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义并不总是像字面看起来那么美好。海因里希·海涅在《论浪漫派》里说：“德国浪漫派不是别的，就是中世纪诗情的复活，中世纪的这种诗情是从基督教产生的，它是基督的血液滋养成的一朵西番莲花。人们看到它的花托上宛如画着把基督钉在十字架上时曾用过的刑具，如锤子、钳子、钉子等等。这是一种完全不使人厌恶而只是使人觉得怪异的花。它的外表在我们内心深处激起一种令人畏惧的快意，就像从痛苦中产生的难以自禁的快意感一样。”这个概念算不上准确，以赛亚·伯林在《浪漫主义的起源》里用了近两页的文字来说明浪漫主义“是”什么，但最后仍以矛盾结尾：“它是美，也是丑，它是为艺术而艺术，也是拯救社会的工具……它是纯洁也是堕落，是革命也是反动，是和平也是战争，是对生命的爱也是对死亡的爱。”浪漫主义是个极宽泛的概念，对自然无限性的追求和对理性的怀疑和嘲弄都是它的内容，有时也包含一些令人恐惧的幻想。 在幻想故事这个领域，不能不提著名的格林兄弟。虽然这两人并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作家，但他们编纂的童话故事集却至今仍是德国在世界范围内最著名的书之一。格林兄弟是语言学家，哥哥雅各布·格林出版了四卷本的《德语语法》，首次对德语进行了系统分析和描述。兄弟俩晚年还打算编一本大部头的《德语词典》，不过因为哥哥去世，最终没有完成。语言学家格林兄弟意识到，民间故事是巨大的文学财富，是所有德国人的精神财富，他们打算将其作为民俗学材料保存下来。兄弟二人都是书斋学者，基本不做田野调查，因此故事来源大多是古籍和朋友圈的熟人，其中有些故事还和法国《鹅妈妈故事集》里的童话相似。尽管格林兄弟声称这些童话原汁原味，实际上讲述童话的人都受过良好教育，格林兄弟也润色了文字，使这些童话呈现出一定的文学性。在近250篇童话里，格林兄弟把涉及性的文字删除，但很奇怪地保留了许多今天看起来非常暴力的情节，并且加以渲染。比如那个青蛙和公主的故事，青蛙帮了公主之后，要求公主和他一起睡，公主没有吻他，而是非常厌恶地把青蛙摔到了墙上。青蛙不但没死，还变成了王子。在《灰姑娘》里，继母的女儿们为了穿上水晶鞋，把脚砍得血淋淋的。又比如《小红帽》，在法国版本里本是一个劝诫年轻女孩不要和陌生人搭讪的故事，讲到狼扑向小红帽就结束了，而格林兄弟造出了一个以父亲形象出现的拯救者猎人，拿剪刀剪开狼的肚子，把小红帽和外婆解救出来，这还不算完，还要用石头把狼肚子填满。最终劝诫变成了赏善罚恶，成了父亲拯救老人和小孩。 格林兄弟 许多作家在写作时也从童话里汲取了营养，除了一部分以童话形式出现的短篇小说（艺术童话，德文为Kunstmaerchen）之外，许多作家无论在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的创作中都有意模糊现实与幻想的界限，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就是E.T.A霍夫曼。歌德不喜欢霍夫曼的作品，因为他的小说在当时的价值观看来过于怪诞，在霍夫曼短篇小说代表作《沙人》里，引入了睡魔沙人（Sandmann）的传说，沙人会往孩子的眼里撒睡沙，让孩子入睡。但充斥着小说的则是对这一超自然力量的恐惧，主人公的眼睛被“沙人”以神秘的方式偷走，安到了木偶身上，导致主人公深深爱上木偶而对自己的女友视而不见，最终疯癫而亡。后来弗洛伊德在一篇著名的论文《论怪诞》（Unheimlich）中分析了这篇小说，眼睛在这里是阳具的转喻，而“沙人”则代表着令人畏惧的父亲。后来作曲家奥芬巴赫还根据这个小说写了歌剧《霍夫曼的故事》。 除了许多杰出的短篇小说外，霍夫曼另一个代表作品是未完成的长篇《雄猫穆尔的生活观》。在小说里一只猫将自述写在音乐家克莱斯勒传记文稿的背面，霍夫曼以这种方式搭建了一个复调结构，让猫的得意洋洋与音乐家的失败形成了对照。我们今天看来，霍夫曼在写作的时候可能对歌德著名的成长小说《威廉迈斯特的漫游年代》进行了戏仿，雄猫穆尔世故、自负，浑身透着市侩的肤浅和鄙俗，但他在社会上却左右逢源，是个“成功人士”，也是个作家。在歌德的时代，成长小说代表着个人利用理性进行自我教育和历练的过程，最终主人公要在个人修养和谋生技能上都达到一定高度，而霍夫曼嘲笑了这种天真的想法。在德语中，“成长”（Bildung）和“修养”是一个词，修养的庸俗化导致它严重贬值，在接受了一定程度的教育后，市民阶层不思进取，反而自以为有了文化，代表了社会审美和道德的主流，除了他们自身外谁都看不起，成为了有“修养”的市侩，艺术只是他们用来炫耀和博取功利的手段。在启蒙运动的理想和古典文学的美育理想中，“修养”应该和“成长”一样是一个永不停止的过程，但事实是大多数人们到了一定的年龄和社会地位之后就沾沾自喜地把“修养”抛到一边了。在这个意义上，这些人们都走向了文化的反面：野蛮。 《雄猫穆尔的生活观》是浪漫主义时期最后一部重要作品。在海涅看来，霍夫曼是这一时期最重要的作家，尽管他写的东西怪诞不经，但他“及其所有稀奇古怪的丑脸抓住了地上的现实”。无论从写作手法还是思想内容上，霍夫曼都是时代的先行者，他对于“怪诞”深入细致的描写远远走在了爱伦·坡的前面，而他写作《雄猫穆尔》的时候，提出小说复调理论的巴赫金还要过70多年才出生呢。（陆晶靖） E.T.A. 霍夫曼
浪漫主义并不总是像字面看起来那么美好。海因里希·海涅在《论浪漫派》里说：“德国浪漫派不是别的，就是中世纪诗情的复活，中世纪的这种诗情是从基督教产生的，它是基督的血液滋养成的一朵西番莲花。人们看到它的花托上宛如画着把基督钉在十字架上时曾用过的刑具，如锤子、钳子、钉子等等。这是一种完全不使人厌恶而只是使人觉得怪异的花。它的外表在我们内心深处激起一种令人畏惧的快意，就像从痛苦中产生的难以自禁的快意感一样。”这个概念算不上准确，以赛亚·伯林在《浪漫主义的起源》里用了近两页的文字来说明浪漫主义“是”什么，但最后仍以矛盾结尾：“它是美，也是丑，它是为艺术而艺术，也是拯救社会的工具……它是纯洁也是堕落，是革命也是反动，是和平也是战争，是对生命的爱也是对死亡的爱。”浪漫主义是个极宽泛的概念，对自然无限性的追求和对理性的怀疑和嘲弄都是它的内容，有时也包含一些令人恐惧的幻想。 在幻想故事这个领域，不能不提著名的格林兄弟。虽然这两人并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作家，但他们编纂的童话故事集却至今仍是德国在世界范围内最著名的书之一。格林兄弟是语言学家，哥哥雅各布·格林出版了四卷本的《德语语法》，首次对德语进行了系统分析和描述。兄弟俩晚年还打算编一本大部头的《德语词典》，不过因为哥哥去世，最终没有完成。语言学家格林兄弟意识到，民间故事是巨大的文学财富，是所有德国人的精神财富，他们打算将其作为民俗学材料保存下来。兄弟二人都是书斋学者，基本不做田野调查，因此故事来源大多是古籍和朋友圈的熟人，其中有些故事还和法国《鹅妈妈故事集》里的童话相似。尽管格林兄弟声称这些童话原汁原味，实际上讲述童话的人都受过良好教育，格林兄弟也润色了文字，使这些童话呈现出一定的文学性。在近250篇童话里，格林兄弟把涉及性的文字删除，但很奇怪地保留了许多今天看起来非常暴力的情节，并且加以渲染。比如那个青蛙和公主的故事，青蛙帮了公主之后，要求公主和他一起睡，公主没有吻他，而是非常厌恶地把青蛙摔到了墙上。青蛙不但没死，还变成了王子。在《灰姑娘》里，继母的女儿们为了穿上水晶鞋，把脚砍得血淋淋的。又比如《小红帽》，在法国版本里本是一个劝诫年轻女孩不要和陌生人搭讪的故事，讲到狼扑向小红帽就结束了，而格林兄弟造出了一个以父亲形象出现的拯救者猎人，拿剪刀剪开狼的肚子，把小红帽和外婆解救出来，这还不算完，还要用石头把狼肚子填满。最终劝诫变成了赏善罚恶，成了父亲拯救老人和小孩。 格林兄弟 许多作家在写作时也从童话里汲取了营养，除了一部分以童话形式出现的短篇小说（艺术童话，德文为Kunstmaerchen）之外，许多作家无论在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的创作中都有意模糊现实与幻想的界限，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家就是E.T.A霍夫曼。歌德不喜欢霍夫曼的作品，因为他的小说在当时的价值观看来过于怪诞，在霍夫曼短篇小说代表作《沙人》里，引入了睡魔沙人（Sandmann）的传说，沙人会往孩子的眼里撒睡沙，让孩子入睡。但充斥着小说的则是对这一超自然力量的恐惧，主人公的眼睛被“沙人”以神秘的方式偷走，安到了木偶身上，导致主人公深深爱上木偶而对自己的女友视而不见，最终疯癫而亡。后来弗洛伊德在一篇著名的论文《论怪诞》（Unheimlich）中分析了这篇小说，眼睛在这里是阳具的转喻，而“沙人”则代表着令人畏惧的父亲。后来作曲家奥芬巴赫还根据这个小说写了歌剧《霍夫曼的故事》。 除了许多杰出的短篇小说外，霍夫曼另一个代表作品是未完成的长篇《雄猫穆尔的生活观》。在小说里一只猫将自述写在音乐家克莱斯勒传记文稿的背面，霍夫曼以这种方式搭建了一个复调结构，让猫的得意洋洋与音乐家的失败形成了对照。我们今天看来，霍夫曼在写作的时候可能对歌德著名的成长小说《威廉迈斯特的漫游年代》进行了戏仿，雄猫穆尔世故、自负，浑身透着市侩的肤浅和鄙俗，但他在社会上却左右逢源，是个“成功人士”，也是个作家。在歌德的时代，成长小说代表着个人利用理性进行自我教育和历练的过程，最终主人公要在个人修养和谋生技能上都达到一定高度，而霍夫曼嘲笑了这种天真的想法。在德语中，“成长”（Bildung）和“修养”是一个词，修养的庸俗化导致它严重贬值，在接受了一定程度的教育后，市民阶层不思进取，反而自以为有了文化，代表了社会审美和道德的主流，除了他们自身外谁都看不起，成为了有“修养”的市侩，艺术只是他们用来炫耀和博取功利的手段。在启蒙运动的理想和古典文学的美育理想中，“修养”应该和“成长”一样是一个永不停止的过程，但事实是大多数人们到了一定的年龄和社会地位之后就沾沾自喜地把“修养”抛到一边了。在这个意义上，这些人们都走向了文化的反面：野蛮。 《雄猫穆尔的生活观》是浪漫主义时期最后一部重要作品。在海涅看来，霍夫曼是这一时期最重要的作家，尽管他写的东西怪诞不经，但他“及其所有稀奇古怪的丑脸抓住了地上的现实”。无论从写作手法还是思想内容上，霍夫曼都是时代的先行者，他对于“怪诞”深入细致的描写远远走在了爱伦·坡的前面，而他写作《雄猫穆尔》的时候，提出小说复调理论的巴赫金还要过70多年才出生呢。（陆晶靖） E.T.A. 霍夫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