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主义者的末日

  扬子中午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臂上长了一串疣子。疣子不大,直径大约两毫米,呈不规则椭圆形,不均衡地分布在左手小臂的内侧。扬子一骨碌爬起来,拉开窗帘,在阳光下仔细地察看身上的异样。两天前他就发现了这一变化,当时并不在意,以为起来一个,瘪下去,也就完事了。没想到今天一看,居然满手臂都是这种令人作呕的东西。夏天的阳光极其刺眼,使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泛白。从窗口望出去,他看到了门口的樟树,叶子大概由于太阳的缘故都开始干瘪。扬子手捂着太阳穴,闭上眼,强迫自己静一静。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楼下空旷的人行道上,张洁挎着手提包向门口走来。扬子记起昨天晚上的恶作剧,他有点后悔。张洁敲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张洁是来送画的,不是来报复的。扬子觉得送画这件事比报复对他的伤害更大,他不喜欢这幅画。他说:“你拿回去吧,我不想看它。”张洁的手抚摸着画框。扬子注意到她细长的手指和微微泛红的指甲。扬子是曾经爱过这只手的。除此之外爱不爱,扬子自己也不知道。   “昨天……”张洁的手指在画框后面消失了,扬子抬头看到她略带婴儿肥的脸,脱口而出的道歉被禁锢在了舌尖。   “你不想要它就自己毁了它,我只是帮店里……送东西。”   “画就送给你好了。”扬子不耐烦地打断说,转过身去找烟。   张洁垂下了头,思索的时候,她总是会习惯性地垂下头,这使她看上去像一只可怜的小鸟。她看到扬子翻了几个抽屉没有找到烟,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感,有恨,也有怜悯。她觉得自己把怜悯用在对一个找不着烟的男人身上实在很可笑。她低着头,扬起了嘴角。她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地板是红色的大理石,她觉得摸上去一定很凉。   扬子已经绕到了张洁的身后,握住了她的手。他看到了张洁洁白如玉的脖子,觉得这样美丽的脖子上面其实会是一张瘦削的脸,他喜欢瘦削的脸。他吻住了她的嘴,这是一张小巧的嘴,里面布满了整齐的牙齿,他的舌尖感受到了小虎牙的位置。扬子说:“昨天的事,对不起,对不起。”手急急地摸过张洁的背脊。画框倾斜下来,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张洁的手轻轻地触碰到了扬子的小臂,身体就被推开了。她看到他冷静地整理着自己衬衫的袖口。她终于觉得,艺术家都是些有怪癖的人,即便是一个失败的画家也是。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爱这个男人什么,是突然被侵犯,还是突然被远远推开。她静静地站着,把头垂得很低。扬子说过,他喜欢低着头思考的女孩。她突然不知道这到底是自己的习惯,还是因为这句话而建立的习惯。她抬起头的时候,扬子已经不见了。   扬子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心情好了很多。在路上,他给张洁拨了一个电话,手机停机了。扬子回到家,天已经漆黑,头顶繁星满天。郊区的天空好不容易可以看到满天的星辰。他觉得这无疑是一种暗示,像神秘的人生中的无数暗示一样,这一次不正是想向他证明世界的美好和生活的意义?他觉得这一刻简直太令人感动!他怔怔地看着门前的树梢,树梢上偶尔飘下来几片叶子,他的眼睛湿润了。   张洁带来的画还放在大厅,扬子进门的时候看到了它。这无疑又是一个失败的作品。他把它抱到画室,撕开了包裹着的报纸。画终于显露出来,是张洁静坐的半身像。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上。搬条凳子远远地打量着这幅自己的近作。   “这里的阴影完全没有必要。只有手还能看。”他自言自语地说,抬起手臂,看了看自己小臂上的疤痕。那些疣子都不见了,只剩下烫伤了的圆点。他的眉头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目光扫视着整个画室。新画的边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六七幅类似的作品,都是张洁的半身像,像是复制而成的印刷品。扬子觉得眩晕,闭起了眼睛。耳边隐隐传来张洁的呼喊声,起初是极冷静的,慢慢变得大声,变得声嘶力竭,变成咆哮,变成哭喊。然后,声音突然不见了,只听得到低低的啜泣声,找不到声音的出处,不知从何处传来,仿佛从身体里面而来,从心脏附近的某个部位出来,幽幽的,像是一种病毒,慢慢扩散,遍及细胞,传到肩上,传到腰上,传到腿上,最后传到手臂上,就在小手臂上,那烫剩下的圆点渐渐鼓起……啊……   扬子醒来,慌忙地拉亮灯,四周全是盯着他的张洁的眼睛。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臂,那些疤痕的颜色退了下去,显出变好的迹象。他掏出自己的手机,一点半,他犹豫了一下,拨了张洁的号码。出乎意料,电话通了。   “嗯……”张洁迷迷糊糊地说。   “我……被我吵醒了么?”   “嗯。”   “我刚刚给你的电话你手机停机了。”   “嗯。”张洁懒懒地说。   “要不你继续睡?”   “嗯。”   “我……”   “你说好了。”她的语气很温和。   “我刚刚梦到你了。”   张洁开心地笑了,“梦到我什么?”   “昨天的事,太对不起。”   “我已经忘记了,不过……有机会我会报复!”   扬子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他觉得爱上张洁无疑是一种幸福。   “明天我还要上班,扬子,下次你画满意了再来找我装裱,免得……”   扬子挂上电话的时候完全模糊了张洁的脸,他坐到了画架前面,展开颜料盒,疯狂地画了起来。这一次,他觉得画得跟以前迥然不同。尚未到东方现白,他已经把整个轮廓勾勒了出来。等清晨的风吹着他领口的时候,他感觉到,这将是一幅伟大的作品,而他也将因此而寻找到真正的艺术。   在他激情创作的日子里,张洁来找过他很多次,每次都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看他一门心思地在画布上涂着油彩。张洁觉得这个男人对画的执著远胜于女人。直到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冷冷地开了口:“你画我的肖像,已经不用我做模特了吗?”   “你说什么?”   张洁把头抬起,捋了捋头发,鼓起勇气:“不用我做模特吗?你画的是我?”   扬子只停顿了一下,透过他的镜片看了看张洁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这张脸也同时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臃肿。扬子的嘴角斜了下来,扭过头,继续不停地瞄着画布上张洁尖尖的下巴。画布上印着张洁脑袋的影子,微微下垂,然后移出了画框。扬子回头看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门口,一晃便消失了。扬子不喜欢她的腿,腿很细,可是有点弯曲。   张洁还是决心留下来吃饭。她对扬子还留有幻想,或者说,她对自己的付出还留有眷恋,也或者说,是因为软弱。扬子握住了她的手,手烫烫的,传递着感情的温度。这个男人还是爱我的,他的心气太高,可是他还是爱我的。张洁心里喃喃地说,仿佛是对自我理性的催眠。等到吃完这一顿饭,她几乎已经忘记发生在画室的事了。毕竟,嫉妒一件以自己为原型而创作的艺术品无疑是荒唐的。   大约一个礼拜的样子,一个下雨天,扬子画完了这个作品。看着成品,他自己惊呆了,跪在画像前抱着痛哭起来。等到张洁进来的时候,扬子已经睡着,身体下面压着自己的画像。张洁没有叫醒他,而是仔细地看着油画,她惊恐地发现,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自己。

  “你为什么还生我的气?你为什么还一副悲伤的表情?还在想那个恶作剧,还在想你的幽闭恐惧症?还是,还是你觉得还有什么不对?”扬子欢快地说,手里摇动着咖啡勺子。   “我们会在一起吗?一直在一起?”张洁突然说。   扬子把眼神从画上移开,看着张洁右脸颊上新长的痘子,痘子已经有点发炎,头上有白白的脓水。扬子看到它慢慢地破裂,裂成一个巨大的口子,里面的肌肉在腐烂。他转过头,看着窗外雨中的樟树,叶子都已经泛黄,皱巴巴的,往下掉落。   “你看外面的树,它怎么这个时候掉叶子?”   张洁没有理他,抓起自己的拎包想走,扬子扣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也很白,像晶莹剔透的玉雕。扬子柔柔地抚摸着她的手指。这些手指每一个都那么富有灵气。扬子的手慢慢地向上,从手指到手腕,从手腕到小臂,攀上了她窄窄的肩。她的肩太瘦弱,圆圆的,像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中贵妇的肩膀,扬子厌恶这样的肩膀,他喜欢骨感的女孩。他的手缩了回来,眼神荡开去,看到不远处自己的画中那个迷人的形象,她像一束光一样照亮了自己灰暗的心境,嘴角不由地浮上一丝微笑。雨下大了,打在窗上啪啪地响。张洁用力地掰开扬子的手,快步跑了出去。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合上了。扬子从窗口看到她从人行道上穿过。他回过脸,看着画像,木木地说:“你会是我永远的女神。”   半夜,扬子从梦中惊醒。雨依然下着,由于打雷的缘故也已经跳掉了,只有闪电的光给一些照明。他从床底下翻出一盒蜡烛,抽一根点上,他想看看画像是否完好。在午夜的迷乱时刻,他总是会重复一些奇思怪想,一种不祥的预感刺激着他打着蜡烛来到了楼下的画室。画像依然立在那里,看上去什么也没有损害。扬子把烛火慢慢地靠近,突然一个闪电劈来,他猛然发现画像的额头居然多出一块阴影。他不记得这到底是自己画上去的还是有人添上去的,但不管怎样,这块阴影绝对不允许存在!因为这样看上去,画中女子的额头就好像是凹下的去的一样。凹下去的额头,还有突出的双眼。他突然觉得这女子的眼睛也一样没有画好。怎么会这样?怎么居然会把这样的画像当作自己的偶像?怎么居然会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作品,一个完美的作品?扬子简直痛苦得快疯了。   突然,一滴蜡烛油落了下来,滴在左手的小臂上,一阵钻心地疼痛。扬子慌忙地在烛光下察看伤口,看到手臂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豆粒般大小的疣子,一阵眩晕,蜡烛落到了地上,他倒了下去。   扬子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昨天发烧了,而且是高烧。他扶着画架子站起来的时候,看到画上的阴影已经消失了。他嘘出了一口气,不过是一个梦。蜡烛在地上冒着烟,已经灭了。还好没有碰到颜料,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扬子害怕地想,捋起自己袖口。就在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疣子,简直触目惊心。一个一个从原有的疤痕下面冒出来,虽然没有夜里看到的那么恐怖却也是个个分明,再看右手,居然也有,再看身上――扬子扯开了自己的衬衫,在胸口下面隐约看到有几个小黑点,也像是要长出异样东西的样子。扬子把衣服穿回去,故作镇定地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早上8点多了。他准备再去一次医院。   出门的时候他看到了家门口的那棵树,叶子已经几乎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它死了。扬子不安地想,为什么一棵好好的树,长着,长着,居然会死去?   张洁是在扬子走后进的门,屋子里空荡荡的,空气中弥漫着末日的气息。她蹲下来摸了摸大理石地板,果然凉丝丝的,上面印满了扬子的足迹。张洁把手抬起来,细细地欣赏着自己的手指,防盗窗的不锈钢铁栅栏在手上投下交叉的阴影。她站起来,走进画室,一眼就看到了立在画架上自己的肖像。画像娴静而优雅,带着甜蜜的笑容。她站到前面,毫无畏惧地盯着。她感觉这笑容在枯萎,在于瘪,血液被渐渐吸干……她看到画像的嘴唇在开合,如蛇信子从内心深处向外探动,她听到画像上的自己说:“我真可怜。”   张洁扭过身子,快步走入了隔壁的卫生间。这个曾经关过她的小房子,至今都像是监狱,笼罩着她的全身。她本能似的低下头,又突然抬起头。她看到镜子中自己瘦削的肩膀,她看到歪曲的脸上深陷的眼窝。   从医院出来扬子没能像上次一样得到安慰,因为医生没有指出那是什么病,医生说也许那根本不是什么病,就像有的人身上长了很多痣,而有的人没有,有的人脸上长了狼皮。就像,医生说,就像有的树长了两个枝丫,有的树长了三个枝丫,有的树长了更多。扬子冷冷地打断他:“是的,有的树,长着,长着,就死了。”   他走在路上,空虚如一粒无米的谷子。他感觉自己就快死了,累得要命,简直不知道该如何站直。他感觉自己手臂上的疣子火辣辣地疼,也许是幻觉。他感到面前的人都像幽灵般游走,飘荡。直到他看到一个背影,仿佛从自己的画像中走出来的一个少女的背影,从巴士停靠站出发,踏着轻快的步子,甩动着她的头发,款款地向着对面的马路走去。扬子感觉一下子振奋了。他偷偷地跟上去,想看清楚她的正脸。路过沃尔马超市的时候,一个记忆在他脑海里复苏。难道半年前,他不是如跟踪前面的女生般地跟踪了张洁?半年后,张洁已然成为一个窄肩、胖脸而又罗圈腿的女孩,那么再这样做难道还有任何意义可言?扬子对着天空长吁了一口气:“除了画像,我谁都不会再爱了。”   扬子回到了家,看到大门虚掩着,画室透出几缕火光。他的心一下被提了起来。除了画像,他已经一无所有。冲进房间,他看到画室中央站着张洁,手里握着蜡烛,正把烛火对准那幅杰作。而边上那些原先的作品已被点燃,嘶嘶地吐着火焰。   “不要!”扬子大声喊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火光映衬下,张洁的脸变得冷漠而可怕,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歇斯底里:“你来看看这幅画,你说这是为我画的肖像?我的脸什么时候瘦成这样一幅骷髅的样子?还有她的肩,那么宽,还有她的被截掉的腿,你不爱我的腿,是不是?你厌恶它,是不是?你还厌恶我的脸,和我的肩膀,你害怕看到它们是不是?你害怕看到它们!我也害怕看到它们!每次照镜子,我都要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缺陷,我的过于瘦削的肩,我的弯曲的腿,我从小就知道,我从小就不能忍受这些,可是你,为什么你要那么残酷地把它们都放在我面前,让我看到我自己,看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次品,―个被抛弃的玩物。让你的完美女神见鬼去吧!”张洁把烛油滴在画上,滴在女神的脸上如泪珠。她看到自己哭了。火势蔓延到了画像的底部,突然一下子窜了上去,整幅画烧了起来。   “不!”扬子抱着头跪倒在地上,眼看着自己的神像慢慢燃烧。突然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死命地扣住张洁的手腕,把张洁拖进了黑暗的卫生间。张洁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扬子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扣好袖口的纽扣,点上了一根烟。火开始越烧越旺,架上的画像烧得只剩下了木框。扬子打开颜料盒,闭上眼,把颜料浇到了自己的头上。整个脑袋变得血红。在他的眼前,熊熊的烈火中,一位少女迈着轻盈的步子走来,她像张洁又不像张洁,她像刚才路口碰见的完美女性。她像一种已经消失了的东西,像一种记忆,她像是自我,像是内心的一部分?难道我们的生命不就是这样一种永恒,唯有消逝才能达到的永恒?当火焰爬上扬子身体的时候,他终于满足了,他听见内心深处的啜泣突然停住――   那是―个月前,为了捉弄一下张洁,扬子把她骗进了黑黑的卫生间,这是别墅中一个设计奇特的隔间。张洁害怕地哭喊了起来,她有幽闭恐惧症。当扬子终于意识到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她扑在他的怀里幽幽地不停地啜泣。这啜泣像是一种迷药,让扬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说出:我爱你……      作者简介:高子文,男,1984年出生,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戏剧戏曲学专业研究生。

  扬子中午起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臂上长了一串疣子。疣子不大,直径大约两毫米,呈不规则椭圆形,不均衡地分布在左手小臂的内侧。扬子一骨碌爬起来,拉开窗帘,在阳光下仔细地察看身上的异样。两天前他就发现了这一变化,当时并不在意,以为起来一个,瘪下去,也就完事了。没想到今天一看,居然满手臂都是这种令人作呕的东西。夏天的阳光极其刺眼,使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泛白。从窗口望出去,他看到了门口的樟树,叶子大概由于太阳的缘故都开始干瘪。扬子手捂着太阳穴,闭上眼,强迫自己静一静。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楼下空旷的人行道上,张洁挎着手提包向门口走来。扬子记起昨天晚上的恶作剧,他有点后悔。张洁敲门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张洁是来送画的,不是来报复的。扬子觉得送画这件事比报复对他的伤害更大,他不喜欢这幅画。他说:“你拿回去吧,我不想看它。”张洁的手抚摸着画框。扬子注意到她细长的手指和微微泛红的指甲。扬子是曾经爱过这只手的。除此之外爱不爱,扬子自己也不知道。   “昨天……”张洁的手指在画框后面消失了,扬子抬头看到她略带婴儿肥的脸,脱口而出的道歉被禁锢在了舌尖。   “你不想要它就自己毁了它,我只是帮店里……送东西。”   “画就送给你好了。”扬子不耐烦地打断说,转过身去找烟。   张洁垂下了头,思索的时候,她总是会习惯性地垂下头,这使她看上去像一只可怜的小鸟。她看到扬子翻了几个抽屉没有找到烟,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感,有恨,也有怜悯。她觉得自己把怜悯用在对一个找不着烟的男人身上实在很可笑。她低着头,扬起了嘴角。她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地板是红色的大理石,她觉得摸上去一定很凉。   扬子已经绕到了张洁的身后,握住了她的手。他看到了张洁洁白如玉的脖子,觉得这样美丽的脖子上面其实会是一张瘦削的脸,他喜欢瘦削的脸。他吻住了她的嘴,这是一张小巧的嘴,里面布满了整齐的牙齿,他的舌尖感受到了小虎牙的位置。扬子说:“昨天的事,对不起,对不起。”手急急地摸过张洁的背脊。画框倾斜下来,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张洁的手轻轻地触碰到了扬子的小臂,身体就被推开了。她看到他冷静地整理着自己衬衫的袖口。她终于觉得,艺术家都是些有怪癖的人,即便是一个失败的画家也是。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爱这个男人什么,是突然被侵犯,还是突然被远远推开。她静静地站着,把头垂得很低。扬子说过,他喜欢低着头思考的女孩。她突然不知道这到底是自己的习惯,还是因为这句话而建立的习惯。她抬起头的时候,扬子已经不见了。   扬子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心情好了很多。在路上,他给张洁拨了一个电话,手机停机了。扬子回到家,天已经漆黑,头顶繁星满天。郊区的天空好不容易可以看到满天的星辰。他觉得这无疑是一种暗示,像神秘的人生中的无数暗示一样,这一次不正是想向他证明世界的美好和生活的意义?他觉得这一刻简直太令人感动!他怔怔地看着门前的树梢,树梢上偶尔飘下来几片叶子,他的眼睛湿润了。   张洁带来的画还放在大厅,扬子进门的时候看到了它。这无疑又是一个失败的作品。他把它抱到画室,撕开了包裹着的报纸。画终于显露出来,是张洁静坐的半身像。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点上。搬条凳子远远地打量着这幅自己的近作。   “这里的阴影完全没有必要。只有手还能看。”他自言自语地说,抬起手臂,看了看自己小臂上的疤痕。那些疣子都不见了,只剩下烫伤了的圆点。他的眉头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目光扫视着整个画室。新画的边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六七幅类似的作品,都是张洁的半身像,像是复制而成的印刷品。扬子觉得眩晕,闭起了眼睛。耳边隐隐传来张洁的呼喊声,起初是极冷静的,慢慢变得大声,变得声嘶力竭,变成咆哮,变成哭喊。然后,声音突然不见了,只听得到低低的啜泣声,找不到声音的出处,不知从何处传来,仿佛从身体里面而来,从心脏附近的某个部位出来,幽幽的,像是一种病毒,慢慢扩散,遍及细胞,传到肩上,传到腰上,传到腿上,最后传到手臂上,就在小手臂上,那烫剩下的圆点渐渐鼓起……啊……   扬子醒来,慌忙地拉亮灯,四周全是盯着他的张洁的眼睛。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臂,那些疤痕的颜色退了下去,显出变好的迹象。他掏出自己的手机,一点半,他犹豫了一下,拨了张洁的号码。出乎意料,电话通了。   “嗯……”张洁迷迷糊糊地说。   “我……被我吵醒了么?”   “嗯。”   “我刚刚给你的电话你手机停机了。”   “嗯。”张洁懒懒地说。   “要不你继续睡?”   “嗯。”   “我……”   “你说好了。”她的语气很温和。   “我刚刚梦到你了。”   张洁开心地笑了,“梦到我什么?”   “昨天的事,太对不起。”   “我已经忘记了,不过……有机会我会报复!”   扬子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他觉得爱上张洁无疑是一种幸福。   “明天我还要上班,扬子,下次你画满意了再来找我装裱,免得……”   扬子挂上电话的时候完全模糊了张洁的脸,他坐到了画架前面,展开颜料盒,疯狂地画了起来。这一次,他觉得画得跟以前迥然不同。尚未到东方现白,他已经把整个轮廓勾勒了出来。等清晨的风吹着他领口的时候,他感觉到,这将是一幅伟大的作品,而他也将因此而寻找到真正的艺术。   在他激情创作的日子里,张洁来找过他很多次,每次都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看他一门心思地在画布上涂着油彩。张洁觉得这个男人对画的执著远胜于女人。直到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冷冷地开了口:“你画我的肖像,已经不用我做模特了吗?”   “你说什么?”   张洁把头抬起,捋了捋头发,鼓起勇气:“不用我做模特吗?你画的是我?”   扬子只停顿了一下,透过他的镜片看了看张洁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这张脸也同时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臃肿。扬子的嘴角斜了下来,扭过头,继续不停地瞄着画布上张洁尖尖的下巴。画布上印着张洁脑袋的影子,微微下垂,然后移出了画框。扬子回头看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门口,一晃便消失了。扬子不喜欢她的腿,腿很细,可是有点弯曲。   张洁还是决心留下来吃饭。她对扬子还留有幻想,或者说,她对自己的付出还留有眷恋,也或者说,是因为软弱。扬子握住了她的手,手烫烫的,传递着感情的温度。这个男人还是爱我的,他的心气太高,可是他还是爱我的。张洁心里喃喃地说,仿佛是对自我理性的催眠。等到吃完这一顿饭,她几乎已经忘记发生在画室的事了。毕竟,嫉妒一件以自己为原型而创作的艺术品无疑是荒唐的。   大约一个礼拜的样子,一个下雨天,扬子画完了这个作品。看着成品,他自己惊呆了,跪在画像前抱着痛哭起来。等到张洁进来的时候,扬子已经睡着,身体下面压着自己的画像。张洁没有叫醒他,而是仔细地看着油画,她惊恐地发现,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是自己。

  “你为什么还生我的气?你为什么还一副悲伤的表情?还在想那个恶作剧,还在想你的幽闭恐惧症?还是,还是你觉得还有什么不对?”扬子欢快地说,手里摇动着咖啡勺子。   “我们会在一起吗?一直在一起?”张洁突然说。   扬子把眼神从画上移开,看着张洁右脸颊上新长的痘子,痘子已经有点发炎,头上有白白的脓水。扬子看到它慢慢地破裂,裂成一个巨大的口子,里面的肌肉在腐烂。他转过头,看着窗外雨中的樟树,叶子都已经泛黄,皱巴巴的,往下掉落。   “你看外面的树,它怎么这个时候掉叶子?”   张洁没有理他,抓起自己的拎包想走,扬子扣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也很白,像晶莹剔透的玉雕。扬子柔柔地抚摸着她的手指。这些手指每一个都那么富有灵气。扬子的手慢慢地向上,从手指到手腕,从手腕到小臂,攀上了她窄窄的肩。她的肩太瘦弱,圆圆的,像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中贵妇的肩膀,扬子厌恶这样的肩膀,他喜欢骨感的女孩。他的手缩了回来,眼神荡开去,看到不远处自己的画中那个迷人的形象,她像一束光一样照亮了自己灰暗的心境,嘴角不由地浮上一丝微笑。雨下大了,打在窗上啪啪地响。张洁用力地掰开扬子的手,快步跑了出去。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合上了。扬子从窗口看到她从人行道上穿过。他回过脸,看着画像,木木地说:“你会是我永远的女神。”   半夜,扬子从梦中惊醒。雨依然下着,由于打雷的缘故也已经跳掉了,只有闪电的光给一些照明。他从床底下翻出一盒蜡烛,抽一根点上,他想看看画像是否完好。在午夜的迷乱时刻,他总是会重复一些奇思怪想,一种不祥的预感刺激着他打着蜡烛来到了楼下的画室。画像依然立在那里,看上去什么也没有损害。扬子把烛火慢慢地靠近,突然一个闪电劈来,他猛然发现画像的额头居然多出一块阴影。他不记得这到底是自己画上去的还是有人添上去的,但不管怎样,这块阴影绝对不允许存在!因为这样看上去,画中女子的额头就好像是凹下的去的一样。凹下去的额头,还有突出的双眼。他突然觉得这女子的眼睛也一样没有画好。怎么会这样?怎么居然会把这样的画像当作自己的偶像?怎么居然会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作品,一个完美的作品?扬子简直痛苦得快疯了。   突然,一滴蜡烛油落了下来,滴在左手的小臂上,一阵钻心地疼痛。扬子慌忙地在烛光下察看伤口,看到手臂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豆粒般大小的疣子,一阵眩晕,蜡烛落到了地上,他倒了下去。   扬子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昨天发烧了,而且是高烧。他扶着画架子站起来的时候,看到画上的阴影已经消失了。他嘘出了一口气,不过是一个梦。蜡烛在地上冒着烟,已经灭了。还好没有碰到颜料,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扬子害怕地想,捋起自己袖口。就在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疣子,简直触目惊心。一个一个从原有的疤痕下面冒出来,虽然没有夜里看到的那么恐怖却也是个个分明,再看右手,居然也有,再看身上――扬子扯开了自己的衬衫,在胸口下面隐约看到有几个小黑点,也像是要长出异样东西的样子。扬子把衣服穿回去,故作镇定地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早上8点多了。他准备再去一次医院。   出门的时候他看到了家门口的那棵树,叶子已经几乎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它死了。扬子不安地想,为什么一棵好好的树,长着,长着,居然会死去?   张洁是在扬子走后进的门,屋子里空荡荡的,空气中弥漫着末日的气息。她蹲下来摸了摸大理石地板,果然凉丝丝的,上面印满了扬子的足迹。张洁把手抬起来,细细地欣赏着自己的手指,防盗窗的不锈钢铁栅栏在手上投下交叉的阴影。她站起来,走进画室,一眼就看到了立在画架上自己的肖像。画像娴静而优雅,带着甜蜜的笑容。她站到前面,毫无畏惧地盯着。她感觉这笑容在枯萎,在于瘪,血液被渐渐吸干……她看到画像的嘴唇在开合,如蛇信子从内心深处向外探动,她听到画像上的自己说:“我真可怜。”   张洁扭过身子,快步走入了隔壁的卫生间。这个曾经关过她的小房子,至今都像是监狱,笼罩着她的全身。她本能似的低下头,又突然抬起头。她看到镜子中自己瘦削的肩膀,她看到歪曲的脸上深陷的眼窝。   从医院出来扬子没能像上次一样得到安慰,因为医生没有指出那是什么病,医生说也许那根本不是什么病,就像有的人身上长了很多痣,而有的人没有,有的人脸上长了狼皮。就像,医生说,就像有的树长了两个枝丫,有的树长了三个枝丫,有的树长了更多。扬子冷冷地打断他:“是的,有的树,长着,长着,就死了。”   他走在路上,空虚如一粒无米的谷子。他感觉自己就快死了,累得要命,简直不知道该如何站直。他感觉自己手臂上的疣子火辣辣地疼,也许是幻觉。他感到面前的人都像幽灵般游走,飘荡。直到他看到一个背影,仿佛从自己的画像中走出来的一个少女的背影,从巴士停靠站出发,踏着轻快的步子,甩动着她的头发,款款地向着对面的马路走去。扬子感觉一下子振奋了。他偷偷地跟上去,想看清楚她的正脸。路过沃尔马超市的时候,一个记忆在他脑海里复苏。难道半年前,他不是如跟踪前面的女生般地跟踪了张洁?半年后,张洁已然成为一个窄肩、胖脸而又罗圈腿的女孩,那么再这样做难道还有任何意义可言?扬子对着天空长吁了一口气:“除了画像,我谁都不会再爱了。”   扬子回到了家,看到大门虚掩着,画室透出几缕火光。他的心一下被提了起来。除了画像,他已经一无所有。冲进房间,他看到画室中央站着张洁,手里握着蜡烛,正把烛火对准那幅杰作。而边上那些原先的作品已被点燃,嘶嘶地吐着火焰。   “不要!”扬子大声喊道:“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火光映衬下,张洁的脸变得冷漠而可怕,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歇斯底里:“你来看看这幅画,你说这是为我画的肖像?我的脸什么时候瘦成这样一幅骷髅的样子?还有她的肩,那么宽,还有她的被截掉的腿,你不爱我的腿,是不是?你厌恶它,是不是?你还厌恶我的脸,和我的肩膀,你害怕看到它们是不是?你害怕看到它们!我也害怕看到它们!每次照镜子,我都要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缺陷,我的过于瘦削的肩,我的弯曲的腿,我从小就知道,我从小就不能忍受这些,可是你,为什么你要那么残酷地把它们都放在我面前,让我看到我自己,看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次品,―个被抛弃的玩物。让你的完美女神见鬼去吧!”张洁把烛油滴在画上,滴在女神的脸上如泪珠。她看到自己哭了。火势蔓延到了画像的底部,突然一下子窜了上去,整幅画烧了起来。   “不!”扬子抱着头跪倒在地上,眼看着自己的神像慢慢燃烧。突然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死命地扣住张洁的手腕,把张洁拖进了黑暗的卫生间。张洁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扬子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扣好袖口的纽扣,点上了一根烟。火开始越烧越旺,架上的画像烧得只剩下了木框。扬子打开颜料盒,闭上眼,把颜料浇到了自己的头上。整个脑袋变得血红。在他的眼前,熊熊的烈火中,一位少女迈着轻盈的步子走来,她像张洁又不像张洁,她像刚才路口碰见的完美女性。她像一种已经消失了的东西,像一种记忆,她像是自我,像是内心的一部分?难道我们的生命不就是这样一种永恒,唯有消逝才能达到的永恒?当火焰爬上扬子身体的时候,他终于满足了,他听见内心深处的啜泣突然停住――   那是―个月前,为了捉弄一下张洁,扬子把她骗进了黑黑的卫生间,这是别墅中一个设计奇特的隔间。张洁害怕地哭喊了起来,她有幽闭恐惧症。当扬子终于意识到把她救出来的时候,她扑在他的怀里幽幽地不停地啜泣。这啜泣像是一种迷药,让扬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说出:我爱你……      作者简介:高子文,男,1984年出生,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戏剧戏曲学专业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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