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喝茶这件事，便会想起周作人的《喝茶》一文，他说道：“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这篇文章见于代表作《雨天的书》中，集中了他关于喝茶的品味和见解。或许是因为私下里应和了文化人的趣味，这段话也被后来人征引甚多。 优游不迫的情趣姑且不论，固然，各个层次的茶居再度风涌，功夫茶也由南而北席卷而来。不过今天的社会生活节奏与其时不可同日而语，古典的性灵也绝非由今日的新瓶所能纳之；素雅的茶具愈当存而不论，因为这里面的名头太多，标准各异，没有足够的专业知识，恐怕难以得出令众人信服的了断。对于上面的一段话，能够撑开谈谈的就是二三人这个话题了。 二三子，指向的是人数的定制，这个数目肯定不是出自周作人先生信手之笔的涂抹，而是从其切身体验中来，看起来定位相当精准。喝茶的历史条件、人文环境，盛茶的器皿，喝茶者的心境等等，都会变化，惟独这个人数定制，古今如斯，很难会被动摇。古时的斗鸡、斗牛、灯会、蹴鞠、听戏说书、皇家狩猎，或者上刀山、喷火等民间杂耍活动，都是聚拢人气的好手段；今日之购物、唱歌、跳舞、篝火、喝酒划拳、打牌下棋、交通事故等，亦是寻常人等聚众取乐的必要途径，类似以上活动，稍微招手，朋伴自是呼啦啦而来。不过，呼朋引伴，招摇过市地去喝茶，却是鲜见，关键的问题是，即使你甩手招呼，喝茶这等事，永远不可能应者云集。据说，现代人中，个体的熟人圈子大致在二百多人上下，涉及到公共娱乐活动，大体皆可从之，若作为召集者，能够同去饮茶者，这个就必须要扒拉扒拉了，与朋友共的念头刚掠过脑子恐怕就要剔除一大部分，这是可以肯定的，这还是停留在仅喝一次的层面上，拉伸到能够经常喝茶的层面，有时候你会惊讶地发现，连二三子亦不可得。 夏秋之交，漫步在城市的街头，尤其是紧贴生活小区的各个小街道，我常常见到麻将摊、象棋摊、扑克摊的密集阵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能有些夸张，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却是必然。每一个摊位旁，皆有一干闲人的围观，如逐亮而去的飞蛾，紧贴在城市日常的表情之上，让人讶然而叹。到了晚上，夜市摊位上更是人声鼎沸，啤酒瓶的咣当声触手可摸，当然，除了旁观者的角色之外，我还充当过多次的参与者。常常如此，打过篮球回家冲澡之后，便会有电话铃响，老地方碰头，或五六人，或七八人，喝过一瓶啤酒后，方才言来话往，海天地阔，一般非要到肚子撑得慌程度方罢休。而如果是只有二三人等，聚拢不了人气，那么喝啤酒活动自然会被取消，至于缘何，乃人们常说的提不起劲是也！ 虽然同属于娱乐活动，但喝茶这种消闲行为实在太小众了。本质上人们的各种消遣活动，无外乎或打发时间，或排遣寂寞，或放松身心。说起来，放松身心这个因素要大大存疑，一般而言，喝酒伤胃、打牌伤身、下棋伤神，非如此，就不是俗人所为了。我们身边，能做到不伤胃不伤神不伤身之人，实在寡之又寡，若有，则必是上佳的茶友。 打牌、喝酒、下棋是最常见的消遣活动，一旦进入角色沉浸其中，就容易忘乎所以，时间消逝得如同飓风扫过平原和山冈。在这里，让人恼恨的时间是被忘却掉的，或者可以说，它在外宇宙中依然作为准确的刻度而存在，而在内宇宙中，它却被人们有意抹掉了。同是在这里，寂寞得到转移，因为专注于一件事情，我们那如浓雾般的寂寞会暂时转换为虚空。而不管在喝茶大众化的道路上努力如何，也改变不了喝茶在消遣活动中属于雅者的性质，撇开一个人喝茶的情况，这种情况下的喝茶既是一种习惯，也是为了解渴，但凡聚在一起喝茶谈天，皆是为了响应某种氛围或情调。 真正意义上的喝茶者，按照我的理解，皆不是坚硬的时间和寂寞前的逃跑主义者，相反，他们会知难而上，两三人聚在一起，在或清苦或淡香或醇厚的茶水味道中，刻意享受时钟缓慢的滴答声，以及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般的浅淡愁怨。他们也不愿担当匆匆的过客，而是特意让生活慢下来，茶只是道具，舌尖上的言辞也是道具，甚至同道之人的身份也是道具，目的很简单，就是将各自凸凹不平的心事缓缓铺展，然后摩挲，然后慨叹。 也正是因为目的的简单，熙熙往往为利害算计而奔忙的人们，复杂惯了，反而做不来，即使偶尔参与一次，也会觉得别扭，而别扭就意味着不认同，于是，喝茶这等事就很难坚持下来。喝茶一旦聚众，而且成为常态，必须有闲心，即闲时，闲力，闲钱。想一想，符合这三个条件者，必寥寥者如是。 我家冰箱的最下层从未断过冰冻的茶叶，喝茶这个稳固习惯来自我的少时经历。家乡位于江淮地区的丘陵地带，一向盛产绿茶，现如今有一个笼统的称呼，名之信阳毛尖。在故乡，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棵或十几棵茶树，栽种在菜园或者自留山的边沿，仲春时节，采摘茶叶常常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活计，采完后我们并不负责在铁锅里炒茶，这是大人的本分，只是有时在炒茶的时候，我们要在下面烧火。炒好后的茶叶会密封在坛子里，然后置于阴凉处，同时还要往坛子里放进一两截木炭，以维持干燥。平常家里一旦来了外人，最开始的两道工序，一是打来洗脸水，一是泡上一杯茶水。去亲戚家时，如果不是特别推脱，我们喝的也是这种茶水，于是，喝茶的习惯就这样被种下了，如今回想之，喝茶经历的第一次始于何时何地，则如一把沙子洒向沙地般，彻底地沉默和模糊了，如同我们诸多的人生第一次一样，成为湖底的水草，注定难以浮上水面。 自打拥有独立的经济能力算起，这十几年间，与朋友们一道去茶舍喝茶的情况，只有屈指可数的三次。结婚前，因为经济上不宽裕，再加上朋友少，聚众喝茶的历史完全空白，闺女三岁之后，喝茶的空白才开始得到填补。其中一次，是一帮球友喝过啤酒后，在我和另一位朋友的极力撺掇下，去了一处茶舍，喝红茶谈闲天，然后就着雪光步行回家，在此之后，与这帮球友频繁聚会的同时，再邀请大家一块喝茶，要么摇头要么摆手，竟再也不得。而另外的喝茶经历中，我皆是其中的组织者，定地方，选人员，约时间，带茶叶和点心，基本上是我一人所为，其中的人员，皆为常读书者，说是喝茶，实为清谈，虽然于我于众人而言，都是好事，但其间的间隔也有一年以上。所以，从我个人的经历出发，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喝茶，实在是难乎其难的事情。 回到二三子这个事上，足以看出周作人先生对人情和人事的切脉，既准又深。这段笔墨，也让我想起明末的张岱在《湖心亭看雪》一文中所表述的，“舟中人两三粒”的慨叹，由此看来，喝茶与赏雪，名为两事，实乃相通。 （作者单位：河南省开封市河南大学）
提到喝茶这件事，便会想起周作人的《喝茶》一文，他说道：“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这篇文章见于代表作《雨天的书》中，集中了他关于喝茶的品味和见解。或许是因为私下里应和了文化人的趣味，这段话也被后来人征引甚多。 优游不迫的情趣姑且不论，固然，各个层次的茶居再度风涌，功夫茶也由南而北席卷而来。不过今天的社会生活节奏与其时不可同日而语，古典的性灵也绝非由今日的新瓶所能纳之；素雅的茶具愈当存而不论，因为这里面的名头太多，标准各异，没有足够的专业知识，恐怕难以得出令众人信服的了断。对于上面的一段话，能够撑开谈谈的就是二三人这个话题了。 二三子，指向的是人数的定制，这个数目肯定不是出自周作人先生信手之笔的涂抹，而是从其切身体验中来，看起来定位相当精准。喝茶的历史条件、人文环境，盛茶的器皿，喝茶者的心境等等，都会变化，惟独这个人数定制，古今如斯，很难会被动摇。古时的斗鸡、斗牛、灯会、蹴鞠、听戏说书、皇家狩猎，或者上刀山、喷火等民间杂耍活动，都是聚拢人气的好手段；今日之购物、唱歌、跳舞、篝火、喝酒划拳、打牌下棋、交通事故等，亦是寻常人等聚众取乐的必要途径，类似以上活动，稍微招手，朋伴自是呼啦啦而来。不过，呼朋引伴，招摇过市地去喝茶，却是鲜见，关键的问题是，即使你甩手招呼，喝茶这等事，永远不可能应者云集。据说，现代人中，个体的熟人圈子大致在二百多人上下，涉及到公共娱乐活动，大体皆可从之，若作为召集者，能够同去饮茶者，这个就必须要扒拉扒拉了，与朋友共的念头刚掠过脑子恐怕就要剔除一大部分，这是可以肯定的，这还是停留在仅喝一次的层面上，拉伸到能够经常喝茶的层面，有时候你会惊讶地发现，连二三子亦不可得。 夏秋之交，漫步在城市的街头，尤其是紧贴生活小区的各个小街道，我常常见到麻将摊、象棋摊、扑克摊的密集阵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能有些夸张，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却是必然。每一个摊位旁，皆有一干闲人的围观，如逐亮而去的飞蛾，紧贴在城市日常的表情之上，让人讶然而叹。到了晚上，夜市摊位上更是人声鼎沸，啤酒瓶的咣当声触手可摸，当然，除了旁观者的角色之外，我还充当过多次的参与者。常常如此，打过篮球回家冲澡之后，便会有电话铃响，老地方碰头，或五六人，或七八人，喝过一瓶啤酒后，方才言来话往，海天地阔，一般非要到肚子撑得慌程度方罢休。而如果是只有二三人等，聚拢不了人气，那么喝啤酒活动自然会被取消，至于缘何，乃人们常说的提不起劲是也！ 虽然同属于娱乐活动，但喝茶这种消闲行为实在太小众了。本质上人们的各种消遣活动，无外乎或打发时间，或排遣寂寞，或放松身心。说起来，放松身心这个因素要大大存疑，一般而言，喝酒伤胃、打牌伤身、下棋伤神，非如此，就不是俗人所为了。我们身边，能做到不伤胃不伤神不伤身之人，实在寡之又寡，若有，则必是上佳的茶友。 打牌、喝酒、下棋是最常见的消遣活动，一旦进入角色沉浸其中，就容易忘乎所以，时间消逝得如同飓风扫过平原和山冈。在这里，让人恼恨的时间是被忘却掉的，或者可以说，它在外宇宙中依然作为准确的刻度而存在，而在内宇宙中，它却被人们有意抹掉了。同是在这里，寂寞得到转移，因为专注于一件事情，我们那如浓雾般的寂寞会暂时转换为虚空。而不管在喝茶大众化的道路上努力如何，也改变不了喝茶在消遣活动中属于雅者的性质，撇开一个人喝茶的情况，这种情况下的喝茶既是一种习惯，也是为了解渴，但凡聚在一起喝茶谈天，皆是为了响应某种氛围或情调。 真正意义上的喝茶者，按照我的理解，皆不是坚硬的时间和寂寞前的逃跑主义者，相反，他们会知难而上，两三人聚在一起，在或清苦或淡香或醇厚的茶水味道中，刻意享受时钟缓慢的滴答声，以及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般的浅淡愁怨。他们也不愿担当匆匆的过客，而是特意让生活慢下来，茶只是道具，舌尖上的言辞也是道具，甚至同道之人的身份也是道具，目的很简单，就是将各自凸凹不平的心事缓缓铺展，然后摩挲，然后慨叹。 也正是因为目的的简单，熙熙往往为利害算计而奔忙的人们，复杂惯了，反而做不来，即使偶尔参与一次，也会觉得别扭，而别扭就意味着不认同，于是，喝茶这等事就很难坚持下来。喝茶一旦聚众，而且成为常态，必须有闲心，即闲时，闲力，闲钱。想一想，符合这三个条件者，必寥寥者如是。 我家冰箱的最下层从未断过冰冻的茶叶，喝茶这个稳固习惯来自我的少时经历。家乡位于江淮地区的丘陵地带，一向盛产绿茶，现如今有一个笼统的称呼，名之信阳毛尖。在故乡，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棵或十几棵茶树，栽种在菜园或者自留山的边沿，仲春时节，采摘茶叶常常是我们这些孩子的活计，采完后我们并不负责在铁锅里炒茶，这是大人的本分，只是有时在炒茶的时候，我们要在下面烧火。炒好后的茶叶会密封在坛子里，然后置于阴凉处，同时还要往坛子里放进一两截木炭，以维持干燥。平常家里一旦来了外人，最开始的两道工序，一是打来洗脸水，一是泡上一杯茶水。去亲戚家时，如果不是特别推脱，我们喝的也是这种茶水，于是，喝茶的习惯就这样被种下了，如今回想之，喝茶经历的第一次始于何时何地，则如一把沙子洒向沙地般，彻底地沉默和模糊了，如同我们诸多的人生第一次一样，成为湖底的水草，注定难以浮上水面。 自打拥有独立的经济能力算起，这十几年间，与朋友们一道去茶舍喝茶的情况，只有屈指可数的三次。结婚前，因为经济上不宽裕，再加上朋友少，聚众喝茶的历史完全空白，闺女三岁之后，喝茶的空白才开始得到填补。其中一次，是一帮球友喝过啤酒后，在我和另一位朋友的极力撺掇下，去了一处茶舍，喝红茶谈闲天，然后就着雪光步行回家，在此之后，与这帮球友频繁聚会的同时，再邀请大家一块喝茶，要么摇头要么摆手，竟再也不得。而另外的喝茶经历中，我皆是其中的组织者，定地方，选人员，约时间，带茶叶和点心，基本上是我一人所为，其中的人员，皆为常读书者，说是喝茶，实为清谈，虽然于我于众人而言，都是好事，但其间的间隔也有一年以上。所以，从我个人的经历出发，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喝茶，实在是难乎其难的事情。 回到二三子这个事上，足以看出周作人先生对人情和人事的切脉，既准又深。这段笔墨，也让我想起明末的张岱在《湖心亭看雪》一文中所表述的，“舟中人两三粒”的慨叹，由此看来，喝茶与赏雪，名为两事，实乃相通。 （作者单位：河南省开封市河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