你复这个婚，我要去法院告你。
毕昌一听就急了，说云霞，其实我做的一切真的都是为了你和孩子，我们在一起夫妻十多年，比任何人都不少吃苦，可过得还是穷兮兮的，要什么没什么。那个吕二秀死个丈夫得了二十多万，我跟她好，也只是想把她的钱弄过来，让我们这个家、还有你和两个女儿过得好一些。
我说你这叫人话吗?那个姓吕的虽然打了我，可要听你这么一说，她也是个造孽的人，她那钱是她丈夫拿命换来的，你去打人家的主意，不是太缺德了?要早知道你给女儿的钱有她一份子，我不会要你的。
毕昌说你也说得对，都是我不好，贪财爱便宜，我这不是不干了吗?我们俩复婚以后，还是跟从前一样，勤扒苦挣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管穷也好苦也好，我都认了。我说你别再骗我了，我真的再经受不起。毕昌说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你要实在不相信，那我也没办法，你就给你家里人说清楚，不是我毕昌不复婚，是你死活不肯。
随后我爹妈他们赶过来了，毕昌对我弟弟说，这回可不是我不愿复婚，是你姐。说完就打算走，我弟弟拦住他，对我吼起来，说姐，你怎么这么傻?你管他拿了那姓吕的多少钱，那是他们俩的事。现在不管怎么样，你们名下还有两个孩子，就冲孩子着想，这婚也得复，要不你后半辈子靠谁去?我爹妈也说，要是毕昌他说的是真话，我们看复婚了也好，打断胳膊连着筋，不管怎么说，你们已经做过十多年的夫妻，又不是仇人。
爹也说，妈也说，弟弟也说，最让人难过的是两个孩子眼巴巴地一旁看着，我知道她们俩的心思，都巴不得让爸爸回家。心一软，我也就点了头。
这样，我跟毕昌去年夏天就又到乡政府民政员那里办了结婚证。还是那个民政员，说你们可要考虑好了，我这鲜红大印一盖下去，可就代表着法律呀。我看看毕昌，他脸上肉一跳。我说毕昌，你这会儿要再反悔的话，还来得及。他叹了口气，说办就办吧，反正我也都这样了。他从始到终都皱着眉头，不像我们俩破镜重圆办喜事，倒像当年给他两个老人送终一样。
拿到那张纸，他跟我回到了家。两个懂事的孩子一口一个爸爸地叫，千方百计讨他的开心，大女还没等我们回来，就把灶里火烧好了，饭菜的香味老远就闻得见，进门就给他端来洗脸水。可毕昌一个笑脸都没开，只说了句，这下好，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吧?我忍着，没跟他还嘴。
当晚，他还是睡到了我们原先睡的大床上，可他背对着我，根本不想碰我。
说出来我不怕你们当记者的笑话，我李云霞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当年还没嫁给毕昌的时候我啥也不懂，是他动了我的身子，让我做这做那，我羞得捂着脸但还是由着他。结婚以后的那些年里，他只要回到家，恨不得一夜都要折腾好几回，我也都由着他，第二天还把好吃好喝的留给他，生怕他亏了身体，他说腰疼我给他揉腰，他说背疼我给他捶背。我这些年到底哪点做错了，他这么没情没义地对待我?
我不想在夜里跟他吵架，怕孩子听见不好，可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摸不清这个男人的心思，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又是天还没亮，他就爬起来要走，我问他走这么早干什么?他恶声恶气地说，你说我能干什么，去卖苦力养活你们呗，我前世欠了你们的账，这世来还账的!我说毕昌，你逼得我撞墙，我也没逼着你非要复婚，我只是要你把话说清楚，你以前哄了我，我听信你的话把婚离了，现在又听你的话复了婚，这都是你要这么做的，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凶?
他说我不想跟你说，行了吧?你李云霞把好人都做了，在小沟子村也好，在城里也好，你都成了圣人，我毕昌成了抛妻舍子的大坏蛋，你还要我怎么样?复婚可以，可我身子是自由的，我告诉你，从此以后，我想回来就回来，想给钱就给钱，你要再跑到城里去闹，我就豁出来成全你，我们俩鱼死网破算了。临出家门时他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说我顺便再跟你说一句，我们俩的事你要敢再给你弟弟和你爹妈说，我就把你们全家一起都炸了!
我真没想到夫妻一翻脸会这么狠!
从那以后，他真的一不回家，二不给钱，眼看两个孩子要上学交学费，家里除了一点粮食，根本拿不出现钱来。我没法子，只好又让大女去城里找他，看他这个当爹的能不能给两个钱。哪想他一见大女就把眉毛竖了起来，说你这个长嘴巴的乌鸦，你为什么要在你妈面前瞎说?你为什么要在我屁股后面跟踪?吓得大女直哭，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提到门外，说你给老子滚回去!老子看了心烦!可怜的大女一路哭着回到小沟子村，到了村口把眼泪揩干了才进家门，还不敢给我说这事。我看她眼圈红红的，问她怎么了?大女支支吾吾说没找到她爸，只好空着两手回来了。我看她头发也乱蓬蓬的，就猜想是不是挨了打?这一说，孩子到底小，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说妈，你再也不要让我去找爸爸了，我没爸爸，我只有你一个妈……
孩子真是哭得我心都碎了。
农妇说，林记者，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万万没想到假离婚会成为真离婚，而复婚又还不如不复婚。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假话说到三遍以后，会使不相信的人也开始相信。毕昌他四处散布说我在家里不给他做饭，总在记恨他，他一回到家就不给他好脸色，甚至一整夜一整夜地骂他，弄得他在家里呆不下去。别人把这话传到我爹妈耳里，他们开始说云霞不会那样做，可说的人多了，他们也相信起来。
我去找我妈诉苦，我妈反倒劝了我好几次，说一个女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占着理就没完没了。我说妈，你也相信毕昌编出来的话?我妈说，可他确实是跟你复婚了呀!他要不想跟你好，他又何必去跟你办手续?
我去找我爹和弟弟他们说，他们也都被这事弄烦了，说好不容易你们俩复了婚，怎么毕昌又跑了呢?你是不是真有哪些地方做的不对?弟弟还专门跑到家里来训了我一通，说姐，爹妈养了你一场，福也没享就尽跟着受罪，你以后少拿这些事烦他们，两个老人为你的事操心够多的了，以后是好是歹你自个看着办。
我想去找毕昌吧，听说他还是回到了吕二秀身边，过着一家人的日子，我去了怕又像上次那样，他们俩一起来对付我，那我只有死路一条。找他们企业的领导吧，那些头头一个个互相推，愁眉苦脸地说企业都快破产了，哪有时间来管你们这些家务事?
林记者你看看，这满天下就没个说理的地方。恰好那天在镇上买盐，卖盐的把一张看过的报纸丢在一边，我捡起来看了看，就看到你写的这篇文章，你给我作回主吧!
重 婚
农妇李云霞说着，两腿往下一弯，就要跪在地上。
小林连忙把她拉住，说李云霞，你别这样。你相信我才大老远地找到这里来，我得谢谢你的信任。
农妇眼泪汪汪的，说小林记者，我知道给你添了麻烦，可我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完这辈子，我得弄清楚我这场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有没有这个丈夫。
小林其实很忙，她正在采写一个重大的社会新闻，号称天下第一街的汉正街发生了重大火灾，人们都说那前后的经过和火灾的背后有很多耐人思考的问题，作为一个有事业心的记者，小林很想作深一步的探究。但她听了农妇李云霞的诉说，这个平常的故事却让她有说不出的心动。或许是这个女人太普通，这种事情也太司空见惯，就像一粒沙子被满地的尘埃所掩埋，你感觉不出它的存在，但当那农妇用那双粗糙的因劳作而通红的双手捂住脸，泪水就从那通红的手指间穿过的时候，小林感到了心里尖锐的颤抖。
那是一种辛酸的味道。
于是小林改变了第二天本来已经安排好的采访计划，说李云霞你别哭了，明天我先去找毕昌谈一谈，行吗?李云霞又是感激又是期待地点头说，行，我都听你的。
第二天清早，小林约了一个摄影记者，按照李云霞说的位置找到了城郊那个拥挤了许多临时建筑的小巷子，曲里拐弯地走了好半天，才看到她所说的铁栅门。李云霞曾说那门是绿色的铁栏杆，一看就是毕昌焊接的，她在小沟子村的家里也曾有过这样一扇铁门。
小林正端详着那门，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女人从侧门走了出来，满脸疑惑地说，你们想买东西吗?小林这才看清那墙上写着“二秀超市”，就信步走了进去，也就是一小卖部，只有一间房大小，摆了些肥皂、方便面和一些酒水等。女人跟在身后一个劲地问，要买点什么?
小林问，毕昌在家吗?女人愣了一下，说你是谁?小林说我是报社的，找毕昌有点事。
女人一下子拉下脸来，说我这儿没这个人，你找错地方了吧?
小林说你不是吕二秀吗?
女人昂起头来说，是又怎么样?随即破口大骂道，扯淡!我就知道又是李云霞那个臭女人生出的鬼花样，装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到处骗人……
女人正骂得起劲，一个男的从门里探出头来，说怎么了，吵什么?小林叫了声，毕昌!
男人下意识地瞪大眼睛，说你找我?
吕二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小林看看他们，说毕昌，你知道你的妻子在找你吗?你知道你跟别人同居是犯法的吗?吕二秀一下子将身子拦在小林和毕昌中间，嚷道什么叫同居?告诉你们，现在不是兴包二奶吗?她李云霞才是二奶呢!怎么着，你们不信?我跟毕昌早就是结过婚的人，她李云霞千方百计想破坏我们的婚姻，又是撞墙又是寻死，等她伤好了以后，她弟弟又绑架毕昌，非要逼着他跟李云霞结婚。毕昌是怕闹出人命，才不得已跟李云霞办的结婚手续。他还死活不让我跟别人说，怕李家的人知道了上门来闹。可你怕他们闹，我算什么?我跟你婚也结了，儿子也有了，都快上小学，还像个贼似的藏着掖着，这么长期下去哪是事儿?今儿她们报社既然来了人，大家干脆就把话敞开了说。你毕昌到底是要她还是要我?你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又跟了她，我可得上法院告你去!
小林和陪同来的摄影记者互相看看，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小林说毕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不是重婚吗?毕昌蹲在门前一声不吭。小林说你要是现在还不说清楚，那就只有到法庭上去说了。
小林做出要往外走的样子，毕昌站起身来说，二位记者，你们站一站，听我说两句。他让吕二秀把茶沏上，又请小林他们坐下，然后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毕昌是个坏人，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李云霞这个女人我知道不错，她为了我们毕家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一点怨言都没有。我毕昌不是不记得她的好处，可她就是一副倔脾气，别看她外表挺弱，其实事事都能拿主意。我原先想把她弄到城里来开个小店，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可她干了还没几天就干不下去了，说没有在家里种田自由，成天也没个说话的人，一个心眼儿要回去。我只好由着她，可我城里乡里跑了半辈子了，真的又累又烦，厂里的同事一到周末全家人一起逛这逛那，开开心心的，可我得夹辆破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回到小沟子村也没个轻松的，不是下地帮着干活，就是修墙加瓦，夜里想跟她做做那事，她总说身子累，弄得你一点心思都没有。你们好歹评评理，我也是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你说我累不累?
毕昌说着，两只手捧着脸，抹了一把泪。
吕二秀在旁边不声不响地往他手里递了一杯茶。毕昌抬起头来，说反正现在事情都闹大了，我也就敞开了说，她李云霞是想把我整到牢里去才安心，也只好随她去。我跟二秀原来的丈夫是同事，原来就经常上他家来喝酒，他遇到空难以后，我看吕二秀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挺可怜，家里有个体力活儿就给她来帮一把，一来二去我就喜欢上了她。二秀这人外表凶巴巴的，其实心直口快，有事不往心里去，跟她在一起人不累。我们俩也经常吵架，但吵完了就完了。我就愿意跟她在一起。本来开始好的时候也没想到结婚，可她怀上了我的孩子，她一个寡妇人家肚子大了怎么见人?我才想到去和云霞离婚，可云霞对我的爹妈做了那么多事，我张不开口，才想到假离婚这个说法。也是想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唉，现在想起来真不该那样……
吕二秀在一旁用手指狠戳了一下毕昌的脑门，说合起来你也是假心假意地待我!不管你真离婚假离婚，毕竟是到政府那里办的手续，那以后才跟我正式结的婚。既然都结了，你还三心二意地干什么?他们一吓唬你，你就赶忙又去跟李云霞复婚，你这算怎么回事?
毕昌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她弟弟死活逼着我，我是怕出人命!
吕二秀说，你怕她死，就不怕我死?……
结 局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争来争去，小林和摄影记者都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来时的气愤已经冲淡了很多，不知是因为毕昌的谈话还是他的眼泪?一个男人的眼泪。小林费劲地思索着，这桩纠缠不清的事，究竟错在哪里?
小林说毕昌，我想提醒你一句，你应该迅速解决你目前的婚姻状况，也就是解除其中一个婚姻关系。无论是李云霞还是吕二秀，她们都能把你送上法庭，并让你付出代价。
毕昌有气无力地说，我明白我是犯了重婚罪，但如果让我挑选，我还是想跟二秀过。
吕二秀哇地一声哭起来，说儿子他爹，你坐牢我去给你送饭，等你出来我们再好好过。
小林说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对李云霞没了感情，可对两个女儿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怎么能连学费都不肯付呢?毕昌说我是做得太过分了，那天大女被我打走以后，我一气喝了一斤酒，差点没醉死，我心里难受啊。我那样做也是想让李云霞对我死了心，恨我把我当个坏人，她也就不会再指望我了，日后我再对两个孩子补偿……
就在报社旁边不远的一家小旅馆里，小林找到了李云霞，她一直心焦如焚地等待着，一见面就急切地问，怎么样?小林记者，你们找到他了吗?他愿意跟我回家吗?怎么，他不在?他在?那他说什么了?
小林等她把一连串发问说完，才轻轻地说，李云霞，你还是跟毕昌离婚吧!
李云霞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目光发直。
同去的摄影记者把小林拉到门外，说小林你别给人家瞎出主意了，那男的明明是犯了重婚罪，该坐牢该跟谁离婚那是法院的事，你劝人家离什么婚?
小林说难道就不能不坐牢吗?就是毕昌坐了牢，对李云霞又有什么好处?她两个孩子的学费谁来出?我希望李云霞不要打官司，和平地解除婚姻关系，毕昌适当作些补偿，今后把两个女儿的扶养担起来，吕二秀和她的儿子也从此会有一个安稳的家，这样大家都没有什么不好。你说毕昌没受到惩罚，其实这些年他担惊受怕，还有内疚烦恼苦闷已经够多的了，你没看他头上的白发，跟他的实际年龄相比，不是显得太出老了吗?
背后有人轻轻叫了一声，回头一看却是李云霞倚着门框，她说你们别说了，这个婚我离!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小林他们在门外的对话都被她听见了。
当夜农妇李云霞回了小沟子村。
后来小林托一个家在小沟子村附近的朋友打听，李云霞过得怎么样了?人说在村口碰上了李云霞，她正拉着一辆小车往地里送肥，身子看上去还挺结实，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愁，听说婚是离了，但毕昌每月往家里捎一次钱，逢年节还回来看看女儿，给李云霞买过一件带花的毛衣，可她没穿。
那个搞摄影的同事一直说小林在这件事情上心太软，应该把毕昌送上法庭，他当初跟着小林去采访，也就是想把这个题材做大一点，这在社会上一直算个热门话题，因为进城打工引起家庭婚姻动荡的事情很多，包二奶的更不用说，还有对法律的无知和轻视的问题，也是值得一说。
但小林想的是一个女人的婚姻生活，从开始到结束，就好比一朵花，花开花谢，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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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穿绿花衬衣的农妇在报社门口徘徊了几个小时，她惶惶惑惑的，上前又退后，门卫注意到了她，问她干什么，她说我想找报社的记者。门卫说这里面记者很多，具体找哪一个?
农妇拿出半张陈旧的晚报，说这上面登的文章，我就找写这篇文章的记者。
门卫看那是一篇报道，写的是一个下岗的妇女，因为没了工作，丈夫有了新欢又离她而去，她走投无路，半夜三更准备去跳江，结果在江边得到一群好心人的搭救。记者闻讯赶去，后来帮她找到了离家出走的丈夫，经过劝说，夫妻俩重归于好，树立起重新生活的信心。门卫看上面记者的名字是小林，就给编辑部打了一个电话，说一个农村来的妇女要见小林。
小林是个女记者，正在外面采访一篇稿子，一下子回不来。农妇说，那我就在门口等她。报社门口经常有告状的人走动，门卫也都见惯了，但没想到这农妇就攥着那张报纸，静静地蹲在门口，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走。第二天早晨，换班的门卫吃惊地发现这农妇还蹲在大门旁边。好在天气不算冷，刚入秋，农妇的脸上虽然有些苍白，还无大碍。小林第二天中午才到报社来，门卫老远就给小林打招呼，说这儿有人等了你一天半了，赶快赶快!
农妇一听说是小林，立马想站起来，但腿却酸软了，一个趔趄，差点就没栽倒在小林身上。小林被很多人找过，习惯了跟读者和来访者打交道，上前扶了这妇女一把，说你别着急，有话慢慢说。农妇哆嗦着厚厚的嘴唇，额头上青筋直跳，语无伦次地说她叫李云霞，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一张打工证明，写着：李云霞是我小沟村村民，没有违法乱纪和超生行为，允许出外打工。农妇说这是我去年准备出来打工请村委会写的，你看上面盖着公章，可是真的。
小林说我相信，你好好收起来吧。农妇如释重负地说，记者你相信就好。
小林是个好心肠的人，见是中午时分，便去买来两盒饭，递给农妇一盒，说吃完饭有话再慢慢说。农妇说那怎么好意思?小林笑笑说你不是找我的吗?我让你等了那么久，应该向你道歉，是不是?农妇张开嘴想笑没笑起来，犹豫着伸手接过了那盒饭。
农妇肯定是饿坏了，一盒饭小林刚吃了两口，她却几乎扒下去大半。见小林看她，不好意思地放慢了速度，用长着黑黄老茧的手擦了擦嘴，说小林记者，这盒饭多少钱?小林说15块。农妇说怪不得这么好吃。那个死鬼，女儿上学我跟他要学费，讨了半天他才掏了10块钱，还不抵这盒饭钱。
小林说，你骂的死鬼是你丈夫?
农妇点头，却又摇摇头，说我也弄不清现在还算不算。
小林说，你想说的就是关于你丈夫的事，是吗?
农妇说，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我要是万分有一点办法，也不会跑这么老远来找记者，我实在是跟你写的这个跳江的妇女一样，走投无路了，求记者给我作回主。
小林说，你丈夫变了心?
农妇有些诧异地说，我还没说你怎么就知道了?你们城里是不是有病?村里的男人只要一进城就变了。我说给你听。
婚 前
农妇说，我叫李云霞，噢对了，刚才给你看过证明。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当姑娘的时候，比现在好看，在村子里我们李家姑娘是数一数二的。你猜我今年多大?四十五?唉，告诉你，我才三十八，人人都说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十岁，都是让日子磨的。怎么说呢?吃苦受累还都不算，刮过两次宫，引过一次产，生了两胎，每一次都是死里逃生，你看一个女人经得起几回?
农妇说，我说到哪儿了?还是从头说吧。
我娘家姐弟三个，我是老大，上了初中一年级，我爹说家里喂的牲口没人割草，你就不读了吧?一个女孩子家，书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我心里想读书，学习在班上还是尖子，可是爹妈开了口也没法子，就从那以后回到家里种田割草，帮家里干活。人也是靠锻炼，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我田里家里都成了一把好手，比方像我们家做房子，爹妈请人来帮工，几十人的饭菜都是我一个人张罗，我没喊过人帮忙，做出来的饭菜香喷喷的，四邻都说李家的云霞能干。模样长得也不算丑，同村的小伙子有好几个没事就在我家门前小路上走来走去，我妈看着不是个事，说云霞该找婆家了。
那年风声放出去以后，提亲的就上了门，说了好几个，有村长的儿子，有在外面当兵的，可我单单看上了毕昌。
毕昌很早就进了城，在一家企业打工，过年才回乡下来，穿了一套西装，大家都说他有了城里人的味儿。有一回我们家的缝纫机坏了，我妈就靠它扎衣服赚回全家的油盐钱，找了好几个人都没修好。听说隔壁村子里的毕昌会修，就把他请来了，他来看了看，还没五分钟就弄好了，说就是一个齿轮的牙子卡住了。我看他人能干，就对他有了好感。可后来说到亲事，我爹妈都不怎么同意，说他家的负担太重，毕昌的父母都有病，常年做不了农活，几亩田都租给了别人种，全靠毕昌带回几个钱来过日子，还有个弟弟也分了家，把他们家的好房子也住了。我爹妈说你要是嫁给了他，就住那个破茅房，帮他去侍候两个老的?
听我爹妈这一说，我也没什么心思了。可毕昌从城里回来找到我，说云霞，你跟着我不会吃亏的，虽然我家里现在还有些困难，可都是一时的。我在城里有工作，企业还要给我分房子，你嫁给我等于就嫁给了城里人。现在爹妈还在，你帮我照顾他们几年，等他们一过世，我就把你接到城里去，不好吗?我一听心里发热，也问了他，城里那么多漂亮姑娘，你为什么还要回到乡下来找?毕昌说城里姑娘是漂亮，可是比不上乡里姑娘心眼儿好，我们都是乡下人，还是跟乡下人结婚靠得住。再说村里村外的人都说你李云霞是个好姑娘，我看你出手做事又快又好，对父母又孝敬，我就是看上你了。
小林记者，我们乡下人谈恋爱说不来甜言蜜语，他这些话在我听来，就是最好听的话了，我心里就全部倾向了他。那天晚上他约我到小沟的树林子里见面，说了一阵话他就把我睡了。没想到他胆子会那么大，上来就亲我的嘴，堵得我说不出话，一只手就扯了我的裤子。你看一个农村人，跟一个男人睡了觉还有什么话说?我还有什么退路?于是铁了心地给我爹妈说，我只嫁给毕昌，别人都不喜欢。我爹妈犹豫了很久，说毕昌这个人心眼儿太活，你搞不赢他。我说我既然是嫁给他，又何必非要跟他比什么输赢?
现在看起来才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爹妈的眼光看得没错，可当时我听不进去，我喜欢城里人，毕昌虽然不是城里人，但他有城里人的味儿。
婚 后
农妇说着，眼泪就下来了，笨拙地用手去擦，小林递过去几张纸巾，农妇一下子就揩作了一团。
农妇说，爹妈看我态度坚决，就依了我。毕昌请他舅舅到我家里正式提了亲，送了订亲礼，我们俩就在那年五月端午结了婚。他家穷，我爹妈给我办的嫁妆特别齐全，说我从小就帮家里干活，吃了不少苦，要让我以后过得好一些，给我办了全套家具，还有铺的盖的，锅碗瓢盆……可以说除了房子是他家的，一切过日子的东西都是我从娘家搬过去的。我们李家算对得起他了。
结婚以后，他在城里上班，我在乡下照顾他的父母。两个老的得的病都是治不好的病，老爹是全身瘫痪，妈是血吸虫病，都只能吃不能做。我嫁到他家以后，就把租出去的那几亩地收了回来，我一个人种。天不亮起来下田，做死做活回到家里还要给两个老的做饭洗衣，他妈顶多只能帮我烧把火。饭好了我还不能吃，先要给他老爹喂饭。他妈几次拉着我的手说，我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找到你这么个好媳妇，我死了也闭了眼了。
过了一年，他妈真的去世了。我守着他的爹，你想想，一个瘫在床上的人，拉屎拉尿都得靠我替他收拾。一开始我真的拉不开脸皮，虽然是个病人，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我一个年轻媳妇几为难啦。可你不动手怎么办?一天下来，那床上就臭得让人不敢上前，公爹咬着牙不吱声，他偷偷地把头朝墙上撞，想死了算了。我打电话叫回毕昌，哭着给他说怎么办?毕昌坐在那里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云霞，要不我辞职回家算了。我知道他心里不情愿，他很早就进城去打工，开始是帮人家下苦力，慢慢才有了现在的饭碗，从前一直住集体宿舍，房子也快分到手了，这个节骨眼上辞职不是太亏了吗?我说我不是让你辞职，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别的办法?能不能叫你弟弟每天来给爹换换尿布，擦擦身子，其他的事我都来做行不行?他说你没嫁过来之前，我弟弟他们两口子管了父母好几年，早就想把这个包袱扔给我，现在他们谁也不会接手。你要是一个人照顾不了爹，那我只好回家算了。
最后还是我反过来劝他，辞职的事千万别去想，爹我一个人照顾算了。我把毕昌领到他爹跟前，说爹呀，毕昌他在城里上班照顾不了你，只有我来给你擦身子换尿布了，你老就把我当你的亲女儿。他爹在床上号，说我还活着拖累你们干什么?你们让我死了算了。我不管他叫不叫，见他把裤子尿湿了，就上去给他换，老爹身上不能动，但两只手还有点力气，拉住裤腰带死活都不让我动。毕昌给他爹跪下了，说你就让云霞换吧，我们都是一家人了，她是在替你儿子行孝，你就受了吧。说着嘭嘭地在地上磕头。
他爹没法子，把脸扭到一边松了手。我那是第一次替公公擦身子，毕昌帮着我，把公爹臭烘烘的裤子脱下来，我一看黑乎乎的一团，哇地就想吐，拼命地强忍着，给他擦洗又换衣服被单，弄完以后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跑到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把苦胆水都吐出来了。那味道真是苦，我那一是恶心，二是怀了孕有反应。毕昌走出来，跟着我眼泪汪汪的，说云霞，真难为你了。你对我的好处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我以后会慢慢报答你的。
我说我们俩是夫妻，有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只要以后日子好起来，我现在吃点苦值得。他说你放心，我会在城里好好干，多挣钱，到时候会让你过得比小沟子村任何一个女人都强。
他说的那些话我现在一句句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但人心这个东西比话变得快呀，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谁会想到他今后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呢?要是人长得有后眼睛，看得见以后的事，我李云霞就是当老姑娘也不会嫁给他呀。
我就这么侍候着他的老爹，又给他生下了两个女儿。生儿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生老大那天上午，我还在田里割谷，割着割着肚子疼起来了，大田畈里，我走也没法再走回去，只好扬起手里的镰刀拼了命地喊救命。喊着喊着儿就下来了，我用镰刀一刀割断了脐带。旁边的田三嫂听到喊声跑过来一看，吓得惊叫，赶忙叫人把我往乡医院送。人家都说李云霞，幸亏你那把镰刀被你用得风快，要是把锈镰刀，你们娘俩都没命了。肯定要感染不是?
月子里，我妈来照顾了我几天，剩下的日子都是我一个人过，我得种田，得做家务，得给老的小的喂饭擦洗……我妈来看我一次哭一次，说云霞，你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快让毕昌回来吧，干吗非得你一个人苦撑着。我说妈，先苦后甜，毕昌说了，我们只要把城里的房子分到手，我们就到城里去，就是做点小生意，我们一家人也在一起。
后来，毕昌果真在企业得到了一套房子，虽然小点儿，但毕竟是在城里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儿呀。我高兴坏了，想到一家人总算就要在一起了。
可临到这时我们才猛然想起来，我们要都走了，老爹怎么办?如果把他老人家弄到城里去，一是住不下，二是更不方便。留在乡下吧，谁来管呢?毕昌的弟弟放风说要管拿钱来，否则是绝对不会管的。想来想去，我想还是只有守在乡里慢慢熬。
这样又过了好些年，他老爹才去世，乡里邻居都说也就是我照看得好，要不然早死了。老人家死的时候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没长一颗疮。
这一晃，就是十年。
离婚一
农妇说，正在打算全家人都到城里去的时候，事情来了。
那年夏天的一天，毕昌从城里回来了，夜里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也不碰我。平常他是一个星期回来一次，要是白天，见到什么活儿就做什么，手脚特别勤快。要是晚上，如果孩子们睡了，他连身子都顾不得洗，就要把我摁在床上做那件事。他说一个星期才一次，太荒了，憋得他小肚子疼。我知道男人好的就是这个，所以只要他要，不管我自己身子有多么乏，我都尽量由着他，让他快活。可是那天晚上他却只顾叹气，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我心里奇怪，我问他，毕昌，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城里遇到了什么事?
过了好一阵，他才说云霞，明天我想请两位客人到家里来吃饭，你准备些菜。我说就这么个事?还让你长吁短叹的?我问他请谁，他说请他的表舅，还有一个远房哥哥。那两人跟他关系不错，毕昌回到家里常跟他们在一起玩牌。我说是不是又在一起玩牌?他含含糊糊地说是啊。
第二天，我烧了鱼，蒸了肉，炒了几大盘菜，他表舅和远房哥哥来了，三人坐在那里也不动筷子，却说云霞，你也来呀。以前家里来客人我从来忙得上不了桌，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可就在那里一个劲地叫我。我还跟他们开玩笑，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非要我来坐席?
他表舅说，云霞，你坐下来，我们敬你一杯酒。这些年你为了毕家这个家，辛苦了!我们这些当长辈的都看在眼里，应该敬你一杯。一下子弄得我手脚都没地方放，我说这是从哪说起?我拿眼看毕昌，他低着个头，眼睛盯着筷子，什么话也不说。
他表舅说，云霞，要说你们现在孩子也大了，日子该好过了。可是毕昌一个人在城里，你们娘仨在乡下，这要从长远看来，也不是个办法。我说是啊，想全家人都到城里去，可就是发愁城里的日子怎么过?做点小生意吧，别说我没那个本事，本钱还拿不出来，干别的又不会。再说两个孩子读书也难，没有户口要交借读费，我们到城里的学校去问过，一年下来两个学生的借读费要好几千，那除非我们全家人都饿着肚子不吃饭了。
他表舅连声说，是啊是啊，云霞你说的这些都是，可你们总得想办法解决才是啊。不是我当长辈的说你们，都是不傻不呆的人，就没有一点法子?毕昌这时开了口，说表舅，你光知道埋怨我们，你倒给我们想个办法看看。他表舅说，这你难不倒我，我有个朋友跟你的情况差不多，老婆孩子都进不了城，可人家脑子活，想出一个好办法，结果全家人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都有了城里户口，现在一家人在城里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过得舒心极了。
我连忙问他，那家人想的什么办法。他表舅说，离婚!你们俩离婚!
我一听大吃一惊。毕昌也连忙说，表舅，你的酒喝多了，说胡话不是?他表舅一搁酒杯说，我清醒得很，我说的离婚是假离不是真离。我给你讲，只要云霞你跟毕昌离了婚，把两个孩子都给他，孩子的户口马上就可以进城，等孩子们的问题一解决，你们俩再一复婚，全家人不是就又在一起了吗?
我听了心里不是个味道，我说不行，我宁可过苦日子，也不搞这种虚假的事。
他远房哥哥半天没说话，好像一直在深思熟虑，这时候慢悠悠地说，云霞，要照我看，表舅出的这个主意不错。你跟毕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夫妻，你们俩的感情深谁不知道?这离婚不过是为了孩子和这个家更好，不就是一张纸吗?要是我呀，只要能换两个城市户口，别说假离婚，就是假坐牢我都情愿。
毕昌再也不说话。表舅他们把酒喝完走了，毕昌还是不吭声。我忍不住问他，毕昌，你到底怎么看这事?他说别提了，都怪我这个男人当得窝囊，我们企业其他职工的孩子都能在城里上学，就我毕昌的女儿还守着这小沟子村，我看跟你一样，念完小学就别再读了，长到十八岁找个男人嫁了算了，怎么还不是一辈子?
他这一说，我心里更乱了。我说，如果我们俩离婚的话，两个女儿的户口真的能进城吗?他说这倒是真的，我们厂办假离婚的有好几个，儿女户口都解决了，他们说是离婚，其实还不是在一起，跟夫妻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那张纸不同罢了。
我回娘家给我爹妈说了这事，他们坚决反对，说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不仁不义的。就是假离婚把户口办成了，你们俩又复婚，这名声有多难听?我们李家的姑娘不做这种事。
可是过了些时，他表舅又上门来喝酒说起这事，说云霞，你不为自己考虑，你也得替孩子考虑，现在当妈的为了儿女卖血卖身子的都有，办这事又不少你一根头发，你何必死心眼儿?
我心里犹豫着，可打那以后，我看得出来，毕昌对我十分冷淡，回家来好几次，一次也不碰我。我伤心地要哭，问他到底怎么了?他说我心里实在太累了，没有情绪做那种事。我看我们那些同事日子都过得好好的，到了周末一家人上公园逛商场，而我背起包就得往乡下跑，屁股还没坐热，过一夜又得往城里跑，你说我累不累?他说云霞，表舅出的主意我看也不是不行，可你实在不想那样，我真的只有辞职算了。再像这么熬下去，我怕是坚持不住了。
他一番话说得我哭了一夜。他被我哭烦了，天不亮爬起来就要走，我拉住他，问他离了婚是不是还可以复婚。他站下来说，本来就是假离婚，怎么不复婚呢?我说那你给我写个东西，我心里实在没有底，要是万一离了又复不了婚怎么办?他说云霞呀云霞，亏你还是上过学的，连这点知识都没有?我要是给你写了什么东西，万一落在别人手里，我们不成了欺骗法律?那是犯法的呀!你要相信我们十多年的感情，我毕昌欠了你那么多，还会骗你吗?
他看我心里动摇，也不走了，把我拉到他身边坐下，又是亲我又是摸我，说你放心，我们这样做，都是为了这个家，我毕昌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一边说，一边就爬到我身上做那个，格外体贴。
我抱住他，跟他紧紧贴在一起，对他放了心。
离婚二
农妇说，第二天早起，我就跟毕昌到乡民政那里办离婚手续。要走十多里路，走一阵毕昌就问我累不累，脸上笑得软软的，我心里觉得我们不像是去离婚，倒像又在谈恋爱。搞民政的同志认得我们，一听我们的来意，开口就把毕昌骂了一通，说云霞当年多水灵的一个姑娘，就是嫁到你们家起早睡晚，一年四季操劳变成现在这个样，你敢跟她离婚?周围团转的乡亲不把你骂死!
我连忙说这不怨他，是我要离的，毕昌在城里上班，根本顾不了这个家，家里有他无他都是一个样，我还不如把两个孩子都交给他，我一个人在乡下过安生日子。
民政同志说李云霞，你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了，做事要认真考虑，这个婚一离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的《婚姻法》都是要保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可如果是你要离，我们就没办法了。我提醒你不要办傻事。
他说得我心里直咯噔，我回头看了看毕昌，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说反正我该说的都对你说过了，你要觉得过得下去，那我们就这么过，你反正不要指望我。我咬咬牙说，民政员，这个婚我们离了，你就给我们办吧。两个孩子全归他。
乡民政还把眼睛盯着我，我就点头。就这样拿到了离婚证。
回来的路上，毕昌走得风快，也不像先前来的时候再问我累不累。我说你走慢点好不好?我的脚都是软的。毕昌说你没看太阳都快偏西了，我还得赶回城里去，不走快点行吗?我心里难过，想他在家里过夜，可毕昌回到家就把东西一清，是他的衣服用具什么的他都拿走了。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你真的不回这个家了?他说假离婚我们也得做出个样子来，要不然乡政府会追究的。这一年半年的我就不回家了。我现在就去办孩子的户口，但她们俩还是暂时留在你身边，有什么事，你让大女到城里来找我。我会每个月给你们生活费的。
我这个傻女人全信了他的话，连我自己亲娘的话都听不进去。我妈说，毕昌这人心太活，早先我们都看出来了，他这回这么做准没安好心。我说不会的，他给我赌咒发过誓，等女儿的户口一办好，我们就复婚。
我妈说，你就等着吧。
这话真被我妈说中了。过了一年多，一点动静都没有，毕昌连个面也不照，我让两个孩子到厂里去找他，他对她们也什么都不说，就给点钱然后让她们回家。我忍不住了，到了大年下，我看别人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过年，就我们家里冷冷清清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我就一个人跑到城里去找他。往常进他们企业的门，他那些同事见了我还打个招呼，可这次我一去，碰到的熟人都躲躲闪闪的，眼神奇怪得很。毕昌正在食堂里喝酒，一见我就拉下了脸子，说有话到屋里说吧。
那房子不大，过去我带着孩子来住过，就一张大床几把椅子，还有一张吃饭的桌子。可这回看却添了不少新家具，原来一个黑白的小电视机也换成了大彩电。我心里酸酸的，说你一个人过得还不错呢。
毕昌不高兴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希望我过得坏不成?我每个月该给女儿的生活费一分没少，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一听他这些话怎么都变了味?我说毕昌，我可不是来跟你吵架的，这回来一是想看看你，二是来跟你商量，春节快到了，这个年该怎么过?
他说你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我心里一惊，说毕昌，你真的不把我们当一家人了?
他说你别烦我好不好?你以为给两个孩子办户口是那么简单的事，到处给人家请客送礼，还要说好话，现在刚刚才有了一点眉目，你又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来烦我，你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
我委屈地说你要把这些情况都告诉我，我也不会大老远地来找你了。我是看春节快到了，别人家里都在忙年，你这儿一点音讯都没有，才来找你的。
他说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我们俩名义上是离了婚的人，你在我这屋里时间呆长了不好，省得人家说闲话。
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这么长时间没碰女人，见了面肯定会找我做那件事，一想快一年了都没做过，还怪脸红的。可没想到他半点情分都没有，一个劲地催我赶快走，我心里起了疑，就问他，毕昌，你是不是找了别的女人?他一听发了火，桌子一拍吼起来，说你再多说一句，我今天让你爬着回去!
我见他发火，反倒有些安慰，心想他不会是那种人，就上前给他赔不是。
我想帮他再做点事，可看这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也都洗了叠得整齐。他说你东张西望地干什么?我说想帮你再做点事。他口气也软下来，说我这儿不要你操心，你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过完年以后，两个孩子的户口有了着落，我们再来说别的。趁这过年期间，我还得给几个要害人物送礼，求着他们赶快把事给办了。
有了他这话，我心里也就踏实了。我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娘家过了年，爹妈他们问我什么时候跟毕昌复婚，我说快了快了，过完年就差不多了。
可是过完年，大女拎着我给她爸爸做的糍粑和花生红枣进了城，毕昌却没住在原来那套房子里了。搬进去的是另外一家人，说毕昌把房子卖给了他们，还留下话说如果女儿来找他的话，让上班的时间到修理车间去等他。
大女就到车间里找，毕昌一见面就把两百块钱塞到大女手里，让她赶快回去。大女说妈让我问问你，户口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他说快了。大女又说爸你怎么没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了，我以后再来上哪儿找你?毕昌说还是到车间里来吧，爸等着用钱，把房子卖了。
我听说他卖了房子，抱着女儿哭了一场，心想这个家想办的事一件都还没办成，可背运的事接二连三。我忍不住又到城里去找毕昌，他见了我比上次的脸色还要难看，当着众人的面就说，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都是离过婚的人了，你老这么来找我，影响多不好。
我一肚子话被他堵在喉咙里，当着大家想说也不好说。但有些事我不得不问，我说毕昌，你怎么一个人作主就把房子给卖了?他说这就怪了，乡下的房子是你的，厂里的房子是我的，这我们原先都说清楚了的。卖不卖关你什么事?
我看他的脸色像说真的，就非常奇怪，我说毕昌我们俩有话到一边说，我不想当着大家的面跟你吵架。他说你既然来了，大家也都看见了，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好了，我也不怕丢这个脸。
他们企业的一个头过来劝我说，嫂子，你跟毕昌离了婚，我们大家都蛮惋惜，但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双方都看在儿女的份上，多把对方的好处想一想。毕昌他现在也不容易，你不要再跟他过不去了，有合适的自己再找一个，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岂不更好?
我越听越伤心，有心把内情告诉他们，又怕毕昌说的政府来追究法律责任。我就上前拉毕昌，说走，我们俩到一边说去。他不肯，说你们大家看看，这个李云霞非要在这里胡搅蛮缠，现在是上班时间，好好好，我就跟你走，奖金也不要了，组长你就记我的早退就是。
我把他拉到厂门口，说毕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的话怎么越来越不是味儿?
他眼睛看到一边，说李云霞，我上次好言好语已经给你说过了，我们俩虽然离了婚，但该尽的责任我一点没少，给孩子的钱少了一分没有?你几次三番地跑到城里来给我出丑，我看我们俩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算了。
我一听像头上打了个炸雷，我揪住他的衣服，问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叫起来，说李云霞，你不要动手好不好?他这么一叫，大门口围上来一群人，他唯恐人家听不见似的大声大气地直吼，说我不跟你打，你恶!你狠!算我怕你好不好?旁边的人来拉开我的手，我完全被他弄糊涂了，就像真的是我要打他似的，只知道喘粗气。
离婚三
小林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坐在她面前的这个叫李云霞的农妇被她丈夫骗了。在她的采访经历中，有好几起类似的事情。
农妇说得很激动，也很累，就像当年跟丈夫对峙一般喘着气。
小林问她，接下来呢?他的用心跟你说清楚了吗?
农妇摇头。农妇说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打算跟我说真话。我带着孩子又去找过他几次，他要么躲着不照面，要么就当着周围的人说我找他闹事，根本不跟我坐下来说话。我实在被他逼急了，就把当时要拿离婚证时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我说毕昌跟我是假离婚，他答应我把孩子的户口办进城以后就跟我复婚。他周围的人听了都吃惊，一个女的悄悄跟我说，毕昌说是你找他离的婚，是你受苦受怕了，不想一个人再拖着两个孩子在乡下受累。孩子的户口早在去年就办好了，他压根儿也没提过要跟你和好的事。
农妇说，我一听简直都要疯了，毕昌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哄着我离婚，原来是想甩了我。我不管不顾地就在城里跟他闹，毕昌也不再藏藏掖掖的了，他说跟你说实话，你李云霞照顾我爹妈我都承认你的好处，但你脾气不好也是事实。我本来是想为了孩子的户口我们俩先离婚，如果以后有感情再和好。可是你几次三番来闹，越让我看透了你的性格，将来我们就是在一起也过不好日子，我不想再跟你和好。你听听，林记者，复婚成了和好，那就是说在他看来，我原来跟他早已是冤家对头，说这话真是丧尽天良。
每回跟他吵一次，我就像害了一场大病，回到乡下，我跟爹妈谁也不敢说，他们总问我，你不是说一过完年就复婚的吗?这端午都过了，怎么还没有一点动静?我连哭都不敢哭。
大女懂事，她半夜起来尿尿，好几回都看我坐在床上哭，这孩子嘴上不说，心里什么都明白。每个月到月底，大女进城去找她爸拿生活费，有两次都回来得特别晚，我在家里担心得不得了，生怕她出什么事。大女回来没跟我说实话，只说在她爸那里多呆了一会儿，她爸留她吃了饭才回来。可到了第三回，大女一进门就叫了声妈，说爸是个坏人，你不要再理他了!
问她是怎么回事?大女说她都看见了，她爸已经另外有了个家，另外有了个女人。
农妇说，我一听浑身都瘫了，我不信，说小孩子说胡话。可大女说千真万确。她躲在厂门前等她爸下班，然后跟着他，看他往哪儿走。头一回没跟上，她爸骑的车子，一眨眼就不见了。第二回她有了经验，叫了辆的士跟着她爸身后，看着快到出城的地方，她爸进了一家小院，那里面正有个女人在洗头，她爸上去就笑着抱住了那个女人的腰，然后帮她洗头，两人有说有笑的，完全是一家人，地上还有个两三岁的孩子围着他们跑来跑去，嘴里喊爹叫娘。
我死活都不肯相信，我得亲眼看上一看。大女抱着我的腿不让我去，说妈，你心里明白就行了，你别去闹了。我和妹妹都听你的话，长大了为你争气，还不行吗?我顾不上那么多，我说你们别拉着我，你爸他不能就这么欺负人，不把事情弄清楚，我死也不闭眼睛。大女她们姐妹俩要跟着我去，我把她们推到屋里，一把锁锁上了门。
进了城，我就等在那家企业门口，等着毕昌下班。腿都站直了，好不容易毕昌他骑着车子出来了，我也跟大女一样，打了辆的士跟上他。拐了几个弯快出城那块儿，就看着他进了一个小院，这时候我就明白女儿说的是真话，她爸真的有了人了。
我那心里的火呀，刷刷地往上冒，下了车连车钱都顾不上给就往外跑，司机在后面叫啥我一句也没听清。
进那院子正看见毕昌抱起一个小男孩，连亲直亲，说乖儿子，爸亲亲你!我顺手从地上拾了块砖头就朝他砸了过去。
复婚一
小林有些紧张地问，砸着了吗?
农妇点头说，正砸在他背上。他一下子回过头看见是我，脸刷地黄了。我什么也顾不上说，扑过去就跟他拼命。这时屋里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双大眼灯泡似的瞪着，连嚷干什么干什么?哪来的泼妇?我说毕昌，你跟我回家去!我们俩把话说清楚，你今天要不跟着我回家，我就死在你面前!
那女的对毕昌说，这女人是谁?
毕昌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就是跟我离婚的那个。
那女人一听就扑上来抓住我又是撕来又是打，说好哇，你这个不要脸的，婚都离了，还跑到这儿来撒野，我今天让你尝尝我的厉害!那女的比我长得高，身子也壮，我跟她揪扯在一起，她把我的胳膊都要拧折了。那个狼心狗肺的毕昌站在一边幸灾乐祸，拉也不拉。我那会儿呀，真是心灰意冷，心里念头一闪，我打不过你们，我就死给你们看。这么一想，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挣开那女的拉扯，一头就朝院子里的枣树上撞去。那一撞就死过去了。
农妇李云霞说着，把她的头发扒开来，让小林看她头上留下的坑。农妇不到四十岁，可小林见她头上已经有了花白的头发，留在头上的那个坑就像个扭歪的核桃仁，凹凸不平。农妇说那一撞把毕昌吓得不轻，赶忙把她朝医院里送，缝了十几针。可毕昌趁她在手术室的时候，往小沟子村的村委会打了个电话，也没说他是谁，就说李云霞在城里出了事，让她的爹妈赶快到县医院里来，说了两句就把电话挂了。爹妈和弟弟赶到医院，毕昌早跑得没了人影。医生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说是个男的送来的。
农妇说后来才知道，她被抢救了一夜才醒过来。
她说林记者，我现在好多事情都想得开，为什么，就因为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死过了一回，所有的事都看淡了。
她说那天我爹妈他们全都眼巴巴地守在床前，等我一醒来，都忙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想说，可他们猜测跟毕昌有关，就问我见到他没有?我说那个人死了，你们再也不要提起他了。
我爹妈再没问我。一直等我在医院治好了头上的伤，出了院回到家里才说，云霞啊，你给爹妈说句实话，是不是姓毕的欺负了你?我只有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弟弟后来在城里打听到，毕昌早在外面有了人，两人结没结婚不清楚，但就跟一家人一样在一起过日子。我妈听说以后哭天抹泪地埋怨我，说当时就说毕昌这人心眼活靠不住，这个婚不能离，你就不听，现在你们娘仨可怎么办啊?我那个当过兵的弟弟说不能便宜了这小子，说姐，你到民政那儿去告，你们当初根本不是真离婚，是假的，要求撤了这个假离婚。
我不想去，弟弟非拉着我，领着孩子到乡政府去找那个给我们办离婚的民政员。人家一听我们的来意，当时就叹了口气，说云霞呀云霞，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要知道法律是不容许戏弄的。你现在说你当初是假离婚，可真也好假也好，那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法律只管离与不离。当时我一再提醒你，不要轻率从事，你还说这婚是你要离的，既然已经离了，我这儿是没办法给你撤销的，除非你们俩一起再到这儿来，主动要求复婚。我可以再给你们办理结婚手续。
农妇说到这里，叫了一声小林，说记者，民政员说的是这个理吗?
小林点头，说差不多，他就是再同情你，也只能这么说。
农妇有些沮丧，说可是我弟弟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背着我四处打听到毕昌在城里住的地方，就找他去了。原来毕昌跟那个叫吕二秀的女人结婚都快两年了，吕二秀是个下岗女工，自个开了个小杂货铺，她从前的丈夫是坐飞机摔死的，得了一笔赔偿金，二十多万，毕昌就是冲着她的钱去的。两人在一起还生养了个儿子，他跟我还没离婚那会儿，那女的肚子就大了。我弟弟这人火性也大，一听就气得要命，找了几个人去揍他。那几个都是不怕打架的，上去先不打人，一拳就把门砸了个大洞。毕昌这人怕死，一见那场合先松了，掏出钱来求我弟弟放过他，说我跟你姐好歹还有两个女儿，要是把我打死或打残疾了，孩子就再也没爸爸了。
我弟弟说谁要你的臭钱?要我不揍你可以，你得跟我姐复婚。毕昌说让他考虑考虑。我弟弟说你考虑个屁?现在就得去办。说完话，一行人就把毕昌给押回了小沟子村。路上，我弟弟对他说不许说是我逼你来的，你要跟我姐说是自愿的，要不然的话我会要你的命!
这样，毕昌两年来第一次回了家门，进门抄起碗来喝了一气水，然后就说云霞，我们俩复婚吧。
那时我头上的伤还没全好呢，正躺在床上琢磨要不要去法院告他，听他这一说，我又惊讶又高兴又怀疑，我问他，你说的都是真的?
毕昌说，是真的。
复婚二
这男人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了。
农妇说，当时我就问他，你那边怎么办?我说的是吕二秀，他们那个像模像样的家。毕昌垂着眼皮说，他只是跟吕二秀住在一起，城里人叫同居，也没拿结婚证，没啥关系。咱们俩该复婚就复婚，不关别人的事。我听他说得轻描淡写的，不像真有诚意的样子，就说你把我的心都伤透了，我不跟你复这个婚，我要去法院告你。
毕昌一听就急了，说云霞，其实我做的一切真的都是为了你和孩子，我们在一起夫妻十多年，比任何人都不少吃苦，可过得还是穷兮兮的，要什么没什么。那个吕二秀死个丈夫得了二十多万，我跟她好，也只是想把她的钱弄过来，让我们这个家、还有你和两个女儿过得好一些。
我说你这叫人话吗?那个姓吕的虽然打了我，可要听你这么一说，她也是个造孽的人，她那钱是她丈夫拿命换来的，你去打人家的主意，不是太缺德了?要早知道你给女儿的钱有她一份子，我不会要你的。
毕昌说你也说得对，都是我不好，贪财爱便宜，我这不是不干了吗?我们俩复婚以后，还是跟从前一样，勤扒苦挣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管穷也好苦也好，我都认了。我说你别再骗我了，我真的再经受不起。毕昌说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你要实在不相信，那我也没办法，你就给你家里人说清楚，不是我毕昌不复婚，是你死活不肯。
随后我爹妈他们赶过来了，毕昌对我弟弟说，这回可不是我不愿复婚，是你姐。说完就打算走，我弟弟拦住他，对我吼起来，说姐，你怎么这么傻?你管他拿了那姓吕的多少钱，那是他们俩的事。现在不管怎么样，你们名下还有两个孩子，就冲孩子着想，这婚也得复，要不你后半辈子靠谁去?我爹妈也说，要是毕昌他说的是真话，我们看复婚了也好，打断胳膊连着筋，不管怎么说，你们已经做过十多年的夫妻，又不是仇人。
爹也说，妈也说，弟弟也说，最让人难过的是两个孩子眼巴巴地一旁看着，我知道她们俩的心思，都巴不得让爸爸回家。心一软，我也就点了头。
这样，我跟毕昌去年夏天就又到乡政府民政员那里办了结婚证。还是那个民政员，说你们可要考虑好了，我这鲜红大印一盖下去，可就代表着法律呀。我看看毕昌，他脸上肉一跳。我说毕昌，你这会儿要再反悔的话，还来得及。他叹了口气，说办就办吧，反正我也都这样了。他从始到终都皱着眉头，不像我们俩破镜重圆办喜事，倒像当年给他两个老人送终一样。
拿到那张纸，他跟我回到了家。两个懂事的孩子一口一个爸爸地叫，千方百计讨他的开心，大女还没等我们回来，就把灶里火烧好了，饭菜的香味老远就闻得见，进门就给他端来洗脸水。可毕昌一个笑脸都没开，只说了句，这下好，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吧?我忍着，没跟他还嘴。
当晚，他还是睡到了我们原先睡的大床上，可他背对着我，根本不想碰我。
说出来我不怕你们当记者的笑话，我李云霞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当年还没嫁给毕昌的时候我啥也不懂，是他动了我的身子，让我做这做那，我羞得捂着脸但还是由着他。结婚以后的那些年里，他只要回到家，恨不得一夜都要折腾好几回，我也都由着他，第二天还把好吃好喝的留给他，生怕他亏了身体，他说腰疼我给他揉腰，他说背疼我给他捶背。我这些年到底哪点做错了，他这么没情没义地对待我?
我不想在夜里跟他吵架，怕孩子听见不好，可就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摸不清这个男人的心思，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又是天还没亮，他就爬起来要走，我问他走这么早干什么?他恶声恶气地说，你说我能干什么，去卖苦力养活你们呗，我前世欠了你们的账，这世来还账的!我说毕昌，你逼得我撞墙，我也没逼着你非要复婚，我只是要你把话说清楚，你以前哄了我，我听信你的话把婚离了，现在又听你的话复了婚，这都是你要这么做的，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凶?
他说我不想跟你说，行了吧?你李云霞把好人都做了，在小沟子村也好，在城里也好，你都成了圣人，我毕昌成了抛妻舍子的大坏蛋，你还要我怎么样?复婚可以，可我身子是自由的，我告诉你，从此以后，我想回来就回来，想给钱就给钱，你要再跑到城里去闹，我就豁出来成全你，我们俩鱼死网破算了。临出家门时他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说我顺便再跟你说一句，我们俩的事你要敢再给你弟弟和你爹妈说，我就把你们全家一起都炸了!
我真没想到夫妻一翻脸会这么狠!
从那以后，他真的一不回家，二不给钱，眼看两个孩子要上学交学费，家里除了一点粮食，根本拿不出现钱来。我没法子，只好又让大女去城里找他，看他这个当爹的能不能给两个钱。哪想他一见大女就把眉毛竖了起来，说你这个长嘴巴的乌鸦，你为什么要在你妈面前瞎说?你为什么要在我屁股后面跟踪?吓得大女直哭，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提到门外，说你给老子滚回去!老子看了心烦!可怜的大女一路哭着回到小沟子村，到了村口把眼泪揩干了才进家门，还不敢给我说这事。我看她眼圈红红的，问她怎么了?大女支支吾吾说没找到她爸，只好空着两手回来了。我看她头发也乱蓬蓬的，就猜想是不是挨了打?这一说，孩子到底小，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说妈，你再也不要让我去找爸爸了，我没爸爸，我只有你一个妈……
孩子真是哭得我心都碎了。
农妇说，林记者，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万万没想到假离婚会成为真离婚，而复婚又还不如不复婚。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假话说到三遍以后，会使不相信的人也开始相信。毕昌他四处散布说我在家里不给他做饭，总在记恨他，他一回到家就不给他好脸色，甚至一整夜一整夜地骂他，弄得他在家里呆不下去。别人把这话传到我爹妈耳里，他们开始说云霞不会那样做，可说的人多了，他们也相信起来。
我去找我妈诉苦，我妈反倒劝了我好几次，说一个女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占着理就没完没了。我说妈，你也相信毕昌编出来的话?我妈说，可他确实是跟你复婚了呀!他要不想跟你好，他又何必去跟你办手续?
我去找我爹和弟弟他们说，他们也都被这事弄烦了，说好不容易你们俩复了婚，怎么毕昌又跑了呢?你是不是真有哪些地方做的不对?弟弟还专门跑到家里来训了我一通，说姐，爹妈养了你一场，福也没享就尽跟着受罪，你以后少拿这些事烦他们，两个老人为你的事操心够多的了，以后是好是歹你自个看着办。
我想去找毕昌吧，听说他还是回到了吕二秀身边，过着一家人的日子，我去了怕又像上次那样，他们俩一起来对付我，那我只有死路一条。找他们企业的领导吧，那些头头一个个互相推，愁眉苦脸地说企业都快破产了，哪有时间来管你们这些家务事?
林记者你看看，这满天下就没个说理的地方。恰好那天在镇上买盐，卖盐的把一张看过的报纸丢在一边，我捡起来看了看，就看到你写的这篇文章，你给我作回主吧!
重 婚
农妇李云霞说着，两腿往下一弯，就要跪在地上。
小林连忙把她拉住，说李云霞，你别这样。你相信我才大老远地找到这里来，我得谢谢你的信任。
农妇眼泪汪汪的，说小林记者，我知道给你添了麻烦，可我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完这辈子，我得弄清楚我这场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有没有这个丈夫。
小林其实很忙，她正在采写一个重大的社会新闻，号称天下第一街的汉正街发生了重大火灾，人们都说那前后的经过和火灾的背后有很多耐人思考的问题，作为一个有事业心的记者，小林很想作深一步的探究。但她听了农妇李云霞的诉说，这个平常的故事却让她有说不出的心动。或许是这个女人太普通，这种事情也太司空见惯，就像一粒沙子被满地的尘埃所掩埋，你感觉不出它的存在，但当那农妇用那双粗糙的因劳作而通红的双手捂住脸，泪水就从那通红的手指间穿过的时候，小林感到了心里尖锐的颤抖。
那是一种辛酸的味道。
于是小林改变了第二天本来已经安排好的采访计划，说李云霞你别哭了，明天我先去找毕昌谈一谈，行吗?李云霞又是感激又是期待地点头说，行，我都听你的。
第二天清早，小林约了一个摄影记者，按照李云霞说的位置找到了城郊那个拥挤了许多临时建筑的小巷子，曲里拐弯地走了好半天，才看到她所说的铁栅门。李云霞曾说那门是绿色的铁栏杆，一看就是毕昌焊接的，她在小沟子村的家里也曾有过这样一扇铁门。
小林正端详着那门，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女人从侧门走了出来，满脸疑惑地说，你们想买东西吗?小林这才看清那墙上写着“二秀超市”，就信步走了进去，也就是一小卖部，只有一间房大小，摆了些肥皂、方便面和一些酒水等。女人跟在身后一个劲地问，要买点什么?
小林问，毕昌在家吗?女人愣了一下，说你是谁?小林说我是报社的，找毕昌有点事。
女人一下子拉下脸来，说我这儿没这个人，你找错地方了吧?
小林说你不是吕二秀吗?
女人昂起头来说，是又怎么样?随即破口大骂道，扯淡!我就知道又是李云霞那个臭女人生出的鬼花样，装得可怜兮兮的样子到处骗人……
女人正骂得起劲，一个男的从门里探出头来，说怎么了，吵什么?小林叫了声，毕昌!
男人下意识地瞪大眼睛，说你找我?
吕二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小林看看他们，说毕昌，你知道你的妻子在找你吗?你知道你跟别人同居是犯法的吗?吕二秀一下子将身子拦在小林和毕昌中间，嚷道什么叫同居?告诉你们，现在不是兴包二奶吗?她李云霞才是二奶呢!怎么着，你们不信?我跟毕昌早就是结过婚的人，她李云霞千方百计想破坏我们的婚姻，又是撞墙又是寻死，等她伤好了以后，她弟弟又绑架毕昌，非要逼着他跟李云霞结婚。毕昌是怕闹出人命，才不得已跟李云霞办的结婚手续。他还死活不让我跟别人说，怕李家的人知道了上门来闹。可你怕他们闹，我算什么?我跟你婚也结了，儿子也有了，都快上小学，还像个贼似的藏着掖着，这么长期下去哪是事儿?今儿她们报社既然来了人，大家干脆就把话敞开了说。你毕昌到底是要她还是要我?你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又跟了她，我可得上法院告你去!
小林和陪同来的摄影记者互相看看，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小林说毕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不是重婚吗?毕昌蹲在门前一声不吭。小林说你要是现在还不说清楚，那就只有到法庭上去说了。
小林做出要往外走的样子，毕昌站起身来说，二位记者，你们站一站，听我说两句。他让吕二秀把茶沏上，又请小林他们坐下，然后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毕昌是个坏人，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李云霞这个女人我知道不错，她为了我们毕家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一点怨言都没有。我毕昌不是不记得她的好处，可她就是一副倔脾气，别看她外表挺弱，其实事事都能拿主意。我原先想把她弄到城里来开个小店，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可她干了还没几天就干不下去了，说没有在家里种田自由，成天也没个说话的人，一个心眼儿要回去。我只好由着她，可我城里乡里跑了半辈子了，真的又累又烦，厂里的同事一到周末全家人一起逛这逛那，开开心心的，可我得夹辆破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回到小沟子村也没个轻松的，不是下地帮着干活，就是修墙加瓦，夜里想跟她做做那事，她总说身子累，弄得你一点心思都没有。你们好歹评评理，我也是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你说我累不累?
毕昌说着，两只手捧着脸，抹了一把泪。
吕二秀在旁边不声不响地往他手里递了一杯茶。毕昌抬起头来，说反正现在事情都闹大了，我也就敞开了说，她李云霞是想把我整到牢里去才安心，也只好随她去。我跟二秀原来的丈夫是同事，原来就经常上他家来喝酒，他遇到空难以后，我看吕二秀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挺可怜，家里有个体力活儿就给她来帮一把，一来二去我就喜欢上了她。二秀这人外表凶巴巴的，其实心直口快，有事不往心里去，跟她在一起人不累。我们俩也经常吵架，但吵完了就完了。我就愿意跟她在一起。本来开始好的时候也没想到结婚，可她怀上了我的孩子，她一个寡妇人家肚子大了怎么见人?我才想到去和云霞离婚，可云霞对我的爹妈做了那么多事，我张不开口，才想到假离婚这个说法。也是想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唉，现在想起来真不该那样……
吕二秀在一旁用手指狠戳了一下毕昌的脑门，说合起来你也是假心假意地待我!不管你真离婚假离婚，毕竟是到政府那里办的手续，那以后才跟我正式结的婚。既然都结了，你还三心二意地干什么?他们一吓唬你，你就赶忙又去跟李云霞复婚，你这算怎么回事?
毕昌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她弟弟死活逼着我，我是怕出人命!
吕二秀说，你怕她死，就不怕我死?……
结 局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争来争去，小林和摄影记者都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来时的气愤已经冲淡了很多，不知是因为毕昌的谈话还是他的眼泪?一个男人的眼泪。小林费劲地思索着，这桩纠缠不清的事，究竟错在哪里?
小林说毕昌，我想提醒你一句，你应该迅速解决你目前的婚姻状况，也就是解除其中一个婚姻关系。无论是李云霞还是吕二秀，她们都能把你送上法庭，并让你付出代价。
毕昌有气无力地说，我明白我是犯了重婚罪，但如果让我挑选，我还是想跟二秀过。
吕二秀哇地一声哭起来，说儿子他爹，你坐牢我去给你送饭，等你出来我们再好好过。
小林说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对李云霞没了感情，可对两个女儿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怎么能连学费都不肯付呢?毕昌说我是做得太过分了，那天大女被我打走以后，我一气喝了一斤酒，差点没醉死，我心里难受啊。我那样做也是想让李云霞对我死了心，恨我把我当个坏人，她也就不会再指望我了，日后我再对两个孩子补偿……
就在报社旁边不远的一家小旅馆里，小林找到了李云霞，她一直心焦如焚地等待着，一见面就急切地问，怎么样?小林记者，你们找到他了吗?他愿意跟我回家吗?怎么，他不在?他在?那他说什么了?
小林等她把一连串发问说完，才轻轻地说，李云霞，你还是跟毕昌离婚吧!
李云霞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目光发直。
同去的摄影记者把小林拉到门外，说小林你别给人家瞎出主意了，那男的明明是犯了重婚罪，该坐牢该跟谁离婚那是法院的事，你劝人家离什么婚?
小林说难道就不能不坐牢吗?就是毕昌坐了牢，对李云霞又有什么好处?她两个孩子的学费谁来出?我希望李云霞不要打官司，和平地解除婚姻关系，毕昌适当作些补偿，今后把两个女儿的扶养担起来，吕二秀和她的儿子也从此会有一个安稳的家，这样大家都没有什么不好。你说毕昌没受到惩罚，其实这些年他担惊受怕，还有内疚烦恼苦闷已经够多的了，你没看他头上的白发，跟他的实际年龄相比，不是显得太出老了吗?
背后有人轻轻叫了一声，回头一看却是李云霞倚着门框，她说你们别说了，这个婚我离!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小林他们在门外的对话都被她听见了。
当夜农妇李云霞回了小沟子村。
后来小林托一个家在小沟子村附近的朋友打听，李云霞过得怎么样了?人说在村口碰上了李云霞，她正拉着一辆小车往地里送肥，身子看上去还挺结实，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愁，听说婚是离了，但毕昌每月往家里捎一次钱，逢年节还回来看看女儿，给李云霞买过一件带花的毛衣，可她没穿。
那个搞摄影的同事一直说小林在这件事情上心太软，应该把毕昌送上法庭，他当初跟着小林去采访，也就是想把这个题材做大一点，这在社会上一直算个热门话题，因为进城打工引起家庭婚姻动荡的事情很多，包二奶的更不用说，还有对法律的无知和轻视的问题，也是值得一说。
但小林想的是一个女人的婚姻生活，从开始到结束，就好比一朵花，花开花谢，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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