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行为艺术

  听听,胡扯说,为了脏。   其实胡扯在说,为了洗      关于文学和艺术的关系,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清楚,但是大家都知道,二者有区别这是肯定的,尤其是我与胡扯站在一起的时候,旁观者会更有信心。比如几个月前到市文联参加一个什么会,年轻的主持小姐向与会者介绍我们俩。她指着胡扯说,这位一定是新锐艺术家胡扯先生了。胡扯对大家高贵地微笑了两秒钟,习惯性地甩了一下披到后背上的长发,又习惯性地用手捋了捋。我在他身边闻到一股一个月没洗的浓重的头油臭味。接着主持小姐介绍我,这位一定是青年作家穆鱼先生了。我先向她点头微笑,以表示她的判断完全正确,然后向与会者半鞠躬示意,摸了摸自己的平头。我们就这样被众多与会者记住了,即使头脑最不好使的一个老头也能分清胡扯是搞艺术的,我是写小说的。在这种向来充斥敷衍和轻视的白眼的会议上,居然能被别人记住,的确让我小小的感动了一下。聚餐时,我问那位老先生是如何记住我们的,是看过我们的作品吗?老先生直摇头,说要分清简直太容易了,那么长的头发不是搞艺术的还能搞什么,你这平头当然就是写小说的,当然啦,他还说,如果是个诗人也会有一头长发的。   这种说法让我有点不舒服,但是不得不承认,它是分辨文学和所谓的艺术的最通俗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放眼天下,从准备报考艺术院校的高三复读班的男生开始,哪一个不是蓄发明艺。这是伟大的艺术传统。但是我很长时间里都不能接受男人留一头披肩发,一是长发男人在外表上性别多少有点模糊,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无法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即他们为什么要留长发。这一状况直到胡扯成了我的室友才解决,这也是我能和一个长发艺术家共处一室而相安无事的原因。   去年这个时候,我所供职的这所大学推倒了一栋建于三十年前的讲师楼。后勤方面通知我,将有一个年轻教师搬到我的宿舍。我住在28栋503,三室一厅。之前加上我共有三个光棍教师住,后来他们挺不住了,相继被姑娘们带跑了,剩下我一个人享受这处级待遇。又来了一个,意味着我要降级生活了。那天大雨,天有些暗,我开了门刚要进去,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人,灯没开,昏暗中那人背对着我坐在一张藤椅上,一头长发垂挂到椅背上,满屋的烟味。我脑袋立刻嗡的一声。我站在门外听到长头发说,回来啦。是个沙哑的男声,整个人动都没动,头发像一块潮湿的黑抹布。我应了一声打开灯。他像雕塑一样地说,关上,我是美术系的胡红军,刚搬来的。慑于那种鬼魅气氛,我顺从地关了灯,拎着伞转到他对面。我说,你在干什么?我好像没听过你的名字。胡红军眼珠子转了一圈,从头发里透出光芒来,胡扯你听说过吗?我立刻想起来,胡扯,本市大名鼎鼎的行为艺术家。我反应过来后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之前我说,你现在是在搞行为艺术吧?他不动声色地说,风雨夜归人,又说,不需要回避,你也是这次艺术的一部分。我还是回避了,感觉这更像一次巫术。   在我们学校里,胡扯的名气比校长大得多。每过三两个月他都要制造点轰动全市或整个校园的大动静来。他会在别人快要忘掉他的时候,适时地来一场稀奇古怪的行为艺术。说实话,这玩意我搞不清楚。那时侯我只听说本校美术系有个叫胡扯的青年教师,原来是搞油画的,正画画时倒在调色盘上睡着了,一觉醒来茅塞顿开,一脚踹开了调色盘,声称从此他要开始行为艺术家的生涯。当天他到花店里买来999朵玫瑰,站在校门口,专挑那些相貌丑陋、身体找不到曲线的女生,一人送一朵,送完为止。然后逐一嘱咐她们,晚上参加大学生活动中心的舞会,免费的,一定要去。这种事在我们学校前所未有,把校长都惊动了。晚上九点半钟他老人家带着副校长和两个保安冲进了大学生活动中心,看见胡扯正和一个女生在灯光下翩翩起舞,旁边站着一排又一排的女生,她们被胡老师优美的舞姿陶醉了,摇头晃脑地跟着旋律扭起来。校长一声不吭走到胡扯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拽。胡扯还舍不得他的舞伴,一边退一边说,还有499个,还有499个。后来我听到结果,胡扯被全校通报批评,理由是酒后失态,扰乱正常教学秩序。作为当事人的胡扯当然不服气,他坚持声称这是一场行为艺术,名叫“怜子如何不丈夫”。他对校长的行为嗤之以鼻,他说韩校长,行为艺术他懂吗?一个只认识瓶瓶罐罐的化学教师!   也就因为这场玫瑰艺术,胡扯在学校就不敢再搞上规模、影响大的行为艺术了。校长警告过他,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就请胡老师另谋高就。而目前胡扯的境况很明显,离了大学教师的薪水他很难养活自己,当然他是另一种表达,他说之所以留在学校里,是为了他的行为艺术能够活下去。胡扯把他的行为艺术转移到了校外,他要在广阔的社会里创作他的行为艺术。国庆节他定做了一万个小国旗,站在淮海广场上向行人发放,一时间整个淮海广场万人涌动,都挥舞着手中的国旗,致使交通堵塞一个小时,司机师傅们根本分不清哪是交警的旗子,在马路上茫然地摁着喇叭。中秋节他倾其半年积蓄,定做了一块重几百公斤的五仁月饼,见者有份,一人一小块,惹得好几家出售月饼的老板要联合去法院告他。类似的行为艺术太多了,一不留心就会被看成社会公益活动。事实上报纸也是这么介绍的,比如国庆节艺术就被记者称为“弘扬爱国精神的一次极好的公益实践”,而中秋节艺术则被称为“中秋月圆,爱满天下”的公益活动。最让胡扯窝火和气愤的是,报纸上丝毫不提“行为艺术”四个字,连这些艺术的名字都没注明。   回避胡扯之后我关上门,打开电脑,半天没写出一个字来,老想着胡扯和刚刚客厅里的景象,心里说不出的疙瘩和暧昧。后来明白了,是他的那头长发,湿腻腻的长发。我说过,我不习惯男人留一头暧昧的长发。我产生了过去问一问他的想法,否则很可能寝食难安,他可是要整天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这时,胡扯敲门了。我开了门说,胡老师,有事?胡扯理了理长发说,什么胡老师,叫胡扯,胡红军也行。听说你是写小说的?我闻到一股长时间没洗的头发的怪味。我很谦虚地让座,他说让什么,我找不到座么?一个宿舍的兄弟,聊聊。说完一屁股坐到我床上。胡扯比我大不少,少说也有三十了,长相应该说是很男人的那种,眉毛粗砺,面目峥嵘。他又用手指梳理一下头发,从额头一直拉到背上。我示意他用梳子,他说男人从来不用那东西。   这句话让我放松下来,都是年轻人,我也厌烦那些繁文缛节和乱七八糟的顾忌。我直截了当地问,留长发舒服么?他随手抓起我床头一本书,哗哗地翻着,说还行。我又问他为什么留长发。他的回答很简单,为了脏。这个回答出乎我意料,也很奇妙,是我听过的最满意的解释,他若是当作家肯定比我优秀。那头长发的确脏得可以,但他的直率和洒脱改变了我的感觉,有点意思,他的长发也不那么暧昧和矫情了。我站起来拍拍他肩膀,说老哥,出去喝两杯,我请你。   我们在地下商城的“倾心麻辣涮”要了个鸳鸯火锅,点了一大堆肉类和蔬菜,以及五瓶啤酒。火锅煮沸了,啤酒也开瓶了,正准备开吃,胡扯按住我的手。等等,他说。他倒了一些啤酒到空杯子里,又夹了一块肉和某种蔬菜进去,在此过程中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都做完了,他指指火锅,说吃吧。好像是他在请我的客。我问他刚才在干什么,是不是又是什么行为艺术。当然,他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什么是艺术?对艺术家来说,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我时刻提醒自己,生活中充满高出人类智慧的美,艺术,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就像你写小说,哪一段生活不可以进入小说?生活就是文学。刚刚我想起了很多,为什么啤酒和火锅必须为人民服务?我倒出了酒,加了一些菜,它们在进入人的肠胃之前一定可以被另一些事物分享,你看到了,它们被一只杯子享用,也许还被另外一些不为人知的生命在享用。我得承认,胡扯的一番高论把我给弄懵了,我都快对艺术家仰视了,如果艺术家真像他所说的,那么艺术家就是上帝,有一双点石成金的眼睛和手。胡扯的酒量不如他说的那么大,三瓶下来舌头就有点硬了。或者是被火锅烤的,整个脸上红通通的,尤其是更年轻时起过青春痘的地方更明显,红得发紫,一个接一个地暴露出来。他把外套脱了挂在椅背上,说话声音也跟着扬了上去。吃饭的时候他也忘不了自己的长发,热,真热,他咕哝着,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一根黑乎乎的橡皮筋,三两下将头发扎成了个马尾巴。人立刻清爽不少。

  在“倾心麻辣涮”火锅店里,我充分看到了新室友的生活状况。胡扯是个单身汉已经不需要再解释了,但单身并不意味着缺少女人。大概是那天酒喝得有点过,我们又要了三瓶,我晕晕忽忽地至少看到三个女孩过来和他聊上几句,很放肆地说笑,适当的时候免不了动动手脚。不用说,她们都是胡扯的崇拜者。她们似乎都说了相同的一句话,你这脏头发什么时候洗呀?胡扯抱着酒瓶说,你什么时候过来就什么时候洗。   如果说刚见面时我还只是觉得胡扯的回答绝妙,那么现在,我有理由说他的解释不仅绝妙,而且有极强的逻辑性。我们完全可以这样推理一下:胡扯说留长发是为了脏,脏了必然要洗,谁来洗?显然是上面说的那些女孩了。再想想,洗头发是一件多么温馨浪漫的事,所以很多人都是冲着周润发做的“百年润发”的广告才买那种牌子的洗发水的。这么一推理,我就更认为胡扯的解释妙了。听听,胡扯说,为了脏。其实胡扯在说,为了洗。      我吓坏了,因为前面的n次启蒙我竟毫不知觉      事实比推理更具有说服力。不知道是否所有留长发的艺术家都能像胡扯那样滋润的生活。保守地估算一下,每星期至少有两人次来宿舍找胡扯。胡扯很傲慢地把她们领进房间,脸上甚至一点惊喜都没有。他们在房间里聊一会儿,也可能什么话也没说,最常见的是女孩夸张地惊叹几声,或者像母鸡一样咯咯地笑上一阵。我把房门关得紧紧的,什么都听不清楚。然后就听到女孩开门,走向厨房,一路说着脏死了脏死了,我给你洗洗。我听到打开煤气灶烧水的声音。一会儿工夫胡扯趿拉着拖鞋出来了,像个木偶似的听凭一双温柔的小手摆弄。洗完头他们又进了房间,电吹风响起来,偶尔能听到胡扯叫烫的声音。经过多次比较,我发现,胡扯要求洗头时状态都不太好,对客人也冷淡。客人走后他都要到我的房间来聊天,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沉痛样子,说,腻了,腻味透了,跟她们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什么是艺术了。   胡扯当然也会有状态尚佳的时候,这种时候他会把脏兮兮的头发留给下一个来访者洗,他们没时间。他把女孩,通常是更年轻漂亮些的,比如说某个崇拜他的女大学生,拥进房间,摔出三十五岁的响亮强劲的关门声。然后我们五楼就传出无法遏止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声,充满了惊喜、发现、不能自持、如泣如诉和随他去罢。女孩显然进入忘我境界,忽略了隔壁有耳,一双敏感的单身耳朵。我只好开大音响以求平和。曲终人静,女孩托着红艳艳的小脸出门了。临走时胡扯躺在床上大喊,我要洗头。女孩头也不回,红莲花般的笑嘻嘻地说,胡老师,下次吧。   没事了我们也会说些结婚谈恋爱的事。我说胡扯,到三十五岁还光棍一个,通常有四种情况:第一种、抱着雷达也找不到的;第二种、头绪太多怎么也理不清楚的;第三种、消极怠工,守株待兔的;第四种、人不畏老,上下求索的。我看你是第二种,花眼了。胡扯理理他的头发表示否定,兄弟实说了吧,我是第一加第四种。从小学我就开始谈恋爱,谈了二十多年了,就是找不到称心如意的。你看我这头发,我指望找到后让她一剪刀咔嚓了,现在倒好,越来越长了。你别看到这里来的花花绿绿的都有,谈艺术的不多,能谈几句艺术的就更少了,她们冲着艺术来的,关心的却是艺术家的身体。胡扯的话我听懂了,我有我的想法,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也有爱得昏天黑地都忘了对方是艺术家的吗?再说,艺术家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人家这样上来就扒衣服么?胡扯拍拍我肩膀,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兄弟你还小,你知道爱情是什么?你知道爱情对艺术家意味着什么?像生活一样,爱情就是艺术,而且是艺术的源泉。源泉懂吗?就是见到她,你跳一下喊一声都具有审美价值,是艺术。我说是行为艺术?当然,胡扯说,我们这一场谈话就是一次行为艺术,我早就策划过了,名字叫“关于艺术的第n+1次启蒙”。   我吓坏了,因为前面的n次启蒙我竟毫不知觉。面对艺术如此无知的人能够成为作家吗?我不能不对自己的前景进行一次全新的审视。这之前我有个口头禅,见人就喜欢问你在干什么。尤其当胡扯坐在他的破藤椅里一动不动,或者是连蹦带跳,或者是不停地摆弄一件东西,我都会习惯性地问一句,你在干什么?他也顺口说了声,行为艺术,详细时还加上一些有严重语法和意义搭配错误的短语或句子,比如:寻找时间的形式;空气的第六感;定义一滴水的父亲。等等。过去我以为他的“行为艺术”也是口头禅,就没有留心,反正我也不懂那玩意儿,现在看来,他是在搞行为艺术,如他所说,时时有艺术,事事有艺术,处处有艺术。我生活在艺术之中而无所知,他常常会严肃地对我说,别动,你是这个作品的一部分,或者,继续走,否则你就出了作品了。   意识到这些,我突然发现我的生活早已发生了重大改变。整个宿舍因为“行为艺术”四个字而充满了玄妙的气氛。每次进门我就会产生某种不必要的担心,担心水龙头会自动流出水来,担心煤气灶会自己燃烧起来,还担心椅子突然活了,反客为主地坐到了我的身上。总之生活因为“艺术”而变得不确定起来。更要命的是,面对一个行为艺术家,我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不是去发现他什么时候在搞行为艺术,而是刻意去分辨他什么时候不搞他的行为艺术。真是把我累坏了,胡扯就是在打呼噜时也做着有关行为艺术的梦。   先前送上门来的女人和女孩继续送上门来,还不时补充新的面孔。我弄不明白她们是如何认识胡扯的,来到这里究竟又能收获些什么。胡扯依旧在三室一厅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构造他的艺术世界。据他某个晚上从洗手间出来时告诉我,他正在考虑和实践下个月将要举行的一次重大行为艺术的细节问题。我坐在书桌前哼了一声,他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他吧嗒吧嗒去了洗手间。二十分钟之后又是一次。我就奇怪了,这家伙肾功能不错的,怎么突然变得尿急、尿频、尿不尽了。第五次从洗手间出来,胡扯没进自己房间,而是敲了我的门。开开门,他站在门外说,我们说说话。我把只穿着一条内裤的行为艺术家让进房间,他的两条长满黑毛的腿不停地哆嗦。你在搞行为艺术?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赤膊上阵。不是,急啊,没时间穿裤子,他说着就爬上床,钻进我的被窝里。兄弟,我可能要谈恋爱了。我想都没想就说,这次题目是什么?什么题目?胡扯有点急,我跟你说正经的,我预感我要谈恋爱了。跟谁谈?我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问。胡扯见我注意力涣散,从床上跳下来跑回自己的房间,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把一个玻璃瓶往我桌上一放重新钻进被窝。   一个透明的葫芦形玻璃瓶,瓶子里装满了彩纸折成的五颜六色的小星星。这东西我在礼品店里见过,好像叫满天星,女孩子经常自制或者买一瓶送给男朋友。据说一共有999颗小星星。我拿起瓶子晃荡几下,哗哗地响,星星堆里挤出两只精神抖擞的纸鹤。你看,还有纸鹤。胡扯说。看到了,我说,又有一个女孩要失贞了。胡扯把玻璃瓶夺回去,说他猜出是谁送的了,一定是那个叫童瑶的女孩,他早就注意到了,上课时总是坐在最前面,瞪大单纯的眼睛盯着他看,一点杂质都没有,课后还追着他问问题,对行为艺术很有悟性和见解。要是她就好了,胡扯说,我感到心跳不正常了。说完跳下床,一路大声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跳着比企鹅还笨拙的《天鹅湖》回自己的房间了。我想这家伙大概真找到了,否则三十五岁的大男人高兴成这样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童谣狠狠地亲了一下胡老师的肚脐眼,染了一身一嘴的墨汁      胡扯所谓的重要行为艺术表演我去了,有幸被作为特邀嘉宾来到现场。本来我是不想去的,前天晚上赶稿子,忙到凌晨四点,盯电脑屏幕把两眼都看直了,坐到那破凳子上就想打瞌睡。幸亏旁边是一个漂亮姑娘,因为想多看几眼才没有坐下就睡着。胡扯的行为艺术是在本市最大的公园楚秀园举行,周围是几座黄土堆积成的小山,山上长满雪松和马尾松,背后是一条流淌着油腻腻的脏水的小河。观众围成一个有缺口的圆,缺口当然是供著名行为艺术家胡扯先生自由出入的。特邀嘉宾除了我,还有本市文艺界、批评界的头头脑脑们,还有几家媒体的记者。观众的身份就复杂了,除去胡扯招募来的一群学生,还有因不要门票而进来免费参观的游客。大人小孩,喊的叫的都有。

  上午九点整,太阳还没出来,天气有些冷,主持小姐就郑重宣布名为“无限透明的生活”的行为艺术现在开始。首先是介绍胡扯,她唠唠叨叨一大堆,接下来应该是艺术家本人致辞,即简要地说明本次艺术的高深主旨。胡扯从小树林后面钻出来的时候,风吹起他的长发,当场就有很多孤陋寡闻的观众张大了嘴。胡扯一袭旧式白色长衫来到场地中央,用颇具艺术魅力的目光环视场地一周半,在我身边停留了三到五秒,大概是担心我睡着了砸了他的场面。我向他微笑致意,告诉他我现在还清醒,一定会坚持到底的。胡扯出人意料地只说了一句话,他说,真正的艺术家会告诉我们,什么是美,什么是艺术,什么是生活!说完转身就走。这架势把观众给狠狠地闪了一下,然后哗啦啦鼓起掌来,不自主地感叹,艺术家啊,就是艺术家,与众不同。   胡扯又钻进小树林,两分钟后一辆小车推出来。一看到小车上的东西我立刻犯困,我都看了多少遍了,车上的那个半人高的电视机模型还是我参与设计的。小车越推越近,我却觉得自己离这儿越来越远,我太想睡觉了。我真的就坐在凳子上直挺挺地睡过去了。后来我被一阵鼓掌声惊醒,身边的那个女孩狂热地鼓掌,小脸兴奋得像涂了胭脂。我一看胡扯,不得了,胡扯正在车上做着我看不懂的一系列骚首弄姿的动作,浑身上下不但漆黑一团,而且几乎一丝不挂,只在下身那里围了块破布遮羞,整个人像刚从非洲的某个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电视机模型被踢倒在地上,早就散了架。后来我听别人描述,大致内容是这样的:胡扯先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地从小车上站起,在一阵介绍之后坐到电视机前,侃侃而谈,说古论今,说饥饿、贫穷、犯罪、吸毒、性病、非洲难民和阿富汗失学儿童、反腐倡廉和为人民服务,义正词严、循循善诱、深入浅出,总之让观众们误以为在看一周国际国内要闻,而且极富人情味。说完之后,胡扯保持了一分钟的人类的笑脸,一脚踹开了电视机,开始阴阳怪气地脱衣服,西装、领带、皮鞋和衬衫扔得满地都是,只剩下裸体和那块遮羞布。接着就是往身上涂墨汁,像建筑工人一样仔细和耐心,足足涂了二十分钟才结束。然后就是刚刚我看到的模样。   睡了一觉,我的精神好多了。胡扯的行为艺术也结束了。权威们开始聚成团进行评论。观众大开眼界之后还是不肯散去,把包围圈围得越来越小。权威们讨论一会儿,个个面色凝重,像在出席追悼会,突然一个老头招呼胡扯过来,说艺术家本人最有发言权。胡扯来了,又是一声不吭,直哆嗦,不知是激动的还是风吹的。他终于说话了,我去撒泡尿,他说,又走到我面前对我说,还可以吧,你带童瑶去喝杯热奶。我说可以,原来身边一个劲儿鼓掌的女孩就是童瑶,长得不错。童瑶拍着手说,胡老师,祝贺你。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抱住了胡扯,她说,胡老师,我崇拜你,接着狠狠地亲了一下胡老师的肚脐眼,染了一身一嘴的墨汁。我看到胡扯满意地去小树林里撒尿了。   据权威人士评论,行为艺术家胡扯的此次艺术将会载入艺术史册。它是后现代作品的典范,很难相信如此年轻的艺术家能够创造出如此深刻的、关注人的灵魂、生活等等领域的大作品。报纸上还特意对胡扯的最后一泡尿进行了评论,多数评论家认为,那泡尿显然是此次行为艺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最强烈的后现代的表现内容。此后的一段日子,我看到胡扯频繁地出入各种节目,他在电视里比市长还要忙碌。有一次我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孩,仔细一看,原来是童瑶,看来胡扯是双喜临门了。   忙得很多天夜不归宿之后,胡扯终于回来了。我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开门一看,童瑶挽着他的胳膊。进了门胡扯就说,累坏了,先洗个头。当然是漂亮的女学生童瑶给他洗。那是个招人疼的女孩,洗头时动作轻柔曼妙,就差给胡扯唱催眠曲了。难怪胡扯多次向我提过,她很有培养前途。胡扯把“培养”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但遗憾的是,胡扯一直没能把他的学生弄到床上去培养一下。我见过很多次,他们洗头时谈笑风生,洗过了开始聊天,海阔天空。每次童瑶过来,胡扯都会在一分钟内年轻十岁,情绪好得让我误以为,从此以后他将不再捣鼓他的什么行为艺术了。当然如果他不再从事行为艺术,他们将会失去谈话的基础,因为那小丫头绕来绕去又绕回到了行为艺术上。胡扯曾说过,她打算以行为艺术作为毕业设计的题目,她热爱这门艺术,就像热爱她的胡老师一样。      胡扯放声大哭,哭声浑厚悲哀,像易水河边的古离别      自从与童瑶谈了恋爱,过去的那些来访者就很少见到了。只记得有那么几天,他频频打电话,打电话时是快乐的,每打过一个就吹一段口哨,台湾的校园民谣《外婆的澎湖湾》。   爱情的魔力辐射到生活的各个角落,房间里的那些瓶瓶罐罐、煤气灶、喝水杯重新安静下来,我不再担心它们有一天会跳起来,爱情已经把胡扯变成了一个正常人。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走火入魔一般考虑他的行为艺术,而是下了课就钻到我的房间,喋喋不休地对我讲话,不谈艺术,只谈他的二十一岁的小爱情,美妙的爱情啊,一米六五的小鸽子。胡扯三天两头请我吃饭,以示庆贺,当然还有他所谓的女主人童瑶。在肯德基吃汉堡时,我郑重向童瑶表示了谢意,感谢她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安宁,你知道几个月来我简直生活在疯人院里,你把一个疯子变成了诗人,胡扯现在能够整个晚上向我背诵爱情诗,不管我听还是不听。童瑶自豪地笑了,胡扯倒有些不好意思,把长发拨来拨去。现在他的头发干净多了,散发出和童瑶的头发上一样的洗发水香味。我得说童瑶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为了不让胡老师一个人难堪,自告奋勇地说,其实我也变了很多,爱情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让女孩越发细腻和敏感,我每天晚上都记日记,你瞧,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大日记本,在我面前翻动。她说,这些天来她写下了足足半本日记,记录了她和胡扯恋爱的每一个细节。胡扯感动坏了,对旁边的服务小姐大喊一声,拿酒!不要说当事人,连我这旁观者也想掉眼泪了,多好的女孩,打着灯笼也要找上三十五年哪。我一边喝酒一边安慰自己,喝酒真好,生活真好,可是谈恋爱他妈的更好。   到了三四月份,我以为胡扯的爱情已经进入了实质性阶段。胡扯给童瑶配了一套我们房间的钥匙,她可以像女主人一样随意进出。当然,实质性阶段在我和胡扯的话语系统里指的是同居。童瑶每次到来之后,如果胡扯不洗头,他们就会把房门关上,有说有笑或者悄无声息。隔壁房间一点动静都没有时,我就会想,他们在干什么呢?事后我不乏艳羡地问胡扯,这丫头怎么不出声?胡扯说出什么声,什么事都没干怎么出声。我不信,我说,吃惯了鱼的老猫能不吃腥?胡扯有点丧气地说,她不让,要留到毕业后再说,没办法,她不让我就得忍着,真他妈的,我从来没对哪个女人这么顺从过。我现在就盼着她赶快毕业,找到份工作然后嫁给我。原来他们只能搞一些床下活动,真是难为胡扯了,不过能让他言听计从而且痴心不改,这童瑶也算是有几手了。我还是安慰了胡扯一番,兄弟,瞧瞧你的衣服和头发,被那丫头收拾得像个新郎,知足吧你。胡扯听了重新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地去照镜子,一路跳着他的企鹅似的《天鹅湖》。   我们的生活彻底安静了。童瑶常常过来与胡扯讨论毕业设计的事。她决定做的行为艺术的题目,在美术系还是破天荒的第一个,系里爽快地批准了。胡扯课余时间都用来设计他们的未来生活,现在整天出门搞外交,找他那些艺术界的朋友,希望能给童瑶找一个既体面又有价值的工作。他让童瑶集中精力做作业,工作和将来的事由他来打理,坚决为老婆做好后勤。胡扯在我面前都是称童瑶为老婆,而以往的那些女同胞,要么是女人,要么是女孩,她们对胡扯来说只是异性。在童瑶毕业之前的那段时间里,见到胡扯的人都说他变得让人不敢认了,除了一头长发还能让人联想到艺术外,行为艺术家胡扯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居家男人。   所有迹象都表明,胡扯已经在三十五岁这年迎来了他的幸福生活。他们将会在不远的将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很遗憾,我对既成事实缺少热情,因此不同程度上地从旁观者的身份中摆脱出来,而且我对爱情突然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转而经营自己的未来生活了。基于这些原因,我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基本上丧失了观察力,忽略了胡扯他们爱情的诸多细节,只见到他们出出进进、说说笑笑,以及童瑶来为我们做饭时,我对他们的和谐所生的由衷的向往之情。但事实证明,这一段生活无疑应该成为这篇小说的一个重点,可是没办法,我只好避重就轻一笔带过,说六月下旬的事了。   六月中下旬,也就是毕业答辩的时间。在此之前,胡扯已经成功地为童瑶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本市最大的一家广告公司,薪水丰厚,据说还是出任某方面的小头头,而通常这种工作的应聘者都是硕士以上学历。童瑶顺利地签了约。这段时间,胡扯走访了十来家房地产公司,咨询了二十几处售楼点,他想买一套同样称心如意的房子。当然,关于房子的事他没让童瑶知道,他要给她一个惊喜。这符合他的理论,与童瑶恋爱后,他时常告诫我,女人是用来宠着的,爱着的,要给她新鲜和惊喜,尤其是心爱的女人。我记得那一天是6月18号,他在富华园售楼点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先把晚饭做好,他要到系里看看童瑶的答辩准备得怎么样了,一会儿就回来。晚饭我做了很多好吃的菜,胡扯嘱咐我要犒劳犒劳童瑶,他说她的作业用不着看也很优秀,她可是艺术家胡扯的老婆,要提前庆祝一下。   五点我就把饭做好了,等到七点胡扯也没回来,打他手机,关掉了。我忍饥挨饿地等,偶尔夹一两块肉充饥。直到八点一刻,我听到有人敲门,其实是踹。我开了门想看个明白,什么人这么横。一个人酒气熏天扶着门,歪歪扭扭地站着,光溜溜的圆脑袋,不认识。那人舌头短了半截地说,吃过了,我吃过了。声音是胡扯的,可是人,再仔细瞧瞧,不是胡扯是谁,他把头发剃成了光头,都不像他了。我说胡扯你这是怎么了?连拖带架把他拉到房间去。胡扯两眼都发直了,他把手中的大笔记本扔给我,说,你看,你看看吧。然后一歪头倒在床上,放声大哭,哭声浑厚悲哀,像易水河边的古离别。我拿起笔记本,是童瑶的,她在肯德基里告诉我们,她把与胡扯的爱情细节都写在里面了。我打开日记,看到第一页上有两行字:   作为行为艺术的爱情生活   ――一场长达八个月的行为艺术的报告

  听听,胡扯说,为了脏。   其实胡扯在说,为了洗      关于文学和艺术的关系,一时半会儿怕是说不清楚,但是大家都知道,二者有区别这是肯定的,尤其是我与胡扯站在一起的时候,旁观者会更有信心。比如几个月前到市文联参加一个什么会,年轻的主持小姐向与会者介绍我们俩。她指着胡扯说,这位一定是新锐艺术家胡扯先生了。胡扯对大家高贵地微笑了两秒钟,习惯性地甩了一下披到后背上的长发,又习惯性地用手捋了捋。我在他身边闻到一股一个月没洗的浓重的头油臭味。接着主持小姐介绍我,这位一定是青年作家穆鱼先生了。我先向她点头微笑,以表示她的判断完全正确,然后向与会者半鞠躬示意,摸了摸自己的平头。我们就这样被众多与会者记住了,即使头脑最不好使的一个老头也能分清胡扯是搞艺术的,我是写小说的。在这种向来充斥敷衍和轻视的白眼的会议上,居然能被别人记住,的确让我小小的感动了一下。聚餐时,我问那位老先生是如何记住我们的,是看过我们的作品吗?老先生直摇头,说要分清简直太容易了,那么长的头发不是搞艺术的还能搞什么,你这平头当然就是写小说的,当然啦,他还说,如果是个诗人也会有一头长发的。   这种说法让我有点不舒服,但是不得不承认,它是分辨文学和所谓的艺术的最通俗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之一。放眼天下,从准备报考艺术院校的高三复读班的男生开始,哪一个不是蓄发明艺。这是伟大的艺术传统。但是我很长时间里都不能接受男人留一头披肩发,一是长发男人在外表上性别多少有点模糊,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无法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即他们为什么要留长发。这一状况直到胡扯成了我的室友才解决,这也是我能和一个长发艺术家共处一室而相安无事的原因。   去年这个时候,我所供职的这所大学推倒了一栋建于三十年前的讲师楼。后勤方面通知我,将有一个年轻教师搬到我的宿舍。我住在28栋503,三室一厅。之前加上我共有三个光棍教师住,后来他们挺不住了,相继被姑娘们带跑了,剩下我一个人享受这处级待遇。又来了一个,意味着我要降级生活了。那天大雨,天有些暗,我开了门刚要进去,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人,灯没开,昏暗中那人背对着我坐在一张藤椅上,一头长发垂挂到椅背上,满屋的烟味。我脑袋立刻嗡的一声。我站在门外听到长头发说,回来啦。是个沙哑的男声,整个人动都没动,头发像一块潮湿的黑抹布。我应了一声打开灯。他像雕塑一样地说,关上,我是美术系的胡红军,刚搬来的。慑于那种鬼魅气氛,我顺从地关了灯,拎着伞转到他对面。我说,你在干什么?我好像没听过你的名字。胡红军眼珠子转了一圈,从头发里透出光芒来,胡扯你听说过吗?我立刻想起来,胡扯,本市大名鼎鼎的行为艺术家。我反应过来后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之前我说,你现在是在搞行为艺术吧?他不动声色地说,风雨夜归人,又说,不需要回避,你也是这次艺术的一部分。我还是回避了,感觉这更像一次巫术。   在我们学校里,胡扯的名气比校长大得多。每过三两个月他都要制造点轰动全市或整个校园的大动静来。他会在别人快要忘掉他的时候,适时地来一场稀奇古怪的行为艺术。说实话,这玩意我搞不清楚。那时侯我只听说本校美术系有个叫胡扯的青年教师,原来是搞油画的,正画画时倒在调色盘上睡着了,一觉醒来茅塞顿开,一脚踹开了调色盘,声称从此他要开始行为艺术家的生涯。当天他到花店里买来999朵玫瑰,站在校门口,专挑那些相貌丑陋、身体找不到曲线的女生,一人送一朵,送完为止。然后逐一嘱咐她们,晚上参加大学生活动中心的舞会,免费的,一定要去。这种事在我们学校前所未有,把校长都惊动了。晚上九点半钟他老人家带着副校长和两个保安冲进了大学生活动中心,看见胡扯正和一个女生在灯光下翩翩起舞,旁边站着一排又一排的女生,她们被胡老师优美的舞姿陶醉了,摇头晃脑地跟着旋律扭起来。校长一声不吭走到胡扯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外拽。胡扯还舍不得他的舞伴,一边退一边说,还有499个,还有499个。后来我听到结果,胡扯被全校通报批评,理由是酒后失态,扰乱正常教学秩序。作为当事人的胡扯当然不服气,他坚持声称这是一场行为艺术,名叫“怜子如何不丈夫”。他对校长的行为嗤之以鼻,他说韩校长,行为艺术他懂吗?一个只认识瓶瓶罐罐的化学教师!   也就因为这场玫瑰艺术,胡扯在学校就不敢再搞上规模、影响大的行为艺术了。校长警告过他,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就请胡老师另谋高就。而目前胡扯的境况很明显,离了大学教师的薪水他很难养活自己,当然他是另一种表达,他说之所以留在学校里,是为了他的行为艺术能够活下去。胡扯把他的行为艺术转移到了校外,他要在广阔的社会里创作他的行为艺术。国庆节他定做了一万个小国旗,站在淮海广场上向行人发放,一时间整个淮海广场万人涌动,都挥舞着手中的国旗,致使交通堵塞一个小时,司机师傅们根本分不清哪是交警的旗子,在马路上茫然地摁着喇叭。中秋节他倾其半年积蓄,定做了一块重几百公斤的五仁月饼,见者有份,一人一小块,惹得好几家出售月饼的老板要联合去法院告他。类似的行为艺术太多了,一不留心就会被看成社会公益活动。事实上报纸也是这么介绍的,比如国庆节艺术就被记者称为“弘扬爱国精神的一次极好的公益实践”,而中秋节艺术则被称为“中秋月圆,爱满天下”的公益活动。最让胡扯窝火和气愤的是,报纸上丝毫不提“行为艺术”四个字,连这些艺术的名字都没注明。   回避胡扯之后我关上门,打开电脑,半天没写出一个字来,老想着胡扯和刚刚客厅里的景象,心里说不出的疙瘩和暧昧。后来明白了,是他的那头长发,湿腻腻的长发。我说过,我不习惯男人留一头暧昧的长发。我产生了过去问一问他的想法,否则很可能寝食难安,他可是要整天在我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的。这时,胡扯敲门了。我开了门说,胡老师,有事?胡扯理了理长发说,什么胡老师,叫胡扯,胡红军也行。听说你是写小说的?我闻到一股长时间没洗的头发的怪味。我很谦虚地让座,他说让什么,我找不到座么?一个宿舍的兄弟,聊聊。说完一屁股坐到我床上。胡扯比我大不少,少说也有三十了,长相应该说是很男人的那种,眉毛粗砺,面目峥嵘。他又用手指梳理一下头发,从额头一直拉到背上。我示意他用梳子,他说男人从来不用那东西。   这句话让我放松下来,都是年轻人,我也厌烦那些繁文缛节和乱七八糟的顾忌。我直截了当地问,留长发舒服么?他随手抓起我床头一本书,哗哗地翻着,说还行。我又问他为什么留长发。他的回答很简单,为了脏。这个回答出乎我意料,也很奇妙,是我听过的最满意的解释,他若是当作家肯定比我优秀。那头长发的确脏得可以,但他的直率和洒脱改变了我的感觉,有点意思,他的长发也不那么暧昧和矫情了。我站起来拍拍他肩膀,说老哥,出去喝两杯,我请你。   我们在地下商城的“倾心麻辣涮”要了个鸳鸯火锅,点了一大堆肉类和蔬菜,以及五瓶啤酒。火锅煮沸了,啤酒也开瓶了,正准备开吃,胡扯按住我的手。等等,他说。他倒了一些啤酒到空杯子里,又夹了一块肉和某种蔬菜进去,在此过程中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他在说什么。都做完了,他指指火锅,说吃吧。好像是他在请我的客。我问他刚才在干什么,是不是又是什么行为艺术。当然,他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什么是艺术?对艺术家来说,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我时刻提醒自己,生活中充满高出人类智慧的美,艺术,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就像你写小说,哪一段生活不可以进入小说?生活就是文学。刚刚我想起了很多,为什么啤酒和火锅必须为人民服务?我倒出了酒,加了一些菜,它们在进入人的肠胃之前一定可以被另一些事物分享,你看到了,它们被一只杯子享用,也许还被另外一些不为人知的生命在享用。我得承认,胡扯的一番高论把我给弄懵了,我都快对艺术家仰视了,如果艺术家真像他所说的,那么艺术家就是上帝,有一双点石成金的眼睛和手。胡扯的酒量不如他说的那么大,三瓶下来舌头就有点硬了。或者是被火锅烤的,整个脸上红通通的,尤其是更年轻时起过青春痘的地方更明显,红得发紫,一个接一个地暴露出来。他把外套脱了挂在椅背上,说话声音也跟着扬了上去。吃饭的时候他也忘不了自己的长发,热,真热,他咕哝着,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一根黑乎乎的橡皮筋,三两下将头发扎成了个马尾巴。人立刻清爽不少。

  在“倾心麻辣涮”火锅店里,我充分看到了新室友的生活状况。胡扯是个单身汉已经不需要再解释了,但单身并不意味着缺少女人。大概是那天酒喝得有点过,我们又要了三瓶,我晕晕忽忽地至少看到三个女孩过来和他聊上几句,很放肆地说笑,适当的时候免不了动动手脚。不用说,她们都是胡扯的崇拜者。她们似乎都说了相同的一句话,你这脏头发什么时候洗呀?胡扯抱着酒瓶说,你什么时候过来就什么时候洗。   如果说刚见面时我还只是觉得胡扯的回答绝妙,那么现在,我有理由说他的解释不仅绝妙,而且有极强的逻辑性。我们完全可以这样推理一下:胡扯说留长发是为了脏,脏了必然要洗,谁来洗?显然是上面说的那些女孩了。再想想,洗头发是一件多么温馨浪漫的事,所以很多人都是冲着周润发做的“百年润发”的广告才买那种牌子的洗发水的。这么一推理,我就更认为胡扯的解释妙了。听听,胡扯说,为了脏。其实胡扯在说,为了洗。      我吓坏了,因为前面的n次启蒙我竟毫不知觉      事实比推理更具有说服力。不知道是否所有留长发的艺术家都能像胡扯那样滋润的生活。保守地估算一下,每星期至少有两人次来宿舍找胡扯。胡扯很傲慢地把她们领进房间,脸上甚至一点惊喜都没有。他们在房间里聊一会儿,也可能什么话也没说,最常见的是女孩夸张地惊叹几声,或者像母鸡一样咯咯地笑上一阵。我把房门关得紧紧的,什么都听不清楚。然后就听到女孩开门,走向厨房,一路说着脏死了脏死了,我给你洗洗。我听到打开煤气灶烧水的声音。一会儿工夫胡扯趿拉着拖鞋出来了,像个木偶似的听凭一双温柔的小手摆弄。洗完头他们又进了房间,电吹风响起来,偶尔能听到胡扯叫烫的声音。经过多次比较,我发现,胡扯要求洗头时状态都不太好,对客人也冷淡。客人走后他都要到我的房间来聊天,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沉痛样子,说,腻了,腻味透了,跟她们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什么是艺术了。   胡扯当然也会有状态尚佳的时候,这种时候他会把脏兮兮的头发留给下一个来访者洗,他们没时间。他把女孩,通常是更年轻漂亮些的,比如说某个崇拜他的女大学生,拥进房间,摔出三十五岁的响亮强劲的关门声。然后我们五楼就传出无法遏止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声,充满了惊喜、发现、不能自持、如泣如诉和随他去罢。女孩显然进入忘我境界,忽略了隔壁有耳,一双敏感的单身耳朵。我只好开大音响以求平和。曲终人静,女孩托着红艳艳的小脸出门了。临走时胡扯躺在床上大喊,我要洗头。女孩头也不回,红莲花般的笑嘻嘻地说,胡老师,下次吧。   没事了我们也会说些结婚谈恋爱的事。我说胡扯,到三十五岁还光棍一个,通常有四种情况:第一种、抱着雷达也找不到的;第二种、头绪太多怎么也理不清楚的;第三种、消极怠工,守株待兔的;第四种、人不畏老,上下求索的。我看你是第二种,花眼了。胡扯理理他的头发表示否定,兄弟实说了吧,我是第一加第四种。从小学我就开始谈恋爱,谈了二十多年了,就是找不到称心如意的。你看我这头发,我指望找到后让她一剪刀咔嚓了,现在倒好,越来越长了。你别看到这里来的花花绿绿的都有,谈艺术的不多,能谈几句艺术的就更少了,她们冲着艺术来的,关心的却是艺术家的身体。胡扯的话我听懂了,我有我的想法,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也有爱得昏天黑地都忘了对方是艺术家的吗?再说,艺术家是个什么东西,值得人家这样上来就扒衣服么?胡扯拍拍我肩膀,一副过来人的口气,兄弟你还小,你知道爱情是什么?你知道爱情对艺术家意味着什么?像生活一样,爱情就是艺术,而且是艺术的源泉。源泉懂吗?就是见到她,你跳一下喊一声都具有审美价值,是艺术。我说是行为艺术?当然,胡扯说,我们这一场谈话就是一次行为艺术,我早就策划过了,名字叫“关于艺术的第n+1次启蒙”。   我吓坏了,因为前面的n次启蒙我竟毫不知觉。面对艺术如此无知的人能够成为作家吗?我不能不对自己的前景进行一次全新的审视。这之前我有个口头禅,见人就喜欢问你在干什么。尤其当胡扯坐在他的破藤椅里一动不动,或者是连蹦带跳,或者是不停地摆弄一件东西,我都会习惯性地问一句,你在干什么?他也顺口说了声,行为艺术,详细时还加上一些有严重语法和意义搭配错误的短语或句子,比如:寻找时间的形式;空气的第六感;定义一滴水的父亲。等等。过去我以为他的“行为艺术”也是口头禅,就没有留心,反正我也不懂那玩意儿,现在看来,他是在搞行为艺术,如他所说,时时有艺术,事事有艺术,处处有艺术。我生活在艺术之中而无所知,他常常会严肃地对我说,别动,你是这个作品的一部分,或者,继续走,否则你就出了作品了。   意识到这些,我突然发现我的生活早已发生了重大改变。整个宿舍因为“行为艺术”四个字而充满了玄妙的气氛。每次进门我就会产生某种不必要的担心,担心水龙头会自动流出水来,担心煤气灶会自己燃烧起来,还担心椅子突然活了,反客为主地坐到了我的身上。总之生活因为“艺术”而变得不确定起来。更要命的是,面对一个行为艺术家,我养成了一个坏习惯,不是去发现他什么时候在搞行为艺术,而是刻意去分辨他什么时候不搞他的行为艺术。真是把我累坏了,胡扯就是在打呼噜时也做着有关行为艺术的梦。   先前送上门来的女人和女孩继续送上门来,还不时补充新的面孔。我弄不明白她们是如何认识胡扯的,来到这里究竟又能收获些什么。胡扯依旧在三室一厅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构造他的艺术世界。据他某个晚上从洗手间出来时告诉我,他正在考虑和实践下个月将要举行的一次重大行为艺术的细节问题。我坐在书桌前哼了一声,他就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他吧嗒吧嗒去了洗手间。二十分钟之后又是一次。我就奇怪了,这家伙肾功能不错的,怎么突然变得尿急、尿频、尿不尽了。第五次从洗手间出来,胡扯没进自己房间,而是敲了我的门。开开门,他站在门外说,我们说说话。我把只穿着一条内裤的行为艺术家让进房间,他的两条长满黑毛的腿不停地哆嗦。你在搞行为艺术?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赤膊上阵。不是,急啊,没时间穿裤子,他说着就爬上床,钻进我的被窝里。兄弟,我可能要谈恋爱了。我想都没想就说,这次题目是什么?什么题目?胡扯有点急,我跟你说正经的,我预感我要谈恋爱了。跟谁谈?我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问。胡扯见我注意力涣散,从床上跳下来跑回自己的房间,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把一个玻璃瓶往我桌上一放重新钻进被窝。   一个透明的葫芦形玻璃瓶,瓶子里装满了彩纸折成的五颜六色的小星星。这东西我在礼品店里见过,好像叫满天星,女孩子经常自制或者买一瓶送给男朋友。据说一共有999颗小星星。我拿起瓶子晃荡几下,哗哗地响,星星堆里挤出两只精神抖擞的纸鹤。你看,还有纸鹤。胡扯说。看到了,我说,又有一个女孩要失贞了。胡扯把玻璃瓶夺回去,说他猜出是谁送的了,一定是那个叫童瑶的女孩,他早就注意到了,上课时总是坐在最前面,瞪大单纯的眼睛盯着他看,一点杂质都没有,课后还追着他问问题,对行为艺术很有悟性和见解。要是她就好了,胡扯说,我感到心跳不正常了。说完跳下床,一路大声唱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跳着比企鹅还笨拙的《天鹅湖》回自己的房间了。我想这家伙大概真找到了,否则三十五岁的大男人高兴成这样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童谣狠狠地亲了一下胡老师的肚脐眼,染了一身一嘴的墨汁      胡扯所谓的重要行为艺术表演我去了,有幸被作为特邀嘉宾来到现场。本来我是不想去的,前天晚上赶稿子,忙到凌晨四点,盯电脑屏幕把两眼都看直了,坐到那破凳子上就想打瞌睡。幸亏旁边是一个漂亮姑娘,因为想多看几眼才没有坐下就睡着。胡扯的行为艺术是在本市最大的公园楚秀园举行,周围是几座黄土堆积成的小山,山上长满雪松和马尾松,背后是一条流淌着油腻腻的脏水的小河。观众围成一个有缺口的圆,缺口当然是供著名行为艺术家胡扯先生自由出入的。特邀嘉宾除了我,还有本市文艺界、批评界的头头脑脑们,还有几家媒体的记者。观众的身份就复杂了,除去胡扯招募来的一群学生,还有因不要门票而进来免费参观的游客。大人小孩,喊的叫的都有。

  上午九点整,太阳还没出来,天气有些冷,主持小姐就郑重宣布名为“无限透明的生活”的行为艺术现在开始。首先是介绍胡扯,她唠唠叨叨一大堆,接下来应该是艺术家本人致辞,即简要地说明本次艺术的高深主旨。胡扯从小树林后面钻出来的时候,风吹起他的长发,当场就有很多孤陋寡闻的观众张大了嘴。胡扯一袭旧式白色长衫来到场地中央,用颇具艺术魅力的目光环视场地一周半,在我身边停留了三到五秒,大概是担心我睡着了砸了他的场面。我向他微笑致意,告诉他我现在还清醒,一定会坚持到底的。胡扯出人意料地只说了一句话,他说,真正的艺术家会告诉我们,什么是美,什么是艺术,什么是生活!说完转身就走。这架势把观众给狠狠地闪了一下,然后哗啦啦鼓起掌来,不自主地感叹,艺术家啊,就是艺术家,与众不同。   胡扯又钻进小树林,两分钟后一辆小车推出来。一看到小车上的东西我立刻犯困,我都看了多少遍了,车上的那个半人高的电视机模型还是我参与设计的。小车越推越近,我却觉得自己离这儿越来越远,我太想睡觉了。我真的就坐在凳子上直挺挺地睡过去了。后来我被一阵鼓掌声惊醒,身边的那个女孩狂热地鼓掌,小脸兴奋得像涂了胭脂。我一看胡扯,不得了,胡扯正在车上做着我看不懂的一系列骚首弄姿的动作,浑身上下不但漆黑一团,而且几乎一丝不挂,只在下身那里围了块破布遮羞,整个人像刚从非洲的某个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电视机模型被踢倒在地上,早就散了架。后来我听别人描述,大致内容是这样的:胡扯先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地从小车上站起,在一阵介绍之后坐到电视机前,侃侃而谈,说古论今,说饥饿、贫穷、犯罪、吸毒、性病、非洲难民和阿富汗失学儿童、反腐倡廉和为人民服务,义正词严、循循善诱、深入浅出,总之让观众们误以为在看一周国际国内要闻,而且极富人情味。说完之后,胡扯保持了一分钟的人类的笑脸,一脚踹开了电视机,开始阴阳怪气地脱衣服,西装、领带、皮鞋和衬衫扔得满地都是,只剩下裸体和那块遮羞布。接着就是往身上涂墨汁,像建筑工人一样仔细和耐心,足足涂了二十分钟才结束。然后就是刚刚我看到的模样。   睡了一觉,我的精神好多了。胡扯的行为艺术也结束了。权威们开始聚成团进行评论。观众大开眼界之后还是不肯散去,把包围圈围得越来越小。权威们讨论一会儿,个个面色凝重,像在出席追悼会,突然一个老头招呼胡扯过来,说艺术家本人最有发言权。胡扯来了,又是一声不吭,直哆嗦,不知是激动的还是风吹的。他终于说话了,我去撒泡尿,他说,又走到我面前对我说,还可以吧,你带童瑶去喝杯热奶。我说可以,原来身边一个劲儿鼓掌的女孩就是童瑶,长得不错。童瑶拍着手说,胡老师,祝贺你。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抱住了胡扯,她说,胡老师,我崇拜你,接着狠狠地亲了一下胡老师的肚脐眼,染了一身一嘴的墨汁。我看到胡扯满意地去小树林里撒尿了。   据权威人士评论,行为艺术家胡扯的此次艺术将会载入艺术史册。它是后现代作品的典范,很难相信如此年轻的艺术家能够创造出如此深刻的、关注人的灵魂、生活等等领域的大作品。报纸上还特意对胡扯的最后一泡尿进行了评论,多数评论家认为,那泡尿显然是此次行为艺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最强烈的后现代的表现内容。此后的一段日子,我看到胡扯频繁地出入各种节目,他在电视里比市长还要忙碌。有一次我发现他身边还有一个女孩,仔细一看,原来是童瑶,看来胡扯是双喜临门了。   忙得很多天夜不归宿之后,胡扯终于回来了。我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开门一看,童瑶挽着他的胳膊。进了门胡扯就说,累坏了,先洗个头。当然是漂亮的女学生童瑶给他洗。那是个招人疼的女孩,洗头时动作轻柔曼妙,就差给胡扯唱催眠曲了。难怪胡扯多次向我提过,她很有培养前途。胡扯把“培养”两个字说得意味深长。但遗憾的是,胡扯一直没能把他的学生弄到床上去培养一下。我见过很多次,他们洗头时谈笑风生,洗过了开始聊天,海阔天空。每次童瑶过来,胡扯都会在一分钟内年轻十岁,情绪好得让我误以为,从此以后他将不再捣鼓他的什么行为艺术了。当然如果他不再从事行为艺术,他们将会失去谈话的基础,因为那小丫头绕来绕去又绕回到了行为艺术上。胡扯曾说过,她打算以行为艺术作为毕业设计的题目,她热爱这门艺术,就像热爱她的胡老师一样。      胡扯放声大哭,哭声浑厚悲哀,像易水河边的古离别      自从与童瑶谈了恋爱,过去的那些来访者就很少见到了。只记得有那么几天,他频频打电话,打电话时是快乐的,每打过一个就吹一段口哨,台湾的校园民谣《外婆的澎湖湾》。   爱情的魔力辐射到生活的各个角落,房间里的那些瓶瓶罐罐、煤气灶、喝水杯重新安静下来,我不再担心它们有一天会跳起来,爱情已经把胡扯变成了一个正常人。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走火入魔一般考虑他的行为艺术,而是下了课就钻到我的房间,喋喋不休地对我讲话,不谈艺术,只谈他的二十一岁的小爱情,美妙的爱情啊,一米六五的小鸽子。胡扯三天两头请我吃饭,以示庆贺,当然还有他所谓的女主人童瑶。在肯德基吃汉堡时,我郑重向童瑶表示了谢意,感谢她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安宁,你知道几个月来我简直生活在疯人院里,你把一个疯子变成了诗人,胡扯现在能够整个晚上向我背诵爱情诗,不管我听还是不听。童瑶自豪地笑了,胡扯倒有些不好意思,把长发拨来拨去。现在他的头发干净多了,散发出和童瑶的头发上一样的洗发水香味。我得说童瑶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为了不让胡老师一个人难堪,自告奋勇地说,其实我也变了很多,爱情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让女孩越发细腻和敏感,我每天晚上都记日记,你瞧,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大日记本,在我面前翻动。她说,这些天来她写下了足足半本日记,记录了她和胡扯恋爱的每一个细节。胡扯感动坏了,对旁边的服务小姐大喊一声,拿酒!不要说当事人,连我这旁观者也想掉眼泪了,多好的女孩,打着灯笼也要找上三十五年哪。我一边喝酒一边安慰自己,喝酒真好,生活真好,可是谈恋爱他妈的更好。   到了三四月份,我以为胡扯的爱情已经进入了实质性阶段。胡扯给童瑶配了一套我们房间的钥匙,她可以像女主人一样随意进出。当然,实质性阶段在我和胡扯的话语系统里指的是同居。童瑶每次到来之后,如果胡扯不洗头,他们就会把房门关上,有说有笑或者悄无声息。隔壁房间一点动静都没有时,我就会想,他们在干什么呢?事后我不乏艳羡地问胡扯,这丫头怎么不出声?胡扯说出什么声,什么事都没干怎么出声。我不信,我说,吃惯了鱼的老猫能不吃腥?胡扯有点丧气地说,她不让,要留到毕业后再说,没办法,她不让我就得忍着,真他妈的,我从来没对哪个女人这么顺从过。我现在就盼着她赶快毕业,找到份工作然后嫁给我。原来他们只能搞一些床下活动,真是难为胡扯了,不过能让他言听计从而且痴心不改,这童瑶也算是有几手了。我还是安慰了胡扯一番,兄弟,瞧瞧你的衣服和头发,被那丫头收拾得像个新郎,知足吧你。胡扯听了重新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地去照镜子,一路跳着他的企鹅似的《天鹅湖》。   我们的生活彻底安静了。童瑶常常过来与胡扯讨论毕业设计的事。她决定做的行为艺术的题目,在美术系还是破天荒的第一个,系里爽快地批准了。胡扯课余时间都用来设计他们的未来生活,现在整天出门搞外交,找他那些艺术界的朋友,希望能给童瑶找一个既体面又有价值的工作。他让童瑶集中精力做作业,工作和将来的事由他来打理,坚决为老婆做好后勤。胡扯在我面前都是称童瑶为老婆,而以往的那些女同胞,要么是女人,要么是女孩,她们对胡扯来说只是异性。在童瑶毕业之前的那段时间里,见到胡扯的人都说他变得让人不敢认了,除了一头长发还能让人联想到艺术外,行为艺术家胡扯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居家男人。   所有迹象都表明,胡扯已经在三十五岁这年迎来了他的幸福生活。他们将会在不远的将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很遗憾,我对既成事实缺少热情,因此不同程度上地从旁观者的身份中摆脱出来,而且我对爱情突然产生了一些新的想法,转而经营自己的未来生活了。基于这些原因,我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基本上丧失了观察力,忽略了胡扯他们爱情的诸多细节,只见到他们出出进进、说说笑笑,以及童瑶来为我们做饭时,我对他们的和谐所生的由衷的向往之情。但事实证明,这一段生活无疑应该成为这篇小说的一个重点,可是没办法,我只好避重就轻一笔带过,说六月下旬的事了。   六月中下旬,也就是毕业答辩的时间。在此之前,胡扯已经成功地为童瑶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本市最大的一家广告公司,薪水丰厚,据说还是出任某方面的小头头,而通常这种工作的应聘者都是硕士以上学历。童瑶顺利地签了约。这段时间,胡扯走访了十来家房地产公司,咨询了二十几处售楼点,他想买一套同样称心如意的房子。当然,关于房子的事他没让童瑶知道,他要给她一个惊喜。这符合他的理论,与童瑶恋爱后,他时常告诫我,女人是用来宠着的,爱着的,要给她新鲜和惊喜,尤其是心爱的女人。我记得那一天是6月18号,他在富华园售楼点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先把晚饭做好,他要到系里看看童瑶的答辩准备得怎么样了,一会儿就回来。晚饭我做了很多好吃的菜,胡扯嘱咐我要犒劳犒劳童瑶,他说她的作业用不着看也很优秀,她可是艺术家胡扯的老婆,要提前庆祝一下。   五点我就把饭做好了,等到七点胡扯也没回来,打他手机,关掉了。我忍饥挨饿地等,偶尔夹一两块肉充饥。直到八点一刻,我听到有人敲门,其实是踹。我开了门想看个明白,什么人这么横。一个人酒气熏天扶着门,歪歪扭扭地站着,光溜溜的圆脑袋,不认识。那人舌头短了半截地说,吃过了,我吃过了。声音是胡扯的,可是人,再仔细瞧瞧,不是胡扯是谁,他把头发剃成了光头,都不像他了。我说胡扯你这是怎么了?连拖带架把他拉到房间去。胡扯两眼都发直了,他把手中的大笔记本扔给我,说,你看,你看看吧。然后一歪头倒在床上,放声大哭,哭声浑厚悲哀,像易水河边的古离别。我拿起笔记本,是童瑶的,她在肯德基里告诉我们,她把与胡扯的爱情细节都写在里面了。我打开日记,看到第一页上有两行字:   作为行为艺术的爱情生活   ――一场长达八个月的行为艺术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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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为了你的幸福.什么叫爱情? 讲亲情和讲友情的时候,我都是先给大家界定一下,什么叫亲情,什么叫友情.但是,关于爱情,我真的很难告诉你,我只能说,她是一个美丽的精灵. 古希腊的戏剧家阿里斯托芬说:在远古,人间是没有男女之分的,人是男女同体的,男女合一,浑然一体.有一天,男女一体的人触犯了神灵,导致天神发 ...

  • 论当代大学生的爱情心理教育
  • 论当代大学生的爱情心理教育 仲 稳 山 (泰州市广播电视大学,江苏泰州,225300) [摘要] 爱情是一种复杂的感情,与友谊等情感有本质性的区别.本文通过对爱情的概念.本质及其产生.发展过程的分析,提出爱情具有不稳定性和暂时性的观点,主张学校应引领大学生直面爱情心理畸变的消极因素,树立正确的爱情观 ...

  • 电影中爱情脱离实际的六个因素
  • 文/早子 爱情的话题长盛不衰,长谈不腻,长演不烂,就算我们自身没有经历过太多的爱情,我们至少也见识过,听说过.我们经常从电影里看到一些爱情故事,它们有的浪漫,有的凄美,有的平淡,然而,电影毕竟和现实不同,它是一种艺术的形式,它所演绎的故事多少都加进了一些艺术的成分,这种艺术成分的多与少所带来的直接结 ...

  • 论文--爱情与人生
  • 爱 ---大学生看爱情与人生 摘要:现在大学生谈恋爱已经是一种公开的现象,从中可以看出时代的进步,但处理不好爱情导致人生堕落的事件也不在少数,所以,大学生的如何看待爱情与人生的问题十分重要.本文讨论大学生对爱情与人生的态度,并在最后简单的论述了爱情与人生的关系.通过一些实例和逻辑关系得出最后的结论: ...

  • 建工1207班[树立正确大学生爱情观]主题班会活动方案
  • 建工1207班<树立正确大学生爱情观>主 题班会活动方案 前言:爱情是人生的重要内容,但又不是人生的全部.正确地认识爱情的本质特征,认识爱情在人生中的位置,是建立正确恋爱观的基础,也是青年大学生谨慎驾驶爱情之舟的前提. 一.班会主题:<树立正确大学生爱情观> 二.活动时间: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