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冷面冷心伪君子

  柳湘莲面冷,冷如冰。对薛蟠屡次三番的无耻骚扰,他欲擒故纵将其诱至荒郊毒打,冷得无义;他草率定亲,又鲁莽退婚,使尤三姐羞愤自刎,冷得无情。贾琏与尤三姐道他“最是冷面冷心”,可他真的是面冷心冷、仗剑天涯的独行侠吗?不!字里行间细推敲, 他只是个面冷心冷的伪君子。  柳湘莲“冷面冷心”,纯粹出于扮酷需要,因为他“冷”的对象仅是那些与他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和对他毫无用处的人。对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和现任的官长这类富贵之人,他则摧眉折腰,曲意逢迎。  柳湘莲原是富家子弟,也曾锦衣玉食,但父母早丧,使他无所依靠,以致家境一贫如洗。所幸他精通耍枪舞剑和吹笛弹筝,且“年纪又轻,生得又美”,所以还能以票友身份奔波于权贵之家,以客串堂会戏为生。但客串戏文“纵有几个钱来”,也仅仅是满足温饱而已,柳湘莲有宏伟的蓝图—以唱念做打作为敲门砖,敲开上流社会大门,继而重振家业。  为了实现这个远大理想,他粉墨登场换取钟鸣鼎食之家的残羹冷炙,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一株寄生草攀附到赖尚荣这棵小树上。  赖尚荣是贾府高等奴才,30岁才依靠主子的关系得以出任知县。大宴宾客那日,柳湘莲赫然在座,因为“赖尚荣与他素习交好”。但赖尚荣从小是读些书的,而柳湘莲却是“读书不成”;赖尚荣小人得志、忘恩负义,柳湘莲则素性爽侠,不拘小节。冰炭不同器之人为何“素习交好”?自然是在“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方面有共同语言。赖尚荣有钱,柳湘莲有闲,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柳湘莲要借赖尚荣这块跳板,攀附贾府这棵大树。  那日,贾珍等人半真半假地请他串两出戏,这正中柳湘莲下怀。他抖擞精神,使尽浑身解数串了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贾珍)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此说彼”。对上流社会充满热情和向往,柳湘莲何冷之有?  如此“亲切友好”的气氛,却因薛蟠的无耻欲求而毁于一旦。柳湘莲耳听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说:‘谁放了小柳儿走了’”,顿时火冒三丈,因为这声暧昧轻佻的“小柳儿”,让所有客人都认为他是风月子弟,将他视为薛蟠的娈童。柳湘莲心中自然气愤,遂将其骗出暴打。  但是,柳湘莲拳脚交加的毒打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薛蟠脸上身上虽有伤痕,但并未伤筋动骨,三五日后,已是“疼痛虽愈,伤痕未平”。这样的皮外伤足以证明,怒发冲冠的柳湘莲下手极有分寸。为何手下留情?因为他记得薛蟠的身份:“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盛怒之下尚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柳湘莲何冷之有?  可见,柳湘莲的“冷面冷心”隐含着对富贵荣华的热切追求。不仅如此,他间或古道热肠的举动,也隐含着同样的欲望。  郊游不忘亡友坟,柳湘莲的热心肠里隐藏着不可告人之目的。坟茔中的秦钟本是个双性恋者,与宝玉“同来同往,同起同坐”,尽人皆知。而秦钟同时又是柳湘莲的好友,所以他与柳湘莲的关系难免让人浮想联翩。书中并未透露柳湘莲与宝玉的相识是否由秦钟牵线搭桥,但可以推断,柳湘莲这样的破落子弟,如果不依靠秦钟,恐怕难以结识宝玉这般的贵公子。柳湘莲知恩图报,在秦钟死后将感激涕零之情合情合理地转化为刻骨铭心的思念,明修秦钟坟茔,暗得宝玉欢心,一石二鸟。  仗义出手救仇人,可以说是柳湘莲自编自导的武侠戏。“冷郎君惧祸走他乡”的一年间,他时常痛悔自己小不忍而乱大谋,那如何修复薛蟠这架天梯呢?柳湘莲苦思冥想,决定暗中跟踪薛蟠,勾结地痞流氓,上演了一出拙劣的“义救薛蟠”戏。  首先,刻意巧合,令人怀疑。薛蟠贩卖了货物后,起程往回走,一路上一直平安无事,到了距京城不远的平安州界,却遇到强盗,这就让人感觉蹊跷。而柳湘莲的现身竟如此及时,且武功这般高绝,众强盗不堪一击,不仅贾琏感到奇怪,就连薛蟠也觉得不可思议。其实,将柳湘莲理解为幕后主使,一切即可迎刃而解。  其次,精心谋划,不慎穿帮。柳湘莲算定薛蟠遭遇强盗打劫时,必将舍财保命,于是闪亮登场,施展短打武生招式,夺回货物。柳湘莲苦肉计得逞,薛蟠感激涕零,两人冰释前嫌结拜为生死弟兄。整出戏起承转合中规中矩,演员们表演到位。只是柳湘莲得意忘形,亮相时不慎穿帮:强盗抢劫财物后离开现场,柳湘莲却“从那边来了”。“那边”,当然指的是强盗撤离的方向。柳湘莲一出场便与强盗撞个面对面,然后乒乒乓乓一通好打。试想,他如果与强盗素不相识更不知底细,怎么敢不问青红皂白拔刀相向以一当十?  最后,劫持人质,画蛇添足。强盗们既已将东西劫去,显然已放过薛蟠等人,如果他们与柳湘莲素昧平生,那么被柳大侠打得满地找牙后,于情于理只应作鸟兽散。但这帮强盗却原路返回,挟持薛蟠等人充当人质,其目的就是让柳大侠再次近距离表演一遍盖世神功,让薛蟠亲眼看见是柳湘莲救了他的性命。  柳湘莲毕竟“读书不成”,编排的情节俗套乏味,表演用的武生技巧在现实打斗中成了花拳绣腿的把戏,生生将一出行侠仗义的武戏,演绎成一场破绽百出的闹剧。  柳湘莲救下薛蟠后,心安理得地准备享受薛蟠的报恩回馈—“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时,贾琏正好有一门亲事相配。柳湘莲很清楚,与贾府攀上婚事绝对是脱贫致富实现理想的便捷途径,因此在尚不知尤三姐品貌优劣的前提下,迫不及待地应允了。唯恐夜长梦多,他索性又将传代之宝鸳鸯剑作为定礼。小人嘴脸,在此暴露无遗。  后来,得知尤三姐是“淫奔无耻之流”,他态度陡转,不屑与之成婚。不过自知退婚理亏,他就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编造了一套谎言:“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被拒绝后,他居然还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  这句话逼得尤三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柳湘莲万万没有想到退婚会逼出人命,顿时如雷击顶,呆若木鸡,被贾琏死死揪住,要捆了送官,幸得尤二姐阻拦才得以解脱。  而尤二姐劝贾琏的话又适时点醒了柳湘莲:“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电光火石之间,柳湘莲抓住贾府生怕出丑的心理,将串戏特长发挥到极致,先挤出鳄鱼泪,再称尤三姐“刚烈贤妻,可敬,可敬”,然后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他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逼死人命,喊声贤妻,大哭两场,告辞而去,走得何等潇洒!柳湘莲如确有悔意,此时鸳鸯剑之雄剑在手,刚烈一挥陪伴贤妻,岂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他没有丝毫自杀的念头和勇气。  柳湘莲出门无所适从,才想起刚才之事,真是鸡飞蛋打:通过婚姻跻身上流社会的希望被尤三姐一剑斩断,又失去了标致、刚烈的妻子,还随时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即便贾府放弃诉讼,他在京城也必将臭名远扬,无处容身。  柳湘莲冷面扮酷,原形毕露,面具被戳穿,欲望被遏制,“又无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此”,了无牵挂。于是,便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随道士去了,这也成为这个“冷面热心”的伪君子的唯一归宿。  编 辑/孙琼歌

  柳湘莲面冷,冷如冰。对薛蟠屡次三番的无耻骚扰,他欲擒故纵将其诱至荒郊毒打,冷得无义;他草率定亲,又鲁莽退婚,使尤三姐羞愤自刎,冷得无情。贾琏与尤三姐道他“最是冷面冷心”,可他真的是面冷心冷、仗剑天涯的独行侠吗?不!字里行间细推敲, 他只是个面冷心冷的伪君子。  柳湘莲“冷面冷心”,纯粹出于扮酷需要,因为他“冷”的对象仅是那些与他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和对他毫无用处的人。对薛蟠、贾珍、贾琏、贾蓉和现任的官长这类富贵之人,他则摧眉折腰,曲意逢迎。  柳湘莲原是富家子弟,也曾锦衣玉食,但父母早丧,使他无所依靠,以致家境一贫如洗。所幸他精通耍枪舞剑和吹笛弹筝,且“年纪又轻,生得又美”,所以还能以票友身份奔波于权贵之家,以客串堂会戏为生。但客串戏文“纵有几个钱来”,也仅仅是满足温饱而已,柳湘莲有宏伟的蓝图—以唱念做打作为敲门砖,敲开上流社会大门,继而重振家业。  为了实现这个远大理想,他粉墨登场换取钟鸣鼎食之家的残羹冷炙,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当一株寄生草攀附到赖尚荣这棵小树上。  赖尚荣是贾府高等奴才,30岁才依靠主子的关系得以出任知县。大宴宾客那日,柳湘莲赫然在座,因为“赖尚荣与他素习交好”。但赖尚荣从小是读些书的,而柳湘莲却是“读书不成”;赖尚荣小人得志、忘恩负义,柳湘莲则素性爽侠,不拘小节。冰炭不同器之人为何“素习交好”?自然是在“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方面有共同语言。赖尚荣有钱,柳湘莲有闲,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柳湘莲要借赖尚荣这块跳板,攀附贾府这棵大树。  那日,贾珍等人半真半假地请他串两出戏,这正中柳湘莲下怀。他抖擞精神,使尽浑身解数串了两出戏,“下来,移席和他(贾珍)一处坐着,问长问短,说此说彼”。对上流社会充满热情和向往,柳湘莲何冷之有?  如此“亲切友好”的气氛,却因薛蟠的无耻欲求而毁于一旦。柳湘莲耳听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说:‘谁放了小柳儿走了’”,顿时火冒三丈,因为这声暧昧轻佻的“小柳儿”,让所有客人都认为他是风月子弟,将他视为薛蟠的娈童。柳湘莲心中自然气愤,遂将其骗出暴打。  但是,柳湘莲拳脚交加的毒打却是雷声大雨点小,薛蟠脸上身上虽有伤痕,但并未伤筋动骨,三五日后,已是“疼痛虽愈,伤痕未平”。这样的皮外伤足以证明,怒发冲冠的柳湘莲下手极有分寸。为何手下留情?因为他记得薛蟠的身份:“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发财都容易。”盛怒之下尚能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柳湘莲何冷之有?  可见,柳湘莲的“冷面冷心”隐含着对富贵荣华的热切追求。不仅如此,他间或古道热肠的举动,也隐含着同样的欲望。  郊游不忘亡友坟,柳湘莲的热心肠里隐藏着不可告人之目的。坟茔中的秦钟本是个双性恋者,与宝玉“同来同往,同起同坐”,尽人皆知。而秦钟同时又是柳湘莲的好友,所以他与柳湘莲的关系难免让人浮想联翩。书中并未透露柳湘莲与宝玉的相识是否由秦钟牵线搭桥,但可以推断,柳湘莲这样的破落子弟,如果不依靠秦钟,恐怕难以结识宝玉这般的贵公子。柳湘莲知恩图报,在秦钟死后将感激涕零之情合情合理地转化为刻骨铭心的思念,明修秦钟坟茔,暗得宝玉欢心,一石二鸟。  仗义出手救仇人,可以说是柳湘莲自编自导的武侠戏。“冷郎君惧祸走他乡”的一年间,他时常痛悔自己小不忍而乱大谋,那如何修复薛蟠这架天梯呢?柳湘莲苦思冥想,决定暗中跟踪薛蟠,勾结地痞流氓,上演了一出拙劣的“义救薛蟠”戏。  首先,刻意巧合,令人怀疑。薛蟠贩卖了货物后,起程往回走,一路上一直平安无事,到了距京城不远的平安州界,却遇到强盗,这就让人感觉蹊跷。而柳湘莲的现身竟如此及时,且武功这般高绝,众强盗不堪一击,不仅贾琏感到奇怪,就连薛蟠也觉得不可思议。其实,将柳湘莲理解为幕后主使,一切即可迎刃而解。  其次,精心谋划,不慎穿帮。柳湘莲算定薛蟠遭遇强盗打劫时,必将舍财保命,于是闪亮登场,施展短打武生招式,夺回货物。柳湘莲苦肉计得逞,薛蟠感激涕零,两人冰释前嫌结拜为生死弟兄。整出戏起承转合中规中矩,演员们表演到位。只是柳湘莲得意忘形,亮相时不慎穿帮:强盗抢劫财物后离开现场,柳湘莲却“从那边来了”。“那边”,当然指的是强盗撤离的方向。柳湘莲一出场便与强盗撞个面对面,然后乒乒乓乓一通好打。试想,他如果与强盗素不相识更不知底细,怎么敢不问青红皂白拔刀相向以一当十?  最后,劫持人质,画蛇添足。强盗们既已将东西劫去,显然已放过薛蟠等人,如果他们与柳湘莲素昧平生,那么被柳大侠打得满地找牙后,于情于理只应作鸟兽散。但这帮强盗却原路返回,挟持薛蟠等人充当人质,其目的就是让柳大侠再次近距离表演一遍盖世神功,让薛蟠亲眼看见是柳湘莲救了他的性命。  柳湘莲毕竟“读书不成”,编排的情节俗套乏味,表演用的武生技巧在现实打斗中成了花拳绣腿的把戏,生生将一出行侠仗义的武戏,演绎成一场破绽百出的闹剧。  柳湘莲救下薛蟠后,心安理得地准备享受薛蟠的报恩回馈—“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时,贾琏正好有一门亲事相配。柳湘莲很清楚,与贾府攀上婚事绝对是脱贫致富实现理想的便捷途径,因此在尚不知尤三姐品貌优劣的前提下,迫不及待地应允了。唯恐夜长梦多,他索性又将传代之宝鸳鸯剑作为定礼。小人嘴脸,在此暴露无遗。  后来,得知尤三姐是“淫奔无耻之流”,他态度陡转,不屑与之成婚。不过自知退婚理亏,他就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编造了一套谎言:“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被拒绝后,他居然还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  这句话逼得尤三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柳湘莲万万没有想到退婚会逼出人命,顿时如雷击顶,呆若木鸡,被贾琏死死揪住,要捆了送官,幸得尤二姐阻拦才得以解脱。  而尤二姐劝贾琏的话又适时点醒了柳湘莲:“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电光火石之间,柳湘莲抓住贾府生怕出丑的心理,将串戏特长发挥到极致,先挤出鳄鱼泪,再称尤三姐“刚烈贤妻,可敬,可敬”,然后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他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逼死人命,喊声贤妻,大哭两场,告辞而去,走得何等潇洒!柳湘莲如确有悔意,此时鸳鸯剑之雄剑在手,刚烈一挥陪伴贤妻,岂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他没有丝毫自杀的念头和勇气。  柳湘莲出门无所适从,才想起刚才之事,真是鸡飞蛋打:通过婚姻跻身上流社会的希望被尤三姐一剑斩断,又失去了标致、刚烈的妻子,还随时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即便贾府放弃诉讼,他在京城也必将臭名远扬,无处容身。  柳湘莲冷面扮酷,原形毕露,面具被戳穿,欲望被遏制,“又无父母兄弟,只身一人在此”,了无牵挂。于是,便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随道士去了,这也成为这个“冷面热心”的伪君子的唯一归宿。  编 辑/孙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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