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我从小就喜欢读书,但是这与远大的理想和父母的督促都毫无关系。我从小就较真,比如,老师鼓舞我们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会一直问:“怎么定义‘中华’?怎么定义‘崛起’?读什么书?中华崛起和我读你说的那些书有什么关系……”还没等我问完,老师就不搭理我了。我父母很少读书,我爸关心大自然,特别是大自然中能吃的东西――他能叫出所有鱼的名字;我妈关心人们的生活,特别是邻里、亲戚之间的“凶杀”和    “桃色新闻”――她知道方圆十里所有的八卦。即便后来我写的几本小说出版了、再版了、得奖了,另几本小说也出版了,我父母都不看。我爸说:“看不下去,没劲,没写鱼。”我妈说:“还是不看了,保持一下对你所剩不多的美好印象。再说,你能写成啥样啊,不就是那些搂搂抱抱、亲亲摸摸的事儿吗?还能写出花样儿来?”    我从小喜欢读书完全是因为那时候没有其他有意思的事情可干。我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是最后一代需要主动“杀时间”的人:小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也没有游戏厅、没有夜总会、没有旱冰场、没有保龄球馆。我对体育运动也没有任何兴趣,上街打架时基本是被打。只剩读书,于是我就读书。尽管那时候可读的书种类不多,但是已经能看到李白说“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已经能看到《诗经》讲“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了。    那时候我上的小学和中学有图书馆吗?不记得了,很可能没有。街面上似乎有图书馆,一个区好像有那么一两个,每个图书馆里最热闹的是报刊栏,一堆老头、老太太站在报刊栏前看当天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等。各种不同的报纸上,百分之七八十的内容是一样的,老头、老太太们还是从头看到尾。有一次我试图进入一个图书馆,当值人员被我吓了一跳,以为我是来偷东西的坏孩子。我问:“能借书吗?”她说:“不能。”我又问:“能进书库随便看看吗?”她说:“不能。”我再问:“为什么?”她说:“你借书,怎么能保证你一定会还?再说这也不符合规定。你进书库,怎么能保证你会爱护书、不偷书呢?”我接着问:“那你是干什么的?”她说:“就是看着像你这样的人的。”当时北京有些街上的确有号称藏书众多的图书馆,比如北海公园西边有国家图书馆老馆,中关村南大街有国家图书馆新馆。我听说北京图书馆里有宋版书、元版书、外文书,还有没删节版的《金瓶梅》。但我连进去都没进去过。我听说看《金瓶梅》要单位开介绍信,说明借阅的理由,如果介绍信被认为是假的,图书管理员身后立刻会蹿出两名警察来。    第一次体验到图书馆的美好是在北大。北大图书馆离我住的28楼不远,早点去,如果运气好,能有个靠窗的座位。图书馆的楼层很高,里面有淡淡的男生的球鞋味,也有淡淡的女生的雪花膏味和洗发水味。窗外有很多很高大的白杨树,有很绿的草地,草地上有一些弹着吉他唱歌的男男女女,每个人的眼睛似乎都是全世界最忧郁的。七八页书看过,人一阵恍惚,掉进书里,周围的人消失,周围的墙消失,周围的窗户全部打开,周围的一切变软,从固体变成液体,再变成空气,混沌在四周,不知今夕何夕。时间变得很短,一个恍惚,又憋得不得不去撒尿了;一个恍惚,又饿得不得不去吃饭了;一个恍惚,日落月升,宿舍、图书馆要锁门、熄灯了;一个恍惚,白杨树的叶子落光了,草忽然变黄了。    协和有三宝:病历、老教授、图书馆。大量完整的病历非常方便做临床研究,提示某几种现象之间的联系,而且足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比如张学良不穿内增高鞋时的净身高有多高,某位明星怀过几次孕、生了几个孩子。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老教授是最实在的榜样。这些不爱睡觉的老人早上7点就开始在病房里查房了,我们就不好意思睡到早上7点才起床。有了在北大培养起来的对图书馆的热爱,协和五号院北侧的两层小楼就是又一个可以不知今夕何夕的“洞穴”。从两百年前的原版医书到两周前的外文期刊,那里都有。我一边看一边感叹:人类早就能登上月球了,但我们还不知道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16年前,我去美国读MBA;16年后,我去美国休长假。中间这十几年,事冗时仄,只有两项运动:开会、应酬,读书都在马桶上、枕头上、车上、飞机上,把包里的Kindle阅读器勉强算作图书馆。长假中,不设手机闹钟,在风铃声中自然醒来,忽然想到,可以再捡起多年前的爱好,再去泡泡图书馆。    开车去距离住处最近的加利福尼亚大学戴维斯分校,据说这是世界上农业科学学科实力最强的大学。靠近校园,有大片的实验性农田和果园,但是闻不到臭味。地上三层、地下一层,无须证件,无须存包,无人盘问,我就大摇大摆地进入图书馆。我在地下一层的一个角落里坐下,中庭泻下来的阳光很猛,松树很老,草很嫩。人很少,一切很静,走路、搬开凳子、掏钥匙、挪挪屁股,都会发出大得吓人的声音。坐下,吸口气,满鼻子纸张和油墨的味道。站起,去旁边的近期期刊区逛了逛,新一期《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是普京,新一期《麻省评论》的封面人物是卡夫卡,新一期《当代作家评论》的封面人物是李敬泽……    看书看到被尿意憋醒,去一层上洗手间,我沿着宽大的楼梯往上走、往上看,明晃晃的阳光,一架架的纸书,每本纸书仿佛是一个骨灰盒,每个骨灰盒里都有一个不死、不同、不吵的灵魂,进进出出、自由自在、无始无终。一切都是一副人间天堂的样子,我瞬间觉得整个人都变好了。

  我从小就喜欢读书,但是这与远大的理想和父母的督促都毫无关系。我从小就较真,比如,老师鼓舞我们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会一直问:“怎么定义‘中华’?怎么定义‘崛起’?读什么书?中华崛起和我读你说的那些书有什么关系……”还没等我问完,老师就不搭理我了。我父母很少读书,我爸关心大自然,特别是大自然中能吃的东西――他能叫出所有鱼的名字;我妈关心人们的生活,特别是邻里、亲戚之间的“凶杀”和    “桃色新闻”――她知道方圆十里所有的八卦。即便后来我写的几本小说出版了、再版了、得奖了,另几本小说也出版了,我父母都不看。我爸说:“看不下去,没劲,没写鱼。”我妈说:“还是不看了,保持一下对你所剩不多的美好印象。再说,你能写成啥样啊,不就是那些搂搂抱抱、亲亲摸摸的事儿吗?还能写出花样儿来?”    我从小喜欢读书完全是因为那时候没有其他有意思的事情可干。我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是最后一代需要主动“杀时间”的人:小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也没有游戏厅、没有夜总会、没有旱冰场、没有保龄球馆。我对体育运动也没有任何兴趣,上街打架时基本是被打。只剩读书,于是我就读书。尽管那时候可读的书种类不多,但是已经能看到李白说“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已经能看到《诗经》讲“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了。    那时候我上的小学和中学有图书馆吗?不记得了,很可能没有。街面上似乎有图书馆,一个区好像有那么一两个,每个图书馆里最热闹的是报刊栏,一堆老头、老太太站在报刊栏前看当天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日报》等。各种不同的报纸上,百分之七八十的内容是一样的,老头、老太太们还是从头看到尾。有一次我试图进入一个图书馆,当值人员被我吓了一跳,以为我是来偷东西的坏孩子。我问:“能借书吗?”她说:“不能。”我又问:“能进书库随便看看吗?”她说:“不能。”我再问:“为什么?”她说:“你借书,怎么能保证你一定会还?再说这也不符合规定。你进书库,怎么能保证你会爱护书、不偷书呢?”我接着问:“那你是干什么的?”她说:“就是看着像你这样的人的。”当时北京有些街上的确有号称藏书众多的图书馆,比如北海公园西边有国家图书馆老馆,中关村南大街有国家图书馆新馆。我听说北京图书馆里有宋版书、元版书、外文书,还有没删节版的《金瓶梅》。但我连进去都没进去过。我听说看《金瓶梅》要单位开介绍信,说明借阅的理由,如果介绍信被认为是假的,图书管理员身后立刻会蹿出两名警察来。    第一次体验到图书馆的美好是在北大。北大图书馆离我住的28楼不远,早点去,如果运气好,能有个靠窗的座位。图书馆的楼层很高,里面有淡淡的男生的球鞋味,也有淡淡的女生的雪花膏味和洗发水味。窗外有很多很高大的白杨树,有很绿的草地,草地上有一些弹着吉他唱歌的男男女女,每个人的眼睛似乎都是全世界最忧郁的。七八页书看过,人一阵恍惚,掉进书里,周围的人消失,周围的墙消失,周围的窗户全部打开,周围的一切变软,从固体变成液体,再变成空气,混沌在四周,不知今夕何夕。时间变得很短,一个恍惚,又憋得不得不去撒尿了;一个恍惚,又饿得不得不去吃饭了;一个恍惚,日落月升,宿舍、图书馆要锁门、熄灯了;一个恍惚,白杨树的叶子落光了,草忽然变黄了。    协和有三宝:病历、老教授、图书馆。大量完整的病历非常方便做临床研究,提示某几种现象之间的联系,而且足以满足人们的好奇心,比如张学良不穿内增高鞋时的净身高有多高,某位明星怀过几次孕、生了几个孩子。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老教授是最实在的榜样。这些不爱睡觉的老人早上7点就开始在病房里查房了,我们就不好意思睡到早上7点才起床。有了在北大培养起来的对图书馆的热爱,协和五号院北侧的两层小楼就是又一个可以不知今夕何夕的“洞穴”。从两百年前的原版医书到两周前的外文期刊,那里都有。我一边看一边感叹:人类早就能登上月球了,但我们还不知道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16年前,我去美国读MBA;16年后,我去美国休长假。中间这十几年,事冗时仄,只有两项运动:开会、应酬,读书都在马桶上、枕头上、车上、飞机上,把包里的Kindle阅读器勉强算作图书馆。长假中,不设手机闹钟,在风铃声中自然醒来,忽然想到,可以再捡起多年前的爱好,再去泡泡图书馆。    开车去距离住处最近的加利福尼亚大学戴维斯分校,据说这是世界上农业科学学科实力最强的大学。靠近校园,有大片的实验性农田和果园,但是闻不到臭味。地上三层、地下一层,无须证件,无须存包,无人盘问,我就大摇大摆地进入图书馆。我在地下一层的一个角落里坐下,中庭泻下来的阳光很猛,松树很老,草很嫩。人很少,一切很静,走路、搬开凳子、掏钥匙、挪挪屁股,都会发出大得吓人的声音。坐下,吸口气,满鼻子纸张和油墨的味道。站起,去旁边的近期期刊区逛了逛,新一期《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是普京,新一期《麻省评论》的封面人物是卡夫卡,新一期《当代作家评论》的封面人物是李敬泽……    看书看到被尿意憋醒,去一层上洗手间,我沿着宽大的楼梯往上走、往上看,明晃晃的阳光,一架架的纸书,每本纸书仿佛是一个骨灰盒,每个骨灰盒里都有一个不死、不同、不吵的灵魂,进进出出、自由自在、无始无终。一切都是一副人间天堂的样子,我瞬间觉得整个人都变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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