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完前面的文字,认为可以将稿子交给熊正良了,但发送之前我碰上了荆永鸣,喝酒,聊天,酒桌上还有刘恒,聊着聊着,我发现关于这个话题还可以延续,还有好几个人的作品没说。下面先说吴君。 从“贵人”魏宁那大大的房子里出来,我们再走进吴君笔下深圳的摩天大楼。这篇作品叫做《亲爱的深圳》。我们看到,那些前来谋求出路的人们,当他们面对这亲爱的深圳,同样是显现了无法克服的卑微:“李水库对这栋大楼的恐慌,让他对程小桂也无端地产生了畏惧。现在他就连说话都是小声小气的,整个人像没着没落的城市孤儿……”在这个故事中,吴君主要刻画了三个人物,李水库和吴小桂,还有已经混到了公司中层管理者的张曼莉,三个人都是来自同一片乡间热土,然而为了在繁华的都市保住一块立足之地,为了可怜的虚荣或脸面,三个人都将那温热的乡情隐匿。那个张曼莉伪造了自己“高贵”的出身,却不愿意读一读充满了泪水的家信,李水库和吴小桂,本是一对年轻合法的夫妇,却要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偷情。我们在这个亲爱的深圳,看到了发展,看到了辉煌,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一种无形的雾霭,这雾霭环绕在深圳的大街小巷,填充在那座摩天大楼。在这雾霭当中,李水库程小桂们无不感到莫大的压抑,就连不可一世的张曼丽,也会在压抑之下喘息,程小桂戴上白色的手套,张曼丽藏起自己那劳动人民特有的粗大的骨节。在那亲爱的深圳,他们或者我们,无法遏止可怜的卑微……在那亲爱的深圳,“我正用幸福藏住了我的疼痛”。 吴君后来又写了一篇《樟木头》。章木头是深圳的一间女子看守所的所在地。樟木头三个字是一种疼痛,是陈娟娟方小红等等许多闯深圳的年轻女子难以言说的内心疼痛。为了这亲爱的深圳,为了深圳的户口,为了将自己真正融入到这一片繁华喧闹之中,不管是陈娟娟方小红,还是李水库程小桂,都付出了触及灵魂的代价。我们还会想起那位藏起粗大的骨节的张曼丽,回味这个令人难忘的细节,让我们更容易贴近陈娟娟那颗受伤的心灵。不堪回首的章木头,记录了陈娟娟方小红们的疼痛,她们或者他们,这些卑微的灵魂反衬出了大都市的高傲,高傲的都市漠视都市建设者的尊严。人们创造了繁华,用自己辛劳的血汗,日积月累地建设了都市,却又被繁华的都市踩在脚下,人们放弃了尊严,同时却又在苦苦坚守。吴君站在繁华喧闹之中,表达了这种难以言说的矛盾。 还可以再说一说荆永鸣的作品。荆永鸣刻画了不少居住在北京的外地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个永远以数量取胜,却永远不被注意的人群,那些人带着行李,带着手艺,带着力气,带着各种各样的观念,各种各样的乡音,更带着梦想和希望,来到了城市,分散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荆永鸣就写他们。 比如那篇《白水羊头葫芦丝》。《白水羊头葫芦丝》中的主要人物是马欢。“马欢的家在榆林山区。他是两年前来到北京的。没想到,这个做梦都让他向往的城市,很快就把他的雄心粉碎了。最初还算可以,他做过抄写员,当过刻字工……都是一些‘挺文化’的事。说起来有趣儿,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还被一个叫‘风’的小乐队拉去搞了半年音乐。只是搞来搞去却搞砸了。最终,他和那几个年轻人的梦想,就像那副被打烂的架子鼓,遗弃在城市边缘地带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在一片炫目的阳光下,挥挥手,各奔东西,作了鸟兽散。”被粉碎了雄心的马欢后来在北京的小吃街上打工,卖过豆腐脑、荞面��,后来卖白水煮羊头。马欢嗓子好,马欢会唱信天游。老板让马欢专管吆喝,马欢就白天吆喝白水羊头,晚上唱信天游。唱着唱着,还有了崇拜者,那个同屋住的二旦跟他学着唱……荆永鸣把马欢的生活写得挺卑微也挺快活,并没有受压迫,没有哪个老板欺负他。也不是一个苦难接着一个苦难全来找他一个人。马欢的雄心似乎是被北京城的巨大和喧闹粉碎了,但他却仍然爱着这座城市,没有抱怨,也没有了奢望,他卑微着,他也快乐着。荆永鸣当然没有将这种快乐进行到底,他只是不太着急,尽量从容地完成他的叙述,直到有一天,那葫芦丝的曲调在这小吃街上响起,才又一次让马欢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直到后来马欢病了,发高烧烧坏了声带。直到他看见自己的徒弟二旦在台上演唱,看见自己爱慕的姑娘阿英被二旦的歌声深深地感染的样子。直到他恋恋不舍地离开那条小吃街,我们才会想起为一个人的命运叹息。 再比如《大声呼吸》。《大声呼吸》里的刘民开饭馆,是个小老板。老板又如何?荆永鸣在小说一开头,就把一份卑微写在了他的脸上:“这天上午,刘民的情绪不大好。一大早,他在菜市场拉着一车的青菜萝卜和肉呀蛋的往回走,一路上尽管他走得小小心心,还是先后被人厌恶地骂了好几个‘傻逼’……”这个刘民其实一点儿也不傻,他不仅自己开着饭馆,还懂音乐,会唱歌,后来又加入了北京公园里的唱歌一族,和一帮子北京人一起唱起了歌,不仅加入了唱歌一族,还当了那一帮城里人的指挥,一度成为核心人物:“刘民就像做了一次精神体操,面色红润。到了散场的时候,他还一直沉浸在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与兴奋中呢。”正当大家都夸他“棒极了”的时候,却又遭到了一位城里人的奚落:“您没瞧他指挥时那架势呀,一颠一颠的,嘿,他妈整个一颠勺!”“刘民顿时愣住,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刷地涌到了脸上,涨得他很想说点什么。但刘民却什么也没说。刘民不说,是因为他不想惹事……”“如此的不愉快已经不止一次了。”不仅刘民不愉快,他的老婆秀萍也不愉快,给他打工的王留栓也不愉快,每个人都有摆脱不掉的烦恼或郁闷。秀萍想大哭一场又怕房东讨厌,刘民就带着她打的到城市的郊区去哭,王留栓处处受挤兑,气得想杀人……结果呢,秀萍到了郊区却又没有了眼泪,王留栓偷了把菜刀却也没杀人……虽然“城市正以越来越宽容的姿态,欢迎外地人来就业了。”但是那茫茫一片的人群中,仍然有许许多多的哀叹或泪水。荆永鸣就写他们,写他们内心的那一点点苦涩或者欢愉,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够大声呼吸,大声歌唱,大声哭泣,大声欢笑,他更希望用自己的文字,抚摸那些农村人、小地方人、穷苦人,驱赶他们灵魂深处的那一点点卑微。 那天看见了刘恒,就想起了他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刘恒刻画了张大民,张大民有户口,是正儿八经的首都北京的居民,张大民拥有幸福的生活。可是,张大民同时也拥有一颗卑微的心灵,他用他的卑微经营自己幸福的生活。张大民没有房子,但是他爱那个叫李云芳的美丽女子,爱得不得了,他要结婚,就如同水烧开了,必须灌暖壶了。所以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挤占家里其他人的空间,他“脸皮有城墙那么厚,骨子里却羞愧得不得了,汗都贴着耳朵一股一股地流下来了。”他用特别聪明的设计挤占着全家的空间,后来又用一次头破血流换来了一间中间有树的小屋,于是就和他美丽的李云芳“两个人扎扎实实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张大民卑微着,也幸福着。他永远缺钱花,为了钱而换工种,让“他们的幸福生活是油漆味儿的了。”张大民嘴贫,贫嘴的张大民会让读者们微笑或者大笑。后来张大民下岗了,下岗后的张大民用贫嘴抵抗推销时遇到的冷眼与尴尬,他更是试图用卑微的贫嘴守住自己的尊严,但是“那叠外国钱,把张大民残存的最后一点儿自尊给击碎了。”被击碎了自尊的张大民仍然是个贫嘴,但是慢慢的,我们读者却笑不出来了,因为我们看到了幽默背后的辛酸。那个九次获得先进工作者称号的妹妹死了,本来可以因拆迁而得到的三居室变成了两居,聪明的儿子年龄还小,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很艰难,但是张大民却对他儿子说,“有人枪毙你,没辙了,你再死,死就死了,没人枪毙你,你就活着,好好活着。儿子,我的儿子,你懂了吗?”刘恒写到这里的时候,“母亲用清晰的声音说道――锅炉。”锅炉曾经夺去了另一个卑微的生命,那是张大民的父亲,后来疾病又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那是张大民的妹妹四民。可日子还是在延续,“他们消失在幸福的生活之中了。”他们似乎并没有消失,他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就在我们的身边,无处不在。
刘恒的这篇小说发表于1997年。读了这篇小说之后我又继续我的阅读生活。经历了十三年之后,因为需要,我又把它找了出来,读后仍感颇有意味。前面提到的那几位作者写卑微,写了各种不同的“痛”。刘恒有所不同,当然不是刻意描绘幸福生活,他是在写“轻”,写生命价值之轻。于是我又读了他发表于1996年的另一篇小说,叫做《天知地知》。在《天知地知》中,刘恒塑造李来昆。他先写李来昆的妈生孩子,他妈在地头就把他生下来了,那个时候的农村,没有人拿个孩子当回事,所以李来昆刚生下来,在地头就被狗叼走了,落下了一身被狗咬的伤疤。李来昆小时候调皮,成年后快活。他是个能人,聪明人,还有文艺细胞,口琴吹得好,会编顺口溜,曾经带了一帮人八村六乡的到处演节目。后来“他养过长毛兔,喂了小半年,毛儿越来越短,发现品种弄错了,是肉兔。他喂过蝎子。在山墙旁盖了漂亮的蝎子洞,儿子把手伸进去,想掏鸟蛋,蜇得小手跟熊掌一样。他就不喂蝎子,改喂土鳖了,土鳖不咬人,可是土鳖喜欢逃跑……”他一辈子的生活都不顺利,屡遭磨难,经历了好几次生生死死,最后因为一个意外,他把自己挂在了一扇大铁门上,大铁门的长刺穿透了他的身体。刘恒把李来昆的死写得异常惨烈。张大民的父亲也死得惨烈,是被锅炉烫死的。张大民的妹妹也死了,虽不那么惨烈,却更加令人哀伤。 李来昆屡战屡败,李来昆却“窃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了。”张大民一贫如洗,张大民却对儿子说,“没人枪毙你,你就活着,好好活着。”刘恒的语言不乏幽默,时不时会让我们微笑,但我们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拢,就会又被哀伤和惨烈震撼。刘恒用惨烈或哀伤,甚至用这些小人物的幸福生活,来证明小小百姓的生命价值之轻,证明他们的尊严之轻,轻于鸿毛,飘在天上。但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压在了我们心头,很重很重。 马福的卑微是面对流氓的卑微,根宝的卑微是面对官员的卑微,白乐的卑微是面对债主的卑微,李水库的卑微是面对大都市的卑微,槐花或柳乡长们的卑微是面对财富的卑微,陈娟娟的卑微是面对户口的卑微。刘民的卑微是外地人面对北京人的卑微。张大民的卑微是面对“幸福生活”的卑微。 现实生活常常像一座大山,压弯了人们的脊梁,或许就是因为人们有一颗卑微的灵魂。卑微是一种软弱无力的心灵状态,常常会让人们视而不见却又挥之不去。卑微属于他们,他们是马福根宝李水库刘民陈娟娟。作为一名小说家,如果我们居高临下,卑微属于他们。但是如果我们站立在地面,或许又会发现,他们就是我们。 小说家如果敢于直面我们卑微的灵魂,他的作品一定会充满了力量。 (责编:熊正良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
当我写完前面的文字,认为可以将稿子交给熊正良了,但发送之前我碰上了荆永鸣,喝酒,聊天,酒桌上还有刘恒,聊着聊着,我发现关于这个话题还可以延续,还有好几个人的作品没说。下面先说吴君。 从“贵人”魏宁那大大的房子里出来,我们再走进吴君笔下深圳的摩天大楼。这篇作品叫做《亲爱的深圳》。我们看到,那些前来谋求出路的人们,当他们面对这亲爱的深圳,同样是显现了无法克服的卑微:“李水库对这栋大楼的恐慌,让他对程小桂也无端地产生了畏惧。现在他就连说话都是小声小气的,整个人像没着没落的城市孤儿……”在这个故事中,吴君主要刻画了三个人物,李水库和吴小桂,还有已经混到了公司中层管理者的张曼莉,三个人都是来自同一片乡间热土,然而为了在繁华的都市保住一块立足之地,为了可怜的虚荣或脸面,三个人都将那温热的乡情隐匿。那个张曼莉伪造了自己“高贵”的出身,却不愿意读一读充满了泪水的家信,李水库和吴小桂,本是一对年轻合法的夫妇,却要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偷情。我们在这个亲爱的深圳,看到了发展,看到了辉煌,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一种无形的雾霭,这雾霭环绕在深圳的大街小巷,填充在那座摩天大楼。在这雾霭当中,李水库程小桂们无不感到莫大的压抑,就连不可一世的张曼丽,也会在压抑之下喘息,程小桂戴上白色的手套,张曼丽藏起自己那劳动人民特有的粗大的骨节。在那亲爱的深圳,他们或者我们,无法遏止可怜的卑微……在那亲爱的深圳,“我正用幸福藏住了我的疼痛”。 吴君后来又写了一篇《樟木头》。章木头是深圳的一间女子看守所的所在地。樟木头三个字是一种疼痛,是陈娟娟方小红等等许多闯深圳的年轻女子难以言说的内心疼痛。为了这亲爱的深圳,为了深圳的户口,为了将自己真正融入到这一片繁华喧闹之中,不管是陈娟娟方小红,还是李水库程小桂,都付出了触及灵魂的代价。我们还会想起那位藏起粗大的骨节的张曼丽,回味这个令人难忘的细节,让我们更容易贴近陈娟娟那颗受伤的心灵。不堪回首的章木头,记录了陈娟娟方小红们的疼痛,她们或者他们,这些卑微的灵魂反衬出了大都市的高傲,高傲的都市漠视都市建设者的尊严。人们创造了繁华,用自己辛劳的血汗,日积月累地建设了都市,却又被繁华的都市踩在脚下,人们放弃了尊严,同时却又在苦苦坚守。吴君站在繁华喧闹之中,表达了这种难以言说的矛盾。 还可以再说一说荆永鸣的作品。荆永鸣刻画了不少居住在北京的外地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把目光投向了那个永远以数量取胜,却永远不被注意的人群,那些人带着行李,带着手艺,带着力气,带着各种各样的观念,各种各样的乡音,更带着梦想和希望,来到了城市,分散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角角落落。荆永鸣就写他们。 比如那篇《白水羊头葫芦丝》。《白水羊头葫芦丝》中的主要人物是马欢。“马欢的家在榆林山区。他是两年前来到北京的。没想到,这个做梦都让他向往的城市,很快就把他的雄心粉碎了。最初还算可以,他做过抄写员,当过刻字工……都是一些‘挺文化’的事。说起来有趣儿,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还被一个叫‘风’的小乐队拉去搞了半年音乐。只是搞来搞去却搞砸了。最终,他和那几个年轻人的梦想,就像那副被打烂的架子鼓,遗弃在城市边缘地带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在一片炫目的阳光下,挥挥手,各奔东西,作了鸟兽散。”被粉碎了雄心的马欢后来在北京的小吃街上打工,卖过豆腐脑、荞面��,后来卖白水煮羊头。马欢嗓子好,马欢会唱信天游。老板让马欢专管吆喝,马欢就白天吆喝白水羊头,晚上唱信天游。唱着唱着,还有了崇拜者,那个同屋住的二旦跟他学着唱……荆永鸣把马欢的生活写得挺卑微也挺快活,并没有受压迫,没有哪个老板欺负他。也不是一个苦难接着一个苦难全来找他一个人。马欢的雄心似乎是被北京城的巨大和喧闹粉碎了,但他却仍然爱着这座城市,没有抱怨,也没有了奢望,他卑微着,他也快乐着。荆永鸣当然没有将这种快乐进行到底,他只是不太着急,尽量从容地完成他的叙述,直到有一天,那葫芦丝的曲调在这小吃街上响起,才又一次让马欢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直到后来马欢病了,发高烧烧坏了声带。直到他看见自己的徒弟二旦在台上演唱,看见自己爱慕的姑娘阿英被二旦的歌声深深地感染的样子。直到他恋恋不舍地离开那条小吃街,我们才会想起为一个人的命运叹息。 再比如《大声呼吸》。《大声呼吸》里的刘民开饭馆,是个小老板。老板又如何?荆永鸣在小说一开头,就把一份卑微写在了他的脸上:“这天上午,刘民的情绪不大好。一大早,他在菜市场拉着一车的青菜萝卜和肉呀蛋的往回走,一路上尽管他走得小小心心,还是先后被人厌恶地骂了好几个‘傻逼’……”这个刘民其实一点儿也不傻,他不仅自己开着饭馆,还懂音乐,会唱歌,后来又加入了北京公园里的唱歌一族,和一帮子北京人一起唱起了歌,不仅加入了唱歌一族,还当了那一帮城里人的指挥,一度成为核心人物:“刘民就像做了一次精神体操,面色红润。到了散场的时候,他还一直沉浸在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与兴奋中呢。”正当大家都夸他“棒极了”的时候,却又遭到了一位城里人的奚落:“您没瞧他指挥时那架势呀,一颠一颠的,嘿,他妈整个一颠勺!”“刘民顿时愣住,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刷地涌到了脸上,涨得他很想说点什么。但刘民却什么也没说。刘民不说,是因为他不想惹事……”“如此的不愉快已经不止一次了。”不仅刘民不愉快,他的老婆秀萍也不愉快,给他打工的王留栓也不愉快,每个人都有摆脱不掉的烦恼或郁闷。秀萍想大哭一场又怕房东讨厌,刘民就带着她打的到城市的郊区去哭,王留栓处处受挤兑,气得想杀人……结果呢,秀萍到了郊区却又没有了眼泪,王留栓偷了把菜刀却也没杀人……虽然“城市正以越来越宽容的姿态,欢迎外地人来就业了。”但是那茫茫一片的人群中,仍然有许许多多的哀叹或泪水。荆永鸣就写他们,写他们内心的那一点点苦涩或者欢愉,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够大声呼吸,大声歌唱,大声哭泣,大声欢笑,他更希望用自己的文字,抚摸那些农村人、小地方人、穷苦人,驱赶他们灵魂深处的那一点点卑微。 那天看见了刘恒,就想起了他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刘恒刻画了张大民,张大民有户口,是正儿八经的首都北京的居民,张大民拥有幸福的生活。可是,张大民同时也拥有一颗卑微的心灵,他用他的卑微经营自己幸福的生活。张大民没有房子,但是他爱那个叫李云芳的美丽女子,爱得不得了,他要结婚,就如同水烧开了,必须灌暖壶了。所以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挤占家里其他人的空间,他“脸皮有城墙那么厚,骨子里却羞愧得不得了,汗都贴着耳朵一股一股地流下来了。”他用特别聪明的设计挤占着全家的空间,后来又用一次头破血流换来了一间中间有树的小屋,于是就和他美丽的李云芳“两个人扎扎实实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张大民卑微着,也幸福着。他永远缺钱花,为了钱而换工种,让“他们的幸福生活是油漆味儿的了。”张大民嘴贫,贫嘴的张大民会让读者们微笑或者大笑。后来张大民下岗了,下岗后的张大民用贫嘴抵抗推销时遇到的冷眼与尴尬,他更是试图用卑微的贫嘴守住自己的尊严,但是“那叠外国钱,把张大民残存的最后一点儿自尊给击碎了。”被击碎了自尊的张大民仍然是个贫嘴,但是慢慢的,我们读者却笑不出来了,因为我们看到了幽默背后的辛酸。那个九次获得先进工作者称号的妹妹死了,本来可以因拆迁而得到的三居室变成了两居,聪明的儿子年龄还小,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很艰难,但是张大民却对他儿子说,“有人枪毙你,没辙了,你再死,死就死了,没人枪毙你,你就活着,好好活着。儿子,我的儿子,你懂了吗?”刘恒写到这里的时候,“母亲用清晰的声音说道――锅炉。”锅炉曾经夺去了另一个卑微的生命,那是张大民的父亲,后来疾病又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那是张大民的妹妹四民。可日子还是在延续,“他们消失在幸福的生活之中了。”他们似乎并没有消失,他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就在我们的身边,无处不在。
刘恒的这篇小说发表于1997年。读了这篇小说之后我又继续我的阅读生活。经历了十三年之后,因为需要,我又把它找了出来,读后仍感颇有意味。前面提到的那几位作者写卑微,写了各种不同的“痛”。刘恒有所不同,当然不是刻意描绘幸福生活,他是在写“轻”,写生命价值之轻。于是我又读了他发表于1996年的另一篇小说,叫做《天知地知》。在《天知地知》中,刘恒塑造李来昆。他先写李来昆的妈生孩子,他妈在地头就把他生下来了,那个时候的农村,没有人拿个孩子当回事,所以李来昆刚生下来,在地头就被狗叼走了,落下了一身被狗咬的伤疤。李来昆小时候调皮,成年后快活。他是个能人,聪明人,还有文艺细胞,口琴吹得好,会编顺口溜,曾经带了一帮人八村六乡的到处演节目。后来“他养过长毛兔,喂了小半年,毛儿越来越短,发现品种弄错了,是肉兔。他喂过蝎子。在山墙旁盖了漂亮的蝎子洞,儿子把手伸进去,想掏鸟蛋,蜇得小手跟熊掌一样。他就不喂蝎子,改喂土鳖了,土鳖不咬人,可是土鳖喜欢逃跑……”他一辈子的生活都不顺利,屡遭磨难,经历了好几次生生死死,最后因为一个意外,他把自己挂在了一扇大铁门上,大铁门的长刺穿透了他的身体。刘恒把李来昆的死写得异常惨烈。张大民的父亲也死得惨烈,是被锅炉烫死的。张大民的妹妹也死了,虽不那么惨烈,却更加令人哀伤。 李来昆屡战屡败,李来昆却“窃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了。”张大民一贫如洗,张大民却对儿子说,“没人枪毙你,你就活着,好好活着。”刘恒的语言不乏幽默,时不时会让我们微笑,但我们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拢,就会又被哀伤和惨烈震撼。刘恒用惨烈或哀伤,甚至用这些小人物的幸福生活,来证明小小百姓的生命价值之轻,证明他们的尊严之轻,轻于鸿毛,飘在天上。但最终还是落在了地上,压在了我们心头,很重很重。 马福的卑微是面对流氓的卑微,根宝的卑微是面对官员的卑微,白乐的卑微是面对债主的卑微,李水库的卑微是面对大都市的卑微,槐花或柳乡长们的卑微是面对财富的卑微,陈娟娟的卑微是面对户口的卑微。刘民的卑微是外地人面对北京人的卑微。张大民的卑微是面对“幸福生活”的卑微。 现实生活常常像一座大山,压弯了人们的脊梁,或许就是因为人们有一颗卑微的灵魂。卑微是一种软弱无力的心灵状态,常常会让人们视而不见却又挥之不去。卑微属于他们,他们是马福根宝李水库刘民陈娟娟。作为一名小说家,如果我们居高临下,卑微属于他们。但是如果我们站立在地面,或许又会发现,他们就是我们。 小说家如果敢于直面我们卑微的灵魂,他的作品一定会充满了力量。 (责编:熊正良电子邮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