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可采莲

  忽然想起一句不平常的话,优美是不可拒绝的沉溺。   对那些在江南走过的人来说,太容易遭遇优美了。例如在六月,我指的是农历六月,江南采莲的六月,这个日子里,到处都流动着一种令人心旌摇荡的优美,请问谁可以躲避,谁可以拒绝?既然不能躲避不能拒绝,那么,就只有沉溺。是的,优美在江南采莲的六月确实是不可拒绝的沉溺。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是谁说的?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这是谁说的?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这是谁说的?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这是谁说的?   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这又是谁说的?   多少人走过江南的六月,多少人说过采莲时节的情景。所有这些人似乎在整个六月里,都为这种优美所诱惑而伫立在江南的莲塘边。他们用无比倾慕的眼神和姿态,当场为六月江南优美的采莲写歌作词。他们的这些歌和词,表明他们沉溺之深,以至于千年之后仍然看到他们在江南莲塘边无以自拔。   其实,采莲不过是江南民间俗事。什么时候,采莲成为江南民间盛大的审美活动,只怕难以断定。总因为江南的莲塘太多,荷叶太盛,莲花太艳,就让民间凭借他们朴素的想象造出了一个称作荷花娘娘的女性偶像,她一出现,就获得了江南的少女少妇们的热情拥戴。她们决定把荷花娘娘的生日定在六月,因为六月实在是个热闹喜乐的季节,因为六月也实在容易表现少女少妇们无遮无掩的风情。于是,六月里,荷花娘娘生日的喜庆日子,少女少妇们十分精致地打扮起来。她们梳了头,描了眉,脸上搽了薄薄的胭脂;她们穿了红颜色的衣,绿颜色的裙,披了绣花的披风,然后集中到了荷塘,在这里为庆祝荷花娘娘的生日,她们要进行一场采莲比赛。莲舟是小小的,素手是纤纤的,笑语是款款的,情意是浓浓的。她们的小船划到哪儿,香风妖雾就飘到哪儿,哪儿就有挡不住的风流与佻�。   说起来是采莲,可后来采莲已经不重要了,在这样美丽的荷塘里,采莲显然成为一个美丽的谎言。少女少妇们为什么如此妖娆,难道她们仅仅是为采莲吗?不是!她们是要到这儿唱歌。还有哪里比在荷塘里一边荡舟,一边唱歌更合适她们的地方吗?没有!她们要唱情歌,情歌是要有环境唱的,情歌是要唱得含蓄的,情歌是要用比喻的,这一切要求都能在荷塘里实现。所以,她们的歌就唱得大胆起来了,就唱得深情起来了,而且也唱得“乐而不淫”了。什么“低头弄莲子”,什么“莲子青如水”,还有什么什么,假借了眼前的莲叶莲花莲子,把心中对于情人的爱恋和悱怨,亲近和想念,热望和怅惘,都唱出来了。她们唱得那么冲动热切,又那么委婉缠绵,如同吹过荷塘上的阵阵夏风,又如同在荷叶下面潺潺流淌的河水。连那些鱼儿,听她们的歌声都听得晕乎乎的游来游去不知方向,而做出“鱼戏荷叶东,鱼戏荷叶西,鱼戏荷叶南,鱼戏荷叶北”的傻样子。   这就是江南的少女少妇们,由于她们,江南似乎进入了一个歌唱的时代。这个歌唱的时代,标志就是《采莲曲》。如果说,从前我们在诗经中没有听到江南的歌声,那是由于江南属于未化的荆蛮之地,那么这时候,六月江南采莲的日子里,不绝如缕的《采莲曲》,就足以与诗经媲美了。当然,对于江南那些热烈地在荷塘里歌唱的少女少妇们来说,她们不会有这种认识,也不必有这种认识。她们只是出于本能的情感和欲望而略带放肆地歌唱,无意之中却让她们的日常生活得到了艺术升华,并由此创造出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世俗之美。由于这种世俗之美中包含了江南女性充沛的生命气息,所以它格外动人,格外富于感染力和诱惑力。难怪那些在六月里伫立在江南荷塘边的人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优美的荷塘,不仅仅因为这些采莲少女少妇们的美丽颜色,更因为女性生命激情的歌声,才会使他们沉溺如斯。   也许,江南的采莲到这里已经充分显示出了它全部优美的特点,因为它不只是写实,它更富于诗意的想象。它的优美因为想象的作用而被放大,以至占据了整个江南生活的审美中心。在江南诸多堪称经典性的审美事件中,还有比采莲更为突出醒目的吗?   然而不知从哪天开始,江南采莲这种世俗性的优美活动场面,逐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文人们的赏荷。这主要是文人们的心思发生了变化,他们似乎觉得采莲这样风雅的事情,应该归文人所有,他们自以为比乡村里的少女少妇们更有高尚的情趣,于是文人为了他们的风雅和高尚,离开那些自然散布于大泽深水之间的荷塘,跑到自家的小花园里挖了一块属于他们的荷塘。这样的荷塘大也不过一二亩,开放的荷花多也不过十数枝,文人就在这儿整天地顾盼流连了,他们喋喋不休吟诗作画,只不过为了说明他们自己怎样与荷花莲叶一样,心志清远,性格高洁。与江南民间那采莲的盛大热烈场面相比,文人的赏荷,显得多么寒酸,多么装腔作势,而他们孤芳自赏的心理,与江南少女少妇们的欢歌,又显得多么无聊,多么狭隘自私。   世风日变,如江河日下,由于文人们审美上的利己主义所产生不良影响,江南可采莲的优美日子,便一去不复回了。      古村的雨      这样的村庄,已经不多了。它们逐渐消失,几乎必然。无论人们再怎样刻意保护,还是敌不过时间的力量。当然,古老的村庄现在在江、浙、皖还有几座,但是它与周围的一切显然已失去了时代的联系。它的存在,只有一种标本的意味。它陈列在那儿,每一块砖瓦,每一块石头,甚至每一棵树,都表达了某种静止和停滞的含义。   沿着兰江南行,不久就可以到达郭洞村。村庄周围有石头垒成的围墙,出入村庄需要通过一道石门,这是村庄设置的关隘,不仅说明村庄在过去为了安全而壁垒森严,而且说明村庄封闭式的生活特性。村庄与外界的关联是隐藏的,采用一种不敞开的保守姿态,过着自足的生活。掩藏村庄的还有围墙外繁茂的树木。这些树木中不乏千年以上的樟、槐、榆、松,它们对村庄长年累月的遮蔽,使村庄更加隐秘在一种古老氛围之中。这是某种具有审美性和理想的乌托邦式的遮蔽,它让我们想起当年的武陵桃花源。古木环合,泉水夹带着野花流过去,只有一道小小的门与外面世界沟通,这不是“桃花源”的范式吗?难怪这个村庄又叫做郭洞村,所谓“洞在青溪何处边”,外面的人要想走进村庄,莫非亦要打探哪儿才有幽秘的通道?   不过,我们走进村庄毫无困难,而村庄的情形也并不像桃花源。它里面是一群精心修筑的明清风格的民居,大多白墙青瓦。高高笔直的风火墙,连成一片,隔断了村庄上面的天空,下面则是狭窄的巷道,巷道连接了村庄每座门户。由于这些门户总是长久关闭着,巷道便空虚而冷寂,因此在村庄我们能够看到“屋舍俨然”,却不能看到“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生活情景。人们囿居在高墙和重门后面,这样一来,村庄无疑增加了更多的私密性质。于是,我们只好将眼流连在村庄的外表形式上。我们的手指着白墙上面各种形状的漏窗,还有镶嵌在一座座门楼上的砖雕,以及无数的镂花木刻,我们完全明白了,所有这些无一不是通过能工巧匠的机杼之心,在乡民们封闭幽深的心情和趣味态度外面装饰了一层“艺术”,从而借了这精致典雅的形式,来蕴藉他们自己紧闭的生活理想。也许,我们就这样不经意地走进了村庄的本质。   实际上,自从这里成为外来者观看之地,村庄的功能就日渐萎缩了,它不再具有生活价值,而成为观赏对象。似乎这一二百年的精雕细作,便为了今天观看和欣赏的需要。甚至连村庄自身也愿意将村庄当作一件古旧的艺术品,连同隐藏在它背后的心情和趣味态度,一起博得一种叫做“文化”的评价和青睐。因此,它不会主动拒绝外来者的进入,这不仅说明它与“桃花源”不好相比,而且也与它那幽闭的本质产生了矛盾。因此,我们最后将看到,人在这样的村庄中,已不像往昔那样被隐藏,而是退出了村庄之外。没有气息,没有生活表情,没有人的日常活动,村庄就蜕变成空壳和废墟。这时候,村庄正好以“文化”的名义,命名为“原始生态村”。外来者为了一种“文化”而来。他们长驱直入,到处探头探脑,然后带着餍足的心情,回到现代世界中打几个文化饱嗝。

  只有那个春天的早晨,村庄上空,开始飘落微雨,通往村庄的石子路上,一位穿蓑衣戴箬笠的老农民,牵扯着他惟一的那条耕牛走向村外时,身后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蹄声,村庄才真实得让我们多一点感动。      与瓦有关      与瓦有关的,首先是一只猫。   我们居住的瓦房,深夜总有踏瓦而行的响声。那是一只猫在无比轻捷地走动。由于这只猫,我们经常夜不成眠。   我们不知道这只猫行走在瓦上的目的。它是经过,还是巡视?是工作,还是闲逛?不论怎样,一只猫的行动应该与我们无关。可是这只猫自从进入我们的听觉以后,不是它与我们有关,而是我们与它有关了。我们就在它脚底下,它的步行穿越了瓦片,发出空明之声。我们的听觉也许一开始并不太灵敏,但当我们从白天的尘嚣进入黑夜的宁静之中时,正是这只猫提高了我们的听力。它使我们成为喜爱聆听并且有着细腻的分辨能力的人。同时也使我们成为最奇怪的失眠者,成为幻想某种遭遇的人。   还是说这只猫吧。我们想象它在瓦上的行走,是三月江南的春天。三月,所有的东西都在深夜生长。这时候,一只夜行的猫,带了生长的消息,它使我们感到了喜悦振奋,又感到惆怅和压抑。这时候,我们在深夜里失眠了。我们困守在低低的屋中,或者小小的阁楼里,已经很久了。我们的生命在白天老是蜷曲于一种姿态,也许只有在黑夜中,生命才有机会行动,才会改变。那么就让我们随同这只猫悄悄行走在夜风里吧。我们像夜猫一样,有一点诡秘,有一点心怀叵测,却又有一种人的小心和惊惧。我们看不清暗夜中究竟有什么与我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不奢望遭逢奇迹,只想让自己生命能够得到一些自由,如同土壤里的虫子们借着夜的力量,钻出来舒畅地呼吸一下天空的气息;我们也无法确定目标,因为我们还是身不由己。假如这只引着我们行走的猫可以像巫师一样带着我们,那么我们不会拒绝去任何遥远的地方。但我们更愿意在屋顶上跃动,让身体学会轻灵,在屋顶上徘徊,让身体应和万物的节奏和旋律然后翩然而舞。这样,我们在三月江南的春天将自己无眠的身体放逐了,我们因为放逐,而在暗夜里开放如一束闪电,如一朵白色的玫瑰。   与瓦有关的,接着是夏天的雨。   我们在春天里接受了生长,但那只猫后来再无踪影。后来,雨季来临了。雨季的第一声雨点,非常响亮。它不是滴落,而是从高处往下的一声敲击,敲击在青瓦上面,发出类似于金属的声音。我们仍然居住在瓦屋里,与雨季为伍是我们的另一个持续多年的心愿。自我们听到第一声雨点以后,整个季节里我们的内心就被砉然而来的雨水涨满了。   江南的雨太多,太深长了。它需要什么来承接,才能够留住,而不至于散失于旷野和河沟?当然是瓦,是我们屋上排列成盆的瓦。那些瓦垄和瓦当,全都为了承接雨水而设。由它们构成的每一种角度和弧度,都标明了雨季每天的流程和形态。我们长日坐在屋檐下,看涓涓细流垂线般下落,或者看水柱如吐如泻,我们对雨季看法是如此逼近,如此亲切,感觉就像从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肌肤上湿漉漉地流过,而我们自然成了雨季的一部分。   或者,我们亦是那片瓦。我们被安置在众多瓦片之中,仰面等候雨季。我们需要雨水,就像泥土一样,有雨水才能润湿,才能饱满,才能孕育和收获。瓦片是泥土做的,我们原本属于土。由于雨季,我们将还原为泥土的特性。   与瓦有关的,还有瓦楞花。   瓦楞花是植物吗?它让我们怀疑是泥土开出来的花。我们在整个秋季都在观察这与泥土的颜色完全一致的瓦楞花从何而来,可我们的眼睛有时候所见有限,我们看不见种子怎样凌虚而至,怎样落入两片瓦之间萌芽生根。那么,这些灰黑的鳞状花冠,如此迅速覆盖了我们的屋顶,难道只为了说明雨季的雨水太过旺盛?这就是说,我们关心瓦楞花生长的原因,而不要关心瓦楞花的生长本身?这个秋季,我们坐在天井里,抬头是一片泥土般的瓦楞花,我们的神色严肃凝重,思考着这种植物的全部含义。我们因无知而感动。   而晚秋的风,开始从瓦上掠过,瓦楞花微微的惊悸,居然惹起了我们同样的却更深的悸动。那一瞬间引起的竟是苍凉和悲伤,说不上是为瓦楞花,还是为我们自己。不必说,我们的家族生活太长,我们的房屋居住得太久,好像都有几朝几代了,本来就有种抹不去的岁月萧条的痕迹,怎么禁得起这西风夕阳下瓦楞花的憔悴,点缀得更加零落了。我们虽然还不知道没落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产生的心情,然而“别有忧愁暗恨生”,倒也不必因人而异。我们面对秋风中的瓦楞花,有同样的没落感袭上心头,哪怕与我们的年龄和身份,是如此不相称。我们是不是在人生刚刚开始时,已经过分颓唐呢?   无论怎么说,瓦楞花作为一种泥土般的植物,留在了我们的屋顶上。它是我们家族衰败历史最触目的象征,毫不留情地勾起我们长长的,长长的人生慨叹。   与瓦有关的,还有如期而至的一场雪。   就在我们因感伤而忧郁孤清时,一场雪,无疑是温暖的抚慰。   这是江南的雪啊,它无声无息地落到我们的瓦房上,当时我们正在子夜的睡意之中。我们的母亲,推醒了我们。她说,听听,飘雪花了。   这才想起,原来我们与雪早有约定。我们愿意有一场雪,软软的,柔柔的,湿湿的,润润的雪。我们愿意在雪的怀抱里,直到融化。   雪落江南时,我们终于为我们的愿望能够实现而欣悦。   最后,我要说,我们是居住在瓦顶下的孩子。我们与瓦有关的一切有关。   选自散文集《黑白江南》

  忽然想起一句不平常的话,优美是不可拒绝的沉溺。   对那些在江南走过的人来说,太容易遭遇优美了。例如在六月,我指的是农历六月,江南采莲的六月,这个日子里,到处都流动着一种令人心旌摇荡的优美,请问谁可以躲避,谁可以拒绝?既然不能躲避不能拒绝,那么,就只有沉溺。是的,优美在江南采莲的六月确实是不可拒绝的沉溺。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是谁说的?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这是谁说的?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首徐回,兼传羽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这是谁说的?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这是谁说的?   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这又是谁说的?   多少人走过江南的六月,多少人说过采莲时节的情景。所有这些人似乎在整个六月里,都为这种优美所诱惑而伫立在江南的莲塘边。他们用无比倾慕的眼神和姿态,当场为六月江南优美的采莲写歌作词。他们的这些歌和词,表明他们沉溺之深,以至于千年之后仍然看到他们在江南莲塘边无以自拔。   其实,采莲不过是江南民间俗事。什么时候,采莲成为江南民间盛大的审美活动,只怕难以断定。总因为江南的莲塘太多,荷叶太盛,莲花太艳,就让民间凭借他们朴素的想象造出了一个称作荷花娘娘的女性偶像,她一出现,就获得了江南的少女少妇们的热情拥戴。她们决定把荷花娘娘的生日定在六月,因为六月实在是个热闹喜乐的季节,因为六月也实在容易表现少女少妇们无遮无掩的风情。于是,六月里,荷花娘娘生日的喜庆日子,少女少妇们十分精致地打扮起来。她们梳了头,描了眉,脸上搽了薄薄的胭脂;她们穿了红颜色的衣,绿颜色的裙,披了绣花的披风,然后集中到了荷塘,在这里为庆祝荷花娘娘的生日,她们要进行一场采莲比赛。莲舟是小小的,素手是纤纤的,笑语是款款的,情意是浓浓的。她们的小船划到哪儿,香风妖雾就飘到哪儿,哪儿就有挡不住的风流与佻�。   说起来是采莲,可后来采莲已经不重要了,在这样美丽的荷塘里,采莲显然成为一个美丽的谎言。少女少妇们为什么如此妖娆,难道她们仅仅是为采莲吗?不是!她们是要到这儿唱歌。还有哪里比在荷塘里一边荡舟,一边唱歌更合适她们的地方吗?没有!她们要唱情歌,情歌是要有环境唱的,情歌是要唱得含蓄的,情歌是要用比喻的,这一切要求都能在荷塘里实现。所以,她们的歌就唱得大胆起来了,就唱得深情起来了,而且也唱得“乐而不淫”了。什么“低头弄莲子”,什么“莲子青如水”,还有什么什么,假借了眼前的莲叶莲花莲子,把心中对于情人的爱恋和悱怨,亲近和想念,热望和怅惘,都唱出来了。她们唱得那么冲动热切,又那么委婉缠绵,如同吹过荷塘上的阵阵夏风,又如同在荷叶下面潺潺流淌的河水。连那些鱼儿,听她们的歌声都听得晕乎乎的游来游去不知方向,而做出“鱼戏荷叶东,鱼戏荷叶西,鱼戏荷叶南,鱼戏荷叶北”的傻样子。   这就是江南的少女少妇们,由于她们,江南似乎进入了一个歌唱的时代。这个歌唱的时代,标志就是《采莲曲》。如果说,从前我们在诗经中没有听到江南的歌声,那是由于江南属于未化的荆蛮之地,那么这时候,六月江南采莲的日子里,不绝如缕的《采莲曲》,就足以与诗经媲美了。当然,对于江南那些热烈地在荷塘里歌唱的少女少妇们来说,她们不会有这种认识,也不必有这种认识。她们只是出于本能的情感和欲望而略带放肆地歌唱,无意之中却让她们的日常生活得到了艺术升华,并由此创造出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世俗之美。由于这种世俗之美中包含了江南女性充沛的生命气息,所以它格外动人,格外富于感染力和诱惑力。难怪那些在六月里伫立在江南荷塘边的人们,面对的不仅仅是优美的荷塘,不仅仅因为这些采莲少女少妇们的美丽颜色,更因为女性生命激情的歌声,才会使他们沉溺如斯。   也许,江南的采莲到这里已经充分显示出了它全部优美的特点,因为它不只是写实,它更富于诗意的想象。它的优美因为想象的作用而被放大,以至占据了整个江南生活的审美中心。在江南诸多堪称经典性的审美事件中,还有比采莲更为突出醒目的吗?   然而不知从哪天开始,江南采莲这种世俗性的优美活动场面,逐渐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文人们的赏荷。这主要是文人们的心思发生了变化,他们似乎觉得采莲这样风雅的事情,应该归文人所有,他们自以为比乡村里的少女少妇们更有高尚的情趣,于是文人为了他们的风雅和高尚,离开那些自然散布于大泽深水之间的荷塘,跑到自家的小花园里挖了一块属于他们的荷塘。这样的荷塘大也不过一二亩,开放的荷花多也不过十数枝,文人就在这儿整天地顾盼流连了,他们喋喋不休吟诗作画,只不过为了说明他们自己怎样与荷花莲叶一样,心志清远,性格高洁。与江南民间那采莲的盛大热烈场面相比,文人的赏荷,显得多么寒酸,多么装腔作势,而他们孤芳自赏的心理,与江南少女少妇们的欢歌,又显得多么无聊,多么狭隘自私。   世风日变,如江河日下,由于文人们审美上的利己主义所产生不良影响,江南可采莲的优美日子,便一去不复回了。      古村的雨      这样的村庄,已经不多了。它们逐渐消失,几乎必然。无论人们再怎样刻意保护,还是敌不过时间的力量。当然,古老的村庄现在在江、浙、皖还有几座,但是它与周围的一切显然已失去了时代的联系。它的存在,只有一种标本的意味。它陈列在那儿,每一块砖瓦,每一块石头,甚至每一棵树,都表达了某种静止和停滞的含义。   沿着兰江南行,不久就可以到达郭洞村。村庄周围有石头垒成的围墙,出入村庄需要通过一道石门,这是村庄设置的关隘,不仅说明村庄在过去为了安全而壁垒森严,而且说明村庄封闭式的生活特性。村庄与外界的关联是隐藏的,采用一种不敞开的保守姿态,过着自足的生活。掩藏村庄的还有围墙外繁茂的树木。这些树木中不乏千年以上的樟、槐、榆、松,它们对村庄长年累月的遮蔽,使村庄更加隐秘在一种古老氛围之中。这是某种具有审美性和理想的乌托邦式的遮蔽,它让我们想起当年的武陵桃花源。古木环合,泉水夹带着野花流过去,只有一道小小的门与外面世界沟通,这不是“桃花源”的范式吗?难怪这个村庄又叫做郭洞村,所谓“洞在青溪何处边”,外面的人要想走进村庄,莫非亦要打探哪儿才有幽秘的通道?   不过,我们走进村庄毫无困难,而村庄的情形也并不像桃花源。它里面是一群精心修筑的明清风格的民居,大多白墙青瓦。高高笔直的风火墙,连成一片,隔断了村庄上面的天空,下面则是狭窄的巷道,巷道连接了村庄每座门户。由于这些门户总是长久关闭着,巷道便空虚而冷寂,因此在村庄我们能够看到“屋舍俨然”,却不能看到“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生活情景。人们囿居在高墙和重门后面,这样一来,村庄无疑增加了更多的私密性质。于是,我们只好将眼流连在村庄的外表形式上。我们的手指着白墙上面各种形状的漏窗,还有镶嵌在一座座门楼上的砖雕,以及无数的镂花木刻,我们完全明白了,所有这些无一不是通过能工巧匠的机杼之心,在乡民们封闭幽深的心情和趣味态度外面装饰了一层“艺术”,从而借了这精致典雅的形式,来蕴藉他们自己紧闭的生活理想。也许,我们就这样不经意地走进了村庄的本质。   实际上,自从这里成为外来者观看之地,村庄的功能就日渐萎缩了,它不再具有生活价值,而成为观赏对象。似乎这一二百年的精雕细作,便为了今天观看和欣赏的需要。甚至连村庄自身也愿意将村庄当作一件古旧的艺术品,连同隐藏在它背后的心情和趣味态度,一起博得一种叫做“文化”的评价和青睐。因此,它不会主动拒绝外来者的进入,这不仅说明它与“桃花源”不好相比,而且也与它那幽闭的本质产生了矛盾。因此,我们最后将看到,人在这样的村庄中,已不像往昔那样被隐藏,而是退出了村庄之外。没有气息,没有生活表情,没有人的日常活动,村庄就蜕变成空壳和废墟。这时候,村庄正好以“文化”的名义,命名为“原始生态村”。外来者为了一种“文化”而来。他们长驱直入,到处探头探脑,然后带着餍足的心情,回到现代世界中打几个文化饱嗝。

  只有那个春天的早晨,村庄上空,开始飘落微雨,通往村庄的石子路上,一位穿蓑衣戴箬笠的老农民,牵扯着他惟一的那条耕牛走向村外时,身后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蹄声,村庄才真实得让我们多一点感动。      与瓦有关      与瓦有关的,首先是一只猫。   我们居住的瓦房,深夜总有踏瓦而行的响声。那是一只猫在无比轻捷地走动。由于这只猫,我们经常夜不成眠。   我们不知道这只猫行走在瓦上的目的。它是经过,还是巡视?是工作,还是闲逛?不论怎样,一只猫的行动应该与我们无关。可是这只猫自从进入我们的听觉以后,不是它与我们有关,而是我们与它有关了。我们就在它脚底下,它的步行穿越了瓦片,发出空明之声。我们的听觉也许一开始并不太灵敏,但当我们从白天的尘嚣进入黑夜的宁静之中时,正是这只猫提高了我们的听力。它使我们成为喜爱聆听并且有着细腻的分辨能力的人。同时也使我们成为最奇怪的失眠者,成为幻想某种遭遇的人。   还是说这只猫吧。我们想象它在瓦上的行走,是三月江南的春天。三月,所有的东西都在深夜生长。这时候,一只夜行的猫,带了生长的消息,它使我们感到了喜悦振奋,又感到惆怅和压抑。这时候,我们在深夜里失眠了。我们困守在低低的屋中,或者小小的阁楼里,已经很久了。我们的生命在白天老是蜷曲于一种姿态,也许只有在黑夜中,生命才有机会行动,才会改变。那么就让我们随同这只猫悄悄行走在夜风里吧。我们像夜猫一样,有一点诡秘,有一点心怀叵测,却又有一种人的小心和惊惧。我们看不清暗夜中究竟有什么与我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不奢望遭逢奇迹,只想让自己生命能够得到一些自由,如同土壤里的虫子们借着夜的力量,钻出来舒畅地呼吸一下天空的气息;我们也无法确定目标,因为我们还是身不由己。假如这只引着我们行走的猫可以像巫师一样带着我们,那么我们不会拒绝去任何遥远的地方。但我们更愿意在屋顶上跃动,让身体学会轻灵,在屋顶上徘徊,让身体应和万物的节奏和旋律然后翩然而舞。这样,我们在三月江南的春天将自己无眠的身体放逐了,我们因为放逐,而在暗夜里开放如一束闪电,如一朵白色的玫瑰。   与瓦有关的,接着是夏天的雨。   我们在春天里接受了生长,但那只猫后来再无踪影。后来,雨季来临了。雨季的第一声雨点,非常响亮。它不是滴落,而是从高处往下的一声敲击,敲击在青瓦上面,发出类似于金属的声音。我们仍然居住在瓦屋里,与雨季为伍是我们的另一个持续多年的心愿。自我们听到第一声雨点以后,整个季节里我们的内心就被砉然而来的雨水涨满了。   江南的雨太多,太深长了。它需要什么来承接,才能够留住,而不至于散失于旷野和河沟?当然是瓦,是我们屋上排列成盆的瓦。那些瓦垄和瓦当,全都为了承接雨水而设。由它们构成的每一种角度和弧度,都标明了雨季每天的流程和形态。我们长日坐在屋檐下,看涓涓细流垂线般下落,或者看水柱如吐如泻,我们对雨季看法是如此逼近,如此亲切,感觉就像从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肌肤上湿漉漉地流过,而我们自然成了雨季的一部分。   或者,我们亦是那片瓦。我们被安置在众多瓦片之中,仰面等候雨季。我们需要雨水,就像泥土一样,有雨水才能润湿,才能饱满,才能孕育和收获。瓦片是泥土做的,我们原本属于土。由于雨季,我们将还原为泥土的特性。   与瓦有关的,还有瓦楞花。   瓦楞花是植物吗?它让我们怀疑是泥土开出来的花。我们在整个秋季都在观察这与泥土的颜色完全一致的瓦楞花从何而来,可我们的眼睛有时候所见有限,我们看不见种子怎样凌虚而至,怎样落入两片瓦之间萌芽生根。那么,这些灰黑的鳞状花冠,如此迅速覆盖了我们的屋顶,难道只为了说明雨季的雨水太过旺盛?这就是说,我们关心瓦楞花生长的原因,而不要关心瓦楞花的生长本身?这个秋季,我们坐在天井里,抬头是一片泥土般的瓦楞花,我们的神色严肃凝重,思考着这种植物的全部含义。我们因无知而感动。   而晚秋的风,开始从瓦上掠过,瓦楞花微微的惊悸,居然惹起了我们同样的却更深的悸动。那一瞬间引起的竟是苍凉和悲伤,说不上是为瓦楞花,还是为我们自己。不必说,我们的家族生活太长,我们的房屋居住得太久,好像都有几朝几代了,本来就有种抹不去的岁月萧条的痕迹,怎么禁得起这西风夕阳下瓦楞花的憔悴,点缀得更加零落了。我们虽然还不知道没落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产生的心情,然而“别有忧愁暗恨生”,倒也不必因人而异。我们面对秋风中的瓦楞花,有同样的没落感袭上心头,哪怕与我们的年龄和身份,是如此不相称。我们是不是在人生刚刚开始时,已经过分颓唐呢?   无论怎么说,瓦楞花作为一种泥土般的植物,留在了我们的屋顶上。它是我们家族衰败历史最触目的象征,毫不留情地勾起我们长长的,长长的人生慨叹。   与瓦有关的,还有如期而至的一场雪。   就在我们因感伤而忧郁孤清时,一场雪,无疑是温暖的抚慰。   这是江南的雪啊,它无声无息地落到我们的瓦房上,当时我们正在子夜的睡意之中。我们的母亲,推醒了我们。她说,听听,飘雪花了。   这才想起,原来我们与雪早有约定。我们愿意有一场雪,软软的,柔柔的,湿湿的,润润的雪。我们愿意在雪的怀抱里,直到融化。   雪落江南时,我们终于为我们的愿望能够实现而欣悦。   最后,我要说,我们是居住在瓦顶下的孩子。我们与瓦有关的一切有关。   选自散文集《黑白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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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教学随笔 第一课时 一. 看图导入 1. 看图,说说图上画了什么> 2. 板书课题. 3. 学习生字:江 南. 二. 分析课题 这是古代的一首民歌. "江南"是指长江下游以南的地区,就是江苏.安徽两省南部和浙江的北部. 自古以来,江南就是一片富饶美丽的地方. 三. 初读 ...

  • 中国古诗词·咏荷篇[一]
  • [采莲曲] (王昌龄)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 闻歌始觉有人来. [晓出净慈送林子方] (宋·杨万里)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小池] (宋·杨万里) 泉眼无声惜细流, 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 早有蜻蜓立上头. [ ...

  • 醉入藕花深处
  • 如果你问我,夏日江南,什么花最美.我会不假思索地告诉你:荷花.对,夏日江南,荷花最美."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哦,这是宋朝诗人杨万里对荷花的赞美. 今日一早,背了相机,同友人搭车去荷花荡.许是台风"米雷"所赐,昨天落了一夜的雨.微微的风从湖面吹来, ...

  • 一年级语文上册江南1教学反思语文S版
  • 江南<江南>是一首古诗,描写了江南水乡人民采莲的情景.本诗共七行两句,前两行直接描写了江南水乡的美,介绍了此处是一个可以采莲的好地方:后五行写鱼儿在莲叶下面游水嬉戏.整首诗语言生动形象,通俗易懂,很适合儿童阅读.古诗是中华传统文化中一颗璀璨的明珠,本诗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幅江南水乡采莲的风 ...

  • 赞美莲花的诗句
  •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莲,花之君子者也. 莲之爱,同予者何人? 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苹. 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 绿塘摇艳接星津,轧轧兰桡 ...

  • [采莲曲]教学设计
  • 采莲曲唐王昌龄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一.作者介绍 王昌龄(?-约756年)字少伯,京兆长安(今西安市)人,是盛唐诗坛一著名诗人,当时即名重一时,被称为"诗家夫子王江宁".他因数次被贬,在荒僻的岭南和湘西生活过,也曾来往于经济较为发达 ...

  • 荷塘月色 Word 文档
  • <荷塘月色>导学案 张 高 一 语 文 组 彩 霞 <荷塘月色>导学案 主备人:王俊娥 审核:高一语文组 课前预习学案 [预习目标] 积累关于荷的名句,了解与散文有关的知识,识记字音. [预习内容] 1.分组查找与"荷"有关的诗句,名家散文好句.(最少五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