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其矫:青春到老好还乡

  2007年1月3日晚,家中来客,一起包饺子过年。电话铃响,是《香港文学》主编陶然,他说:“蔡老今天凌晨去世了。”我顿时呆住,妻子询问,复述时不禁泪如泉涌。   去年7月,在香港与陶然等人相聚,席间说起蔡老的传记《少女万岁》。我要来电话号码,当晚打过去。蔡老听到是我,甚喜,我约他到香港相见,他长叹道:“恐怕不行了,我88岁,老喽。”东拉西扯,从朋友到海洋。谁成想,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可爱的“蔡求蜜”      1975年冬,我在艾青家认识蔡其矫,那年我26岁,他57岁,正好是我现在的年龄。艾青到北京治眼疾,住白塔寺附近的王府仓4号,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小屋。家中陈设简陋,一目了然。由于地面不平,每次开饭,艾青都要亲自过问折叠桌是否放稳――颠沛流离,吃顿踏实饭至关重要。家徒四壁,但有满满一箱子齐白石的画,那是艾青刚进城当中央美院军代表时买下来的。   那时候说串门名副其实:走动之间,把国事家事天下事都给“串”到一起了。没电话,除非事先约好,只能撞大运――应声而至,沏茶倒水备酒留饭,取决于友情深浅。   那天上午,有人敲门后高声通报:“艾青同志在家吗?我是蔡其矫。”只见他一头卷发,满面春风;说话底气足,南腔北调。一见面,他就夸我诗写得好,让我口讷而窃喜,手足无措。   第二天蔡其矫就来我家串门。唯一的皮沙发像烂桔子般陷落,只好把客人请上床。我们背靠墙并肩而坐,腿翘到床沿外。他引导话题,从诗到政治到性。他单刀直入,间我是否有过性经验,弄得我大红脸,接着他坦言对爱情及性的看法,我只好跟进,讲述了失败的爱情故事。他告诉我,他译过惠特曼的《伐木者,醒来》和聂鲁达《马楚・比楚高峰》,答应下次带给我。   我和蔡其矫成了忘年之交。相比之下。和艾青认识要早些,但关系很淡。他有点儿公子落难的意味,自视高。身份感强,让人敬而远之。这恐怕是他翻身当家做主人后我们决裂的原因之一。蔡其矫命途多舛,却毫不世故,嬉笑怒骂,如赤子般坦荡。   凭借华侨的特殊渠道,他搞到不少港台版文学书籍,再加上他手抄工夫了得,密密麻麻,如纳鞋底一般。说来也巧,自1964年因所谓“破坏军婚”罪锒铛入狱,直到1978年底他的三首诗发表在《今天》创刊号上,其间15年,蔡其矫跟我们一样处于地下,摸黑走路,靠手抄本借光。如今说到地下文学,看来界定要宽泛得多,且源远流长,最早可追溯到1962年他写下的《波浪》一诗。   在阳光普照的大墙后,有一窄门通向北京离经叛道的地下世界,那儿有各式各样的沙龙,热闹得很。创作是私下的事,大家凑到一起则变着法儿玩――聚会郊游酗酒吟唱谈情说爱。我把蔡其矫领了进去,这地下世界,连带出没其中的漂亮女孩儿,让他激动不已。他的老式莱卡相机,镜头跟主人的眼睛一起永远忠实于她们。大家当面恭敬,一口一个“蔡老”,背后叫他“蔡求蜜”。   单位与老家在福建,夫人住北京,随文革风暴远去,行动自由的限制少了,他来北京的机会多了,后来每年像候鸟,春去秋来。而那窄门后面的北京,让他时不时改变行程。   我们常去的地方有圆明园、香山、樱桃沟、沟崖、八大处,十三陵水库、丁家滩和云水洞。便携录音机的出现把郊游推向高潮――野外舞会应运而生。最早上市的板儿砖式录音机细如蚊声,动辄卷带,但丝毫不影响众人兴致。音乐响起,只见蔡其矫独领风骚,他腰板笔直,昂首含颔,带着女孩儿旋转。霎时间,节奏骤变,从舞曲转成摇滚乐,慌乱中他踩不上点儿,于是激流勇退,继续搞好摄影师的本职工作。这一叨都写进他诗中,诸如《雨后樱桃沟》、《湖上黄昏》、《十渡》和《女中音歌手》,后者副标题还特地注明“为今天玩伴而作”。   久别重逢,我提起当年那些女孩儿,他全都忘光了,令我惊讶。其实他记住的名字是青春,总有青春的代表进入他的生活。      文坛的异数      蔡其矫在中国当代文人中绝对是个异数。   1918年12月12日生于福建晋江园坂村。6岁读私塾,8岁随家人侨居印尼泅水。1929年回国,在泉州教会学校初中毕业,在上海读高中参加抗日爱国运动。1938年早春,他离开印尼辗转抵延安,先进鲁艺学习,后到晋察冀边区,在华北联大任教。1941年他开始发表诗作。1945年当随军记者。自1948年起从事情报研究工作。上世纪50年代初他放弃仕途,调到中央文学研究所……   与参加革命的农民不同,蔡其矫渴望的是某种精神回报,在这一点上,至少在革命胜利以前,他如愿以偿。他在2000年口述时如是说:“延安在1938年到1942年之间,是非常自由的……那时,上课是自由的,唱歌是自由的,贴墙报是自由的,搞创作也是自由的   夺取政权后,和大多数文人一样,蔡其矫经历着痛苦。他也曾试图随大流跟形势――歌功颂德、写检查,与各种反党集团及思潮划清界限,但最终他做了反向的选择,毅然决然站起来歌唱;“我英勇的、自由的心啊/谁敢在你上面建立他的统治?……/波浪啊!对水藻是细语,/对巨风是抗争,/生活正应像你这样充满音响,/波浪啊!”这就是他写于1962年的《波浪》。   也许最让人叹服的还是他惊世骇俗的爱情观:“为了一次快乐的亲吻,/禾惜粉碎我自己。”纵然一生风流,蔡其矫有自己的原则。他在笔记本上写道:“爱情的存在不是为了使我们幸福,而是为了向我们表明在忍受上我们能有多么坚强。世界上没有比无言的爱更高贵、更令人幸福的了。以无欲念的爱克服愁苦,也许这是迷途的爱、沉睡的爱。肉体有限度的满足,是人的最低权利。爱情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最深沉的冲动……”   1964年4月13日,他因破坏军婚罪被开除党籍,锒铛入狱,关了近两年。多年后,蔡其矫和艾青在天安门广场散步。艾青问,你为女人坐过牢,后不后悔?蔡其矫说,无悔,这里有代价,但也得教益。这个教益就是当面对一个爱你的女人时,你要勇敢,艾青说,蔡其矫,你是真正的男人……      勇敢的歌者      1978年深秋,我着手编辑《今天》创刊号,在桌上摊开蔡其矫和舒婷的诗稿,逐一推敲。我发现在老一代诗人中,蔡其矫竟与我们精神上如此之近。于是我选了他的三首诗《风景画》、《给――》和《思念》,排在首位,为安全起见,我给蔡其矫取了个笔名“乔加”。   我事先写信去福建试探,他竟满口答应,还另抄了几首新作。要知道那年月这可是胆大包天的决定,弄不好是要坐牢的。那年他整满六十,本应安度晚年,却看我们这帮混不吝的小子借《今天》浮出地表。   舒婷加入《今天》文学团体,始作俑者蔡其矫。在他催促下,1979年秋舒婷第一次来到北京,与《今天》

同仁聚首。某日,天高气爽,蔡其矫、艾未未和我陪舒婷游长城,那天蔡老兴致格外好,端着照相机冲锋陷阵;舒婷胆大艺高,爬到城垛上徘徊远眺;我晕高,看不得这壮举,把头转开;艾未未还是个大男孩儿,一开口脸就红……   《今天》问世后我们越玩越疯,郊游规模越来越大。蔡其矫是积极倡导者,乐此不疲。1979年深秋,即“星星画展事件”后不久,一行百十余人,浩浩荡荡,前往云水洞和十渡。在云水洞前空地上的舞会,如庆祝胜利的狂欢节。这下可忙坏了蔡其矫正――跳舞摄影,二者不可兼得。只见他上窜下跳,进退两难。连那些照片都拍得气喘吁吁的。爬山路上,他突然惊呼:“哎呀,这下糟糕了!”等大家围过来他才说:“我的面包都破了!”原来是他带的面包被压碎了。一个南方人的“破”字当头,把北方人全逗乐了。      行游走四方      1981年秋,在兰州教书的“九叶派”诗人唐祈筹备“兰州诗会”,请了舒婷、江河、杨炼和我。未在受邀之列的蔡其矫,闻舒婷途中被窃,赶去救援;舒婷败兴回家,他却意犹未尽,直奔兰州。我们在招待所撞见,不禁欢呼起来。由于风声紧,“兰州诗会”被迫取消。于是我们封蔡其矫为“头头”,结伴而行。他将军般威风,摊开地图,为进军大西北制定路线。   我们一路穷开心。他最喜欢给美女照相,投其所好,我们仨就像选妃子一般,四处寻觅,把稍有姿色的女孩儿一网打尽。我们声称,这位是作家协会的老革命,为写作收集素材,关键是江山得有美人配。那年月彩色照片稀罕,再听说是作家兼老革命,几乎没碰过钉子。只见女孩子搔首弄姿,风情万种。拍照后留下地址,他事后评论道:“这个蛮不错,有味道。”我们开始犯坏,专挑那些相貌平平甚至丑的,蔡其矫照旧乐得屁颠屁颠的,殷勤备至,但多少有些保留:“还可以,马马虎虎。”他准心里纳闷:江山依旧,可怎地,一夜间,“六宫粉黛无颜色”。   夜宿青海湖边,蔡其矫早起去照相,回来大骂“懒虫”,把我们从床上赶下来。探头窗外,青海湖碧蓝如海,令人怦然心动。我们嗷嗷叫喊向湖边冲去,蔡其矫不甘落后,跟我们一起冲啊喊啊………   辞青海湖,过西宁,再返张掖,宿酒泉,登嘉峪关,抵敦煌。我们持私人介绍信找到敦煌研究所所长,受到特别礼遇,安排在招待所下榻,吃住便宜。在导游引领下,一连四天,参观了几乎所有重要的洞窟,有些从不对外开放,借助户外微光或手电筒,那奇异的造型与色彩,把我们全都镇住了,屏息凝神,神魂颠倒。最让蔡其矫着魔的是飞天与乐伎。他认为,美的最高境界就是宗教,而宗教的最高境界是美。   最后一站柳园。三名小卒入川返京,而光杆司令继续西行,向新疆挺进。那是蔡其矫云游四海的开端。我们在小旅社告别,为他发现更多的维族美女干杯。收拾行李时才发现,不约而同,每人都带了一本惠特曼的《草叶集》。这影响显然来于自蔡其矫。   自1981年秋,即我们西北之行以来,他云游四海,足迹几乎遍及中国。这一壮举对我来说至今还是个谜。他是为了继承徐霞客的传统,还是为了用脚在大地上书写,追赶青春穿透生命的迷雾?他曾在《自画像》一诗中自间:“从黄昏到垂暮,他还能在眷恋中远行吗?”眷恋与远行,方向相反。却彼此激荡有如持久的钟声。      他是个海洋性格的人      2001年冬,因父亲病重我获特别“恩准”,回到阔别13年的北京。除了尽孝,头等大事就是去看望那些忘年之交――岁数不饶入。我从保嘉哪儿得知蔡老在京,大喜过望。   保嘉开车带我先去接牛汉。事先瞒着,牛汉下楼迎候时看见我,惊得竟蹦了起来。他快八十的人,仍像棵擎天老树那么壮实。再去东堂子胡同接蔡老。他老人家性急,不断打电话催间,早早到楼下等候。与他紧紧握手那瞬间。我的眼角湿了。他引我们回家,他夫人徐竞辞很热情,沏茶倒水。蔡老明显见老了,但还硬朗。想当年大家就管他叫蔡老,叫了三十年、终于给叫老了。他告诉我,几年前被摩托车撞翻,脊椎骨短了一截,行动大不如从前,但他还是骑车到处跑。   牛汉和蔡老执意先去看望我父亲,于是到我家小坐,再去附近“山水间”餐厅吃晚饭。那天给蔡老点了狗肉煲,他大赞,称天下第一美味。俩老头儿在一起总是斗嘴,嗓门大,还打打闹闹。说来他们还是通过我相识的,那是“四人帮”倒台后不久,我带蔡老拜访牛汉。   临走前,我借朋友的美意,在其属下一家名叫“湘君府”的湖南餐厅,宴请牛汉、谢冕、邵燕祥、吴思敬和蔡其矫,由几位同辈人作陪。所谓“总统套间”金壁辉煌,那华丽的装饰和闪光灯让人分神。蔡老坐我对面,话不多,专注于那精美的头盘――凉拌龙虾。我劝他多吃,最后连龙虾头也由他包了。在座的文学所的刘福春跟我抱怨说,他每次陪蔡老骑车,蔡老总是逆行,直冲着警察骑过去,他只好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跑。   酒后有点儿恍惚了:生活继续,友情依旧,只是由于我的缺席,过去与现在之间出现某种断裂,如拼图中缺失了某些部分。   次年冬,又在北京见到蔡老。一切似乎又回到过去的轨道中。那晚,我请他和牛汉在一家大众饭馆吃涮羊肉,俩老头儿又斗上嘴了,好像双方为此等了一年。仔细听去,他们提及的名字大都不在人世了。   蔡老告诉我,他用积蓄在老家建了座花园,为了留给年轻人――让他们谈情说爱。诵读诗文。“我年纪大了,得考虑身后的事了,人都有这么一天。”这话还是让我一愣:年龄于他,似乎只是追逐青春的距离参数。与死亡无关。   他还告诉我,他如今志在海洋,研究写作均与此有关。他认为,中国的强大和航海有关。从根儿上说,他是个海洋性格的人。生于海边,长在印尼,随舰队远航,而他那自由不羁的灵魂。更是属于大海的。看来他在大地上走累了,开始寻找归宿――想象与灵魂的归宿。      (责任编辑 毛子)

  2007年1月3日晚,家中来客,一起包饺子过年。电话铃响,是《香港文学》主编陶然,他说:“蔡老今天凌晨去世了。”我顿时呆住,妻子询问,复述时不禁泪如泉涌。   去年7月,在香港与陶然等人相聚,席间说起蔡老的传记《少女万岁》。我要来电话号码,当晚打过去。蔡老听到是我,甚喜,我约他到香港相见,他长叹道:“恐怕不行了,我88岁,老喽。”东拉西扯,从朋友到海洋。谁成想,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可爱的“蔡求蜜”      1975年冬,我在艾青家认识蔡其矫,那年我26岁,他57岁,正好是我现在的年龄。艾青到北京治眼疾,住白塔寺附近的王府仓4号,一家四口挤在一间小屋。家中陈设简陋,一目了然。由于地面不平,每次开饭,艾青都要亲自过问折叠桌是否放稳――颠沛流离,吃顿踏实饭至关重要。家徒四壁,但有满满一箱子齐白石的画,那是艾青刚进城当中央美院军代表时买下来的。   那时候说串门名副其实:走动之间,把国事家事天下事都给“串”到一起了。没电话,除非事先约好,只能撞大运――应声而至,沏茶倒水备酒留饭,取决于友情深浅。   那天上午,有人敲门后高声通报:“艾青同志在家吗?我是蔡其矫。”只见他一头卷发,满面春风;说话底气足,南腔北调。一见面,他就夸我诗写得好,让我口讷而窃喜,手足无措。   第二天蔡其矫就来我家串门。唯一的皮沙发像烂桔子般陷落,只好把客人请上床。我们背靠墙并肩而坐,腿翘到床沿外。他引导话题,从诗到政治到性。他单刀直入,间我是否有过性经验,弄得我大红脸,接着他坦言对爱情及性的看法,我只好跟进,讲述了失败的爱情故事。他告诉我,他译过惠特曼的《伐木者,醒来》和聂鲁达《马楚・比楚高峰》,答应下次带给我。   我和蔡其矫成了忘年之交。相比之下。和艾青认识要早些,但关系很淡。他有点儿公子落难的意味,自视高。身份感强,让人敬而远之。这恐怕是他翻身当家做主人后我们决裂的原因之一。蔡其矫命途多舛,却毫不世故,嬉笑怒骂,如赤子般坦荡。   凭借华侨的特殊渠道,他搞到不少港台版文学书籍,再加上他手抄工夫了得,密密麻麻,如纳鞋底一般。说来也巧,自1964年因所谓“破坏军婚”罪锒铛入狱,直到1978年底他的三首诗发表在《今天》创刊号上,其间15年,蔡其矫跟我们一样处于地下,摸黑走路,靠手抄本借光。如今说到地下文学,看来界定要宽泛得多,且源远流长,最早可追溯到1962年他写下的《波浪》一诗。   在阳光普照的大墙后,有一窄门通向北京离经叛道的地下世界,那儿有各式各样的沙龙,热闹得很。创作是私下的事,大家凑到一起则变着法儿玩――聚会郊游酗酒吟唱谈情说爱。我把蔡其矫领了进去,这地下世界,连带出没其中的漂亮女孩儿,让他激动不已。他的老式莱卡相机,镜头跟主人的眼睛一起永远忠实于她们。大家当面恭敬,一口一个“蔡老”,背后叫他“蔡求蜜”。   单位与老家在福建,夫人住北京,随文革风暴远去,行动自由的限制少了,他来北京的机会多了,后来每年像候鸟,春去秋来。而那窄门后面的北京,让他时不时改变行程。   我们常去的地方有圆明园、香山、樱桃沟、沟崖、八大处,十三陵水库、丁家滩和云水洞。便携录音机的出现把郊游推向高潮――野外舞会应运而生。最早上市的板儿砖式录音机细如蚊声,动辄卷带,但丝毫不影响众人兴致。音乐响起,只见蔡其矫独领风骚,他腰板笔直,昂首含颔,带着女孩儿旋转。霎时间,节奏骤变,从舞曲转成摇滚乐,慌乱中他踩不上点儿,于是激流勇退,继续搞好摄影师的本职工作。这一叨都写进他诗中,诸如《雨后樱桃沟》、《湖上黄昏》、《十渡》和《女中音歌手》,后者副标题还特地注明“为今天玩伴而作”。   久别重逢,我提起当年那些女孩儿,他全都忘光了,令我惊讶。其实他记住的名字是青春,总有青春的代表进入他的生活。      文坛的异数      蔡其矫在中国当代文人中绝对是个异数。   1918年12月12日生于福建晋江园坂村。6岁读私塾,8岁随家人侨居印尼泅水。1929年回国,在泉州教会学校初中毕业,在上海读高中参加抗日爱国运动。1938年早春,他离开印尼辗转抵延安,先进鲁艺学习,后到晋察冀边区,在华北联大任教。1941年他开始发表诗作。1945年当随军记者。自1948年起从事情报研究工作。上世纪50年代初他放弃仕途,调到中央文学研究所……   与参加革命的农民不同,蔡其矫渴望的是某种精神回报,在这一点上,至少在革命胜利以前,他如愿以偿。他在2000年口述时如是说:“延安在1938年到1942年之间,是非常自由的……那时,上课是自由的,唱歌是自由的,贴墙报是自由的,搞创作也是自由的   夺取政权后,和大多数文人一样,蔡其矫经历着痛苦。他也曾试图随大流跟形势――歌功颂德、写检查,与各种反党集团及思潮划清界限,但最终他做了反向的选择,毅然决然站起来歌唱;“我英勇的、自由的心啊/谁敢在你上面建立他的统治?……/波浪啊!对水藻是细语,/对巨风是抗争,/生活正应像你这样充满音响,/波浪啊!”这就是他写于1962年的《波浪》。   也许最让人叹服的还是他惊世骇俗的爱情观:“为了一次快乐的亲吻,/禾惜粉碎我自己。”纵然一生风流,蔡其矫有自己的原则。他在笔记本上写道:“爱情的存在不是为了使我们幸福,而是为了向我们表明在忍受上我们能有多么坚强。世界上没有比无言的爱更高贵、更令人幸福的了。以无欲念的爱克服愁苦,也许这是迷途的爱、沉睡的爱。肉体有限度的满足,是人的最低权利。爱情是人类精神的一种最深沉的冲动……”   1964年4月13日,他因破坏军婚罪被开除党籍,锒铛入狱,关了近两年。多年后,蔡其矫和艾青在天安门广场散步。艾青问,你为女人坐过牢,后不后悔?蔡其矫说,无悔,这里有代价,但也得教益。这个教益就是当面对一个爱你的女人时,你要勇敢,艾青说,蔡其矫,你是真正的男人……      勇敢的歌者      1978年深秋,我着手编辑《今天》创刊号,在桌上摊开蔡其矫和舒婷的诗稿,逐一推敲。我发现在老一代诗人中,蔡其矫竟与我们精神上如此之近。于是我选了他的三首诗《风景画》、《给――》和《思念》,排在首位,为安全起见,我给蔡其矫取了个笔名“乔加”。   我事先写信去福建试探,他竟满口答应,还另抄了几首新作。要知道那年月这可是胆大包天的决定,弄不好是要坐牢的。那年他整满六十,本应安度晚年,却看我们这帮混不吝的小子借《今天》浮出地表。   舒婷加入《今天》文学团体,始作俑者蔡其矫。在他催促下,1979年秋舒婷第一次来到北京,与《今天》

同仁聚首。某日,天高气爽,蔡其矫、艾未未和我陪舒婷游长城,那天蔡老兴致格外好,端着照相机冲锋陷阵;舒婷胆大艺高,爬到城垛上徘徊远眺;我晕高,看不得这壮举,把头转开;艾未未还是个大男孩儿,一开口脸就红……   《今天》问世后我们越玩越疯,郊游规模越来越大。蔡其矫是积极倡导者,乐此不疲。1979年深秋,即“星星画展事件”后不久,一行百十余人,浩浩荡荡,前往云水洞和十渡。在云水洞前空地上的舞会,如庆祝胜利的狂欢节。这下可忙坏了蔡其矫正――跳舞摄影,二者不可兼得。只见他上窜下跳,进退两难。连那些照片都拍得气喘吁吁的。爬山路上,他突然惊呼:“哎呀,这下糟糕了!”等大家围过来他才说:“我的面包都破了!”原来是他带的面包被压碎了。一个南方人的“破”字当头,把北方人全逗乐了。      行游走四方      1981年秋,在兰州教书的“九叶派”诗人唐祈筹备“兰州诗会”,请了舒婷、江河、杨炼和我。未在受邀之列的蔡其矫,闻舒婷途中被窃,赶去救援;舒婷败兴回家,他却意犹未尽,直奔兰州。我们在招待所撞见,不禁欢呼起来。由于风声紧,“兰州诗会”被迫取消。于是我们封蔡其矫为“头头”,结伴而行。他将军般威风,摊开地图,为进军大西北制定路线。   我们一路穷开心。他最喜欢给美女照相,投其所好,我们仨就像选妃子一般,四处寻觅,把稍有姿色的女孩儿一网打尽。我们声称,这位是作家协会的老革命,为写作收集素材,关键是江山得有美人配。那年月彩色照片稀罕,再听说是作家兼老革命,几乎没碰过钉子。只见女孩子搔首弄姿,风情万种。拍照后留下地址,他事后评论道:“这个蛮不错,有味道。”我们开始犯坏,专挑那些相貌平平甚至丑的,蔡其矫照旧乐得屁颠屁颠的,殷勤备至,但多少有些保留:“还可以,马马虎虎。”他准心里纳闷:江山依旧,可怎地,一夜间,“六宫粉黛无颜色”。   夜宿青海湖边,蔡其矫早起去照相,回来大骂“懒虫”,把我们从床上赶下来。探头窗外,青海湖碧蓝如海,令人怦然心动。我们嗷嗷叫喊向湖边冲去,蔡其矫不甘落后,跟我们一起冲啊喊啊………   辞青海湖,过西宁,再返张掖,宿酒泉,登嘉峪关,抵敦煌。我们持私人介绍信找到敦煌研究所所长,受到特别礼遇,安排在招待所下榻,吃住便宜。在导游引领下,一连四天,参观了几乎所有重要的洞窟,有些从不对外开放,借助户外微光或手电筒,那奇异的造型与色彩,把我们全都镇住了,屏息凝神,神魂颠倒。最让蔡其矫着魔的是飞天与乐伎。他认为,美的最高境界就是宗教,而宗教的最高境界是美。   最后一站柳园。三名小卒入川返京,而光杆司令继续西行,向新疆挺进。那是蔡其矫云游四海的开端。我们在小旅社告别,为他发现更多的维族美女干杯。收拾行李时才发现,不约而同,每人都带了一本惠特曼的《草叶集》。这影响显然来于自蔡其矫。   自1981年秋,即我们西北之行以来,他云游四海,足迹几乎遍及中国。这一壮举对我来说至今还是个谜。他是为了继承徐霞客的传统,还是为了用脚在大地上书写,追赶青春穿透生命的迷雾?他曾在《自画像》一诗中自间:“从黄昏到垂暮,他还能在眷恋中远行吗?”眷恋与远行,方向相反。却彼此激荡有如持久的钟声。      他是个海洋性格的人      2001年冬,因父亲病重我获特别“恩准”,回到阔别13年的北京。除了尽孝,头等大事就是去看望那些忘年之交――岁数不饶入。我从保嘉哪儿得知蔡老在京,大喜过望。   保嘉开车带我先去接牛汉。事先瞒着,牛汉下楼迎候时看见我,惊得竟蹦了起来。他快八十的人,仍像棵擎天老树那么壮实。再去东堂子胡同接蔡老。他老人家性急,不断打电话催间,早早到楼下等候。与他紧紧握手那瞬间。我的眼角湿了。他引我们回家,他夫人徐竞辞很热情,沏茶倒水。蔡老明显见老了,但还硬朗。想当年大家就管他叫蔡老,叫了三十年、终于给叫老了。他告诉我,几年前被摩托车撞翻,脊椎骨短了一截,行动大不如从前,但他还是骑车到处跑。   牛汉和蔡老执意先去看望我父亲,于是到我家小坐,再去附近“山水间”餐厅吃晚饭。那天给蔡老点了狗肉煲,他大赞,称天下第一美味。俩老头儿在一起总是斗嘴,嗓门大,还打打闹闹。说来他们还是通过我相识的,那是“四人帮”倒台后不久,我带蔡老拜访牛汉。   临走前,我借朋友的美意,在其属下一家名叫“湘君府”的湖南餐厅,宴请牛汉、谢冕、邵燕祥、吴思敬和蔡其矫,由几位同辈人作陪。所谓“总统套间”金壁辉煌,那华丽的装饰和闪光灯让人分神。蔡老坐我对面,话不多,专注于那精美的头盘――凉拌龙虾。我劝他多吃,最后连龙虾头也由他包了。在座的文学所的刘福春跟我抱怨说,他每次陪蔡老骑车,蔡老总是逆行,直冲着警察骑过去,他只好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跑。   酒后有点儿恍惚了:生活继续,友情依旧,只是由于我的缺席,过去与现在之间出现某种断裂,如拼图中缺失了某些部分。   次年冬,又在北京见到蔡老。一切似乎又回到过去的轨道中。那晚,我请他和牛汉在一家大众饭馆吃涮羊肉,俩老头儿又斗上嘴了,好像双方为此等了一年。仔细听去,他们提及的名字大都不在人世了。   蔡老告诉我,他用积蓄在老家建了座花园,为了留给年轻人――让他们谈情说爱。诵读诗文。“我年纪大了,得考虑身后的事了,人都有这么一天。”这话还是让我一愣:年龄于他,似乎只是追逐青春的距离参数。与死亡无关。   他还告诉我,他如今志在海洋,研究写作均与此有关。他认为,中国的强大和航海有关。从根儿上说,他是个海洋性格的人。生于海边,长在印尼,随舰队远航,而他那自由不羁的灵魂。更是属于大海的。看来他在大地上走累了,开始寻找归宿――想象与灵魂的归宿。      (责任编辑 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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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浩瀚的古诗词海洋中,"青"字的使用频率较高,或用其本义,或用其引申义,或用其比喻义,洋洋洒洒,不一而足.现笔者结合有关诗句略作诠释. 青,在<古汉语字典>中有两个意思.一是蓝色,楚国宋玉<风骚>:"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 ...

  • 只要你还有梦,希望就在明天!
  • 今天早上起来就自己给自己上了一杯淡淡的绿茶,打开电脑放上美妙的音乐,然后就跑到阳台上看风景,听小鸟在阳台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唱歌. 这样的清晨,觉得很舒心,同时很让我无限的感触-- 突然,就这样慢慢地让思想飘远-- 曾经,我以为,我以为我的青春会因为遭遇人生的暴风雨而颓废,可是今天,我为青春努力了! 那 ...

  • 杜甫诗经典评析与解读
  • 杜甫诗三首·综合能力测试 一.给下列词语注音 岱( ) 眦( ) 簪( ) 逾( ) 二.文学常识填空 1.杜甫(712-770),字________,别号________,朝伟大的________诗人. 2.杜甫的诗作在总体上反映了________朝由________而________的变化过程, ...

  • 古诗两首(示儿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 教学建议 教材分析 <示儿>是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的绝笔,诗中作者以遗嘱的口吻,表达了对南宋统治者屈辱求和.苟且偷安的无比愤慨:对收复失地.洗雪国耻.重新统一祖国的无比渴望. 诗歌开头第一句,表明自己即将离开人世,但他并不感到恐惧和痛苦."元知",即本来就知道," ...

  •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导读
  • 唐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冬天,唐朝军队打败安史叛军,收复了洛阳等地.第二年正月,史朝义(叛军首领史思明之子)兵败自杀,唐王朝收复了黄河南北的沦陷地区,持续了八年的"安史之乱",总算平息.杜甫当时正寄居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听到收复失地.平定叛乱的消息.兴奋不已,喜悦之情犹如 ...

  • 二年级一上古诗背诵
  • <送孟浩然之广陵> 作者:唐 李白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早发白帝城 (唐)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秋浦歌 (唐)李白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秋浦 ...

  • 杜甫的经典名句
  • 杜甫的经典名句: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杜甫 露从今夜白,有是故乡明. --杜甫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杜甫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赠卫八处士不识南塘路,今知第五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功盖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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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大仙灵签7签 黄大仙灵签7签概述 这支签,是薛仁贵征东后,得胜回朝,领功获赏后,衣锦还乡的好景.但可惜,征人易老,在战争中消磨了青春,而回家途中,又适逢秋天,征雁南归.红叶纷飞,最令人触目伤感的是,不少征人的妻子,正在城头用木捣洗衣服.黄大仙灵签在线抽签 黄大仙灵签100签详解 黄大仙灵签7签图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