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李叔同先生的教育精神

在四十几年前,我做中小学生的时候,图画、音乐两科在学校里最被忽视。那时学校里最看重的是所谓英、国、算,即英文、国文、算术,而最看轻的是图画、音乐。因为在不久以前的科举时代的私塾里,画图儿和唱曲子被先生知道了要打手心的。因此,图画,音乐两科,在课程表里被认为一种点缀,好比中药方里的甘草、红枣;而图画、音乐教师在教职员中也地位最低。好比从前京戏里的跑龙套的。因此学生上英、国、算时很用心,而上图画、音乐课时很随便,把它当作游戏。

然而说也奇怪,在我所进的杭州师范里(即现在贡院前的杭州第一中学的校址),有一时情形几乎相反:图画、音乐两科最被看重,校内有特殊设备(开天窗,有画架)的图画教室,和独立专用的音乐教室(在校园内),置备大小五六十架风琴和两架钢琴。课程表里的图画、音乐钟点虽然照当时规定,并不增多,然而课外图画、音乐学习的时间比任何功课都勤:下午四时以后,满校都是琴声,图画教室里不断的有人在那里练习石膏模型木炭画,光景宛如一艺术专科学校。

这是什么原故呢?就因为我们学校里的图画音乐教师是学生所最崇敬的李叔同先生。李叔同先生何以有这样的法力呢?是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能演话剧,能作油画,能弹贝多芬,能作六朝文,能吟诗,能填词,能写篆书魏碑,能刻金石呢?非也。他之所以能受学生的崇敬,而能使当时被看轻的图画音乐科被重视。完全是为了他的教育精神的关系:李叔同先生的教育精神是认真的,严肃的,献身的。

夏丐尊先生曾经指出李叔同先生做人的一个特点,他说:“做—样,像一样。”李先生的确做一样像一样: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李先生何以能够做一样像一样呢?就是因为他做一切事都“认真地,严肃地,献身地”做的原故。

李先生一做教师,就把洋装脱下,换了一身布衣:灰色布长衫,黑布马褂,金边眼镜换了钢丝边眼镜。对学生态度常是和蔼可亲,从来不骂人。学生犯了过失,他当时不说,过后特地叫这学生到房间里,和颜悦色,低声下气的开导他。态度的谦虚与郑重,使学生非感动不可。记得有一个最顽皮的同学说:“我情愿被夏木瓜骂一顿,李先生的开导真是吃不消,我真想哭出来。”原来夏丐尊先生也是学生所崇敬的教师,但他对学生的态度和李先生不同,心直口快,学生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管,同母亲一般爱护学生,学生也像母亲一般爱他,深知道他的骂是爱。因为他的头像木瓜,给他取个绰号叫做夏木瓜,其实不是绰号,是爱称。李先生和夏先生好像我们的父亲和母亲。

李先生上一小时课,预备的时间恐怕要半天,他因为要最经济地使用这五十分钟,所以凡本课中所必须在黑板上写出的东西,都预先写好。黑板是特制的双重黑板,用完一块,把它推开,再用第二块,上课铃没有响,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坛上“恭候”学生,因此学生上图画、音乐课决不敢迟到。往往上课铃未响,先生学生都已到齐,铃声一响,李先生站起来一鞠躬,就开始上课。他上课时常常看表,精密的依照他所预定的教案进行,一分一秒钟也不浪费,足见他备课是很费心力和时间的。

吃早饭以前的半小时,吃午饭至上课之间的三刻钟,以及下午四时以后直至黄昏就睡——这些都是图画音乐的课外练习时间。这两课在性质上都需要个别教学,所以学生在课外按照排定的时间轮流地去受教,但是李先生是“观音斋罗汉”,有时竟一天忙到夜。我们学生吃中饭和夜饭,至多只费十五分钟,因为正午十二点一刻至一点,下午六点一刻至七点,都是课外练习时间。李先生的中饭和夜饭必须提早,因为他还须对病发药地预备个别教授。李先生拿全部的精力和时间来当教师,李先生的教育精神真正是献身的!这样,学生安得不崇敬他,图画、音乐安得不被重视?!

李先生的献身的教育精神,还不止上述,夏丐尊先生曾经有一段使人吃惊的记述,现在就引证来结束我的话:“我担任舍监职务,兼修身课,时时感觉对学生感化力不足。他(指李叔同)教的是图画、音乐两科。这两种科目,在他未到以前,是学生所忽视的。自他任教以后,就忽然被重视起来,几乎把全校学生的注意力都牵引过去了。课余但闻琴声歌声,假日常见学生出外写生,这原因一半当然是他对这二科实力充足,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有一次宿舍里学生失了财物。十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我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所指示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杀!他说: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说来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惭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见夏丐尊所写《弘一法师之出家》一文)

在四十几年前,我做中小学生的时候,图画、音乐两科在学校里最被忽视。那时学校里最看重的是所谓英、国、算,即英文、国文、算术,而最看轻的是图画、音乐。因为在不久以前的科举时代的私塾里,画图儿和唱曲子被先生知道了要打手心的。因此,图画,音乐两科,在课程表里被认为一种点缀,好比中药方里的甘草、红枣;而图画、音乐教师在教职员中也地位最低。好比从前京戏里的跑龙套的。因此学生上英、国、算时很用心,而上图画、音乐课时很随便,把它当作游戏。

然而说也奇怪,在我所进的杭州师范里(即现在贡院前的杭州第一中学的校址),有一时情形几乎相反:图画、音乐两科最被看重,校内有特殊设备(开天窗,有画架)的图画教室,和独立专用的音乐教室(在校园内),置备大小五六十架风琴和两架钢琴。课程表里的图画、音乐钟点虽然照当时规定,并不增多,然而课外图画、音乐学习的时间比任何功课都勤:下午四时以后,满校都是琴声,图画教室里不断的有人在那里练习石膏模型木炭画,光景宛如一艺术专科学校。

这是什么原故呢?就因为我们学校里的图画音乐教师是学生所最崇敬的李叔同先生。李叔同先生何以有这样的法力呢?是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能演话剧,能作油画,能弹贝多芬,能作六朝文,能吟诗,能填词,能写篆书魏碑,能刻金石呢?非也。他之所以能受学生的崇敬,而能使当时被看轻的图画音乐科被重视。完全是为了他的教育精神的关系:李叔同先生的教育精神是认真的,严肃的,献身的。

夏丐尊先生曾经指出李叔同先生做人的一个特点,他说:“做—样,像一样。”李先生的确做一样像一样: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风流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李先生何以能够做一样像一样呢?就是因为他做一切事都“认真地,严肃地,献身地”做的原故。

李先生一做教师,就把洋装脱下,换了一身布衣:灰色布长衫,黑布马褂,金边眼镜换了钢丝边眼镜。对学生态度常是和蔼可亲,从来不骂人。学生犯了过失,他当时不说,过后特地叫这学生到房间里,和颜悦色,低声下气的开导他。态度的谦虚与郑重,使学生非感动不可。记得有一个最顽皮的同学说:“我情愿被夏木瓜骂一顿,李先生的开导真是吃不消,我真想哭出来。”原来夏丐尊先生也是学生所崇敬的教师,但他对学生的态度和李先生不同,心直口快,学生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管,同母亲一般爱护学生,学生也像母亲一般爱他,深知道他的骂是爱。因为他的头像木瓜,给他取个绰号叫做夏木瓜,其实不是绰号,是爱称。李先生和夏先生好像我们的父亲和母亲。

李先生上一小时课,预备的时间恐怕要半天,他因为要最经济地使用这五十分钟,所以凡本课中所必须在黑板上写出的东西,都预先写好。黑板是特制的双重黑板,用完一块,把它推开,再用第二块,上课铃没有响,李先生早已端坐在讲坛上“恭候”学生,因此学生上图画、音乐课决不敢迟到。往往上课铃未响,先生学生都已到齐,铃声一响,李先生站起来一鞠躬,就开始上课。他上课时常常看表,精密的依照他所预定的教案进行,一分一秒钟也不浪费,足见他备课是很费心力和时间的。

吃早饭以前的半小时,吃午饭至上课之间的三刻钟,以及下午四时以后直至黄昏就睡——这些都是图画音乐的课外练习时间。这两课在性质上都需要个别教学,所以学生在课外按照排定的时间轮流地去受教,但是李先生是“观音斋罗汉”,有时竟一天忙到夜。我们学生吃中饭和夜饭,至多只费十五分钟,因为正午十二点一刻至一点,下午六点一刻至七点,都是课外练习时间。李先生的中饭和夜饭必须提早,因为他还须对病发药地预备个别教授。李先生拿全部的精力和时间来当教师,李先生的教育精神真正是献身的!这样,学生安得不崇敬他,图画、音乐安得不被重视?!

李先生的献身的教育精神,还不止上述,夏丐尊先生曾经有一段使人吃惊的记述,现在就引证来结束我的话:“我担任舍监职务,兼修身课,时时感觉对学生感化力不足。他(指李叔同)教的是图画、音乐两科。这两种科目,在他未到以前,是学生所忽视的。自他任教以后,就忽然被重视起来,几乎把全校学生的注意力都牵引过去了。课余但闻琴声歌声,假日常见学生出外写生,这原因一半当然是他对这二科实力充足,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有一次宿舍里学生失了财物。十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我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所指示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杀!他说: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说来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惭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见夏丐尊所写《弘一法师之出家》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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