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子如何不丈夫
作者：王秀石
来源：《神州·中旬刊》2013年第02期
我们这一代人，所受教育的结果就是爱憎分明，凡正义的、积极的、善良的、美好的便爱之有加，凡邪恶的、消极的、恶毒的、丑陋的就恨之弥深，而评价正义与邪恶、积极与消极、善良与恶毒、美好与丑陋的标准，仅仅是时事教育后的朴素情怀。
记得当年学习中国现代文学史，在现代作家作品中，鲁迅的章节占了极大的篇幅，从他的生平经历、思想发展、斗争过程到作品评价，都作为重点详尽地介绍、分析。也就是从那时起，鲁迅便以他刚正不阿的品格、锋芒毕露的笔风、不苟言笑的形象树立在了我的心中。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对鲁迅的认识都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文学史以及他自己的作品。“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是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对鲁迅的评价，是我们学习文学史鲁迅章节的开篇；鲁迅的作品，尤其是杂文更是字字是剑戟，句句似刀枪，战斗中尽显勇士的威猛，斗争中尽显智者的尖锐。于是，鲁迅连同他伟大的思想一起让我们仰视，而与鲁迅思想不同、风格不同、打过笔仗的徐志摩、胡适、梁实秋等同他们的作品一道让我们不屑。伟大的鲁迅与“诗哲”徐志摩等一样让初入文学殿堂稚气的我感到不可触及的遥远——鲁迅是那么神圣，徐志摩等是那么飘渺。
毕业后，十多年没再阅读鲁迅、研究鲁迅，只是在讲授中学课文《“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的时候，再次领略了鲁迅酣畅淋漓的辛辣文字，“即使无人豢养，饿得精瘦，变成野狗了，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不过这时它就愈不明白谁是主子了。”真不知道梁实秋看了这样的文字，还会否被称为“资本家的走狗”继续“我不生气”！当梁实秋以“我不生气”为题，替自己被称为“资本家的走狗”进行辩护的时候，鲁迅便以如此极具杀伤力的文字，力驳梁实秋的狡辩。记得当时身为中学语文教师、年仅二十几岁的我解读这篇文章时，对鲁迅的敬仰之情和对梁实秋的痛恨之意，全然影响了学生的情绪，也进一步影响了我没有再去阅读鲁迅和梁实秋。鲁迅那一代文学家离我越来越遥远。时隔多年后，偶尔想起自己当年的慷慨激昂与情感倾向，我都会有一丝不安与忧虑，唯恐我的主观情绪影响了孩子们，使之对鲁迅产生距离感，对梁实秋产生憎恶感；尤其是如今当鲁迅与梁实秋等大师的形象在我的内心丰满起来后，我的不安与惶恐会更加强烈。
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身旁的书多了起来，人们的认识理性起来，对人对事的评价客观起来，说起梁实秋等人的声音悦耳起来，我的年龄也已经越发地成熟起来了。我开始读《雅舍》，诵《再别康桥》，看《与大师有约》……。这一阅读便爱不释手，简陋的雅舍那么形象，康桥的云彩那么浪漫，温和的胡适那么亲切。于是，疏远了的梁实秋、徐志摩、胡适等一个个从书中款款走来，笑容可掬，风度翩翩，生动自然。
普通的人面对神圣会产生距离，就像脚踏实地仰望皓月当空；普通的人接触平凡会感到轻松随意，就像是老友重逢相见甚欢。阅读《与大师有约》，仿佛走进了那一代文学大师生活的现实世界，知道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些琐事，了解了他们作品外的一些秉性。就是在这种娓娓道来的叙述中，鲁迅手提长衫，拾级而下，一步步迎面走来。相对于林语堂的宽厚、胡适的温和、钱钟书的幽默、梁实秋的风趣，我觉得鲁迅过于严肃，严肃得让人敬而远之。其实，严肃的鲁迅比之神圣的鲁迅亲切了许多。神圣的鲁迅如一尊“神”，可望而不可即，严肃的鲁迅是一个有血有肉富有生气的人，可以感受和感知。从《与大师有约》开始，鲁迅的形象鲜活起来，待翻开鲁迅之子周海婴的《鲁迅与我七十年》，鲁迅更以孝子、良兄、慈父、严师、益友的全新形象饱满起来。原来，严肃的外表下，鲁迅同样不乏宽厚、温和与风趣。
我最喜欢周海婴笔下的慈父鲁迅，那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一句“小乖姑”，活脱脱一位慈爱的父亲，与我们身边的每一个父亲绝无二样。早晨醒来眯着眼睛看海婴取出一支香烟插入短烟嘴里；高高地举起六个月大的海婴留下了海婴于上海的纪念照片；弯下身，细心地用药水把海绵浸湿，轻轻地涂在海婴的前胸或后背；专门陪海婴看《米老鼠》、《人缘泰山》以及世界风光之类的纪录片；不明真相，以为海婴赖着不去上学，用报纸卷假意要打屁股；与海婴讲述自己父亲因“好酒”在宴席上的失控；气愤时躺在阳台上，看着挤进去躺在身边的小海婴，哼了一声“小狗屁”后，怒气烟消云散；小海婴为获夸奖，问“今朝烟嘴里有啥末事？”，一个微笑，一句“小乖姑，香烟是你装的吧。”，父亲的慈爱尽在其中。这种身为父亲的慈爱，不仅仅体现在对年幼海婴呵护有加的细微之处，更体现在对成长中海婴进行顺其自然的教育中。用海婴自己的话讲：“父亲对我的教育，就是母亲在《鲁迅先生与海婴》里讲到的那样：„顺其自然，极力不多给他打击，甚或不愿拂逆他的喜爱，除非在极不能容忍，极不合理的某一程度内。‟”所以，对于周海婴少时痴迷无线电、大学读物理也就不足为怪。周海婴不负父亲的希望，终生不做空头文学家，做一个能自食其力的人。
以前我们知道的鲁迅，多是战斗中的鲁迅，这样的鲁迅身处“硝烟弥漫”的战场，以血为墨，以笔为枪，挥洒“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豪情，叫人望之俨然！周海婴的回忆录把一个我们不曾熟悉的鲁迅呈现在了我们眼前，那么亲切、那么随和，让我们知道了鲁迅不仅具有疾恶如仇的满腔豪情，更富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满腹柔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以往对这首诗的理解是停留在字面意思上的解释，《鲁迅与我七十年》用三百多万字对它做了生动的注释。如今，我对伟大的鲁迅先生在无限敬仰的基础上，增添了无限的热爱。
作者简介：王秀石（1963年— ）女，辽宁本溪人，中共本溪市委党校副教授、文史教研部主任。
怜子如何不丈夫
作者：王秀石
来源：《神州·中旬刊》2013年第02期
我们这一代人，所受教育的结果就是爱憎分明，凡正义的、积极的、善良的、美好的便爱之有加，凡邪恶的、消极的、恶毒的、丑陋的就恨之弥深，而评价正义与邪恶、积极与消极、善良与恶毒、美好与丑陋的标准，仅仅是时事教育后的朴素情怀。
记得当年学习中国现代文学史，在现代作家作品中，鲁迅的章节占了极大的篇幅，从他的生平经历、思想发展、斗争过程到作品评价，都作为重点详尽地介绍、分析。也就是从那时起，鲁迅便以他刚正不阿的品格、锋芒毕露的笔风、不苟言笑的形象树立在了我的心中。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对鲁迅的认识都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文学史以及他自己的作品。“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是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对鲁迅的评价，是我们学习文学史鲁迅章节的开篇；鲁迅的作品，尤其是杂文更是字字是剑戟，句句似刀枪，战斗中尽显勇士的威猛，斗争中尽显智者的尖锐。于是，鲁迅连同他伟大的思想一起让我们仰视，而与鲁迅思想不同、风格不同、打过笔仗的徐志摩、胡适、梁实秋等同他们的作品一道让我们不屑。伟大的鲁迅与“诗哲”徐志摩等一样让初入文学殿堂稚气的我感到不可触及的遥远——鲁迅是那么神圣，徐志摩等是那么飘渺。
毕业后，十多年没再阅读鲁迅、研究鲁迅，只是在讲授中学课文《“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的时候，再次领略了鲁迅酣畅淋漓的辛辣文字，“即使无人豢养，饿得精瘦，变成野狗了，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不过这时它就愈不明白谁是主子了。”真不知道梁实秋看了这样的文字，还会否被称为“资本家的走狗”继续“我不生气”！当梁实秋以“我不生气”为题，替自己被称为“资本家的走狗”进行辩护的时候，鲁迅便以如此极具杀伤力的文字，力驳梁实秋的狡辩。记得当时身为中学语文教师、年仅二十几岁的我解读这篇文章时，对鲁迅的敬仰之情和对梁实秋的痛恨之意，全然影响了学生的情绪，也进一步影响了我没有再去阅读鲁迅和梁实秋。鲁迅那一代文学家离我越来越遥远。时隔多年后，偶尔想起自己当年的慷慨激昂与情感倾向，我都会有一丝不安与忧虑，唯恐我的主观情绪影响了孩子们，使之对鲁迅产生距离感，对梁实秋产生憎恶感；尤其是如今当鲁迅与梁实秋等大师的形象在我的内心丰满起来后，我的不安与惶恐会更加强烈。
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身旁的书多了起来，人们的认识理性起来，对人对事的评价客观起来，说起梁实秋等人的声音悦耳起来，我的年龄也已经越发地成熟起来了。我开始读《雅舍》，诵《再别康桥》，看《与大师有约》……。这一阅读便爱不释手，简陋的雅舍那么形象，康桥的云彩那么浪漫，温和的胡适那么亲切。于是，疏远了的梁实秋、徐志摩、胡适等一个个从书中款款走来，笑容可掬，风度翩翩，生动自然。
普通的人面对神圣会产生距离，就像脚踏实地仰望皓月当空；普通的人接触平凡会感到轻松随意，就像是老友重逢相见甚欢。阅读《与大师有约》，仿佛走进了那一代文学大师生活的现实世界，知道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些琐事，了解了他们作品外的一些秉性。就是在这种娓娓道来的叙述中，鲁迅手提长衫，拾级而下，一步步迎面走来。相对于林语堂的宽厚、胡适的温和、钱钟书的幽默、梁实秋的风趣，我觉得鲁迅过于严肃，严肃得让人敬而远之。其实，严肃的鲁迅比之神圣的鲁迅亲切了许多。神圣的鲁迅如一尊“神”，可望而不可即，严肃的鲁迅是一个有血有肉富有生气的人，可以感受和感知。从《与大师有约》开始，鲁迅的形象鲜活起来，待翻开鲁迅之子周海婴的《鲁迅与我七十年》，鲁迅更以孝子、良兄、慈父、严师、益友的全新形象饱满起来。原来，严肃的外表下，鲁迅同样不乏宽厚、温和与风趣。
我最喜欢周海婴笔下的慈父鲁迅，那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一句“小乖姑”，活脱脱一位慈爱的父亲，与我们身边的每一个父亲绝无二样。早晨醒来眯着眼睛看海婴取出一支香烟插入短烟嘴里；高高地举起六个月大的海婴留下了海婴于上海的纪念照片；弯下身，细心地用药水把海绵浸湿，轻轻地涂在海婴的前胸或后背；专门陪海婴看《米老鼠》、《人缘泰山》以及世界风光之类的纪录片；不明真相，以为海婴赖着不去上学，用报纸卷假意要打屁股；与海婴讲述自己父亲因“好酒”在宴席上的失控；气愤时躺在阳台上，看着挤进去躺在身边的小海婴，哼了一声“小狗屁”后，怒气烟消云散；小海婴为获夸奖，问“今朝烟嘴里有啥末事？”，一个微笑，一句“小乖姑，香烟是你装的吧。”，父亲的慈爱尽在其中。这种身为父亲的慈爱，不仅仅体现在对年幼海婴呵护有加的细微之处，更体现在对成长中海婴进行顺其自然的教育中。用海婴自己的话讲：“父亲对我的教育，就是母亲在《鲁迅先生与海婴》里讲到的那样：„顺其自然，极力不多给他打击，甚或不愿拂逆他的喜爱，除非在极不能容忍，极不合理的某一程度内。‟”所以，对于周海婴少时痴迷无线电、大学读物理也就不足为怪。周海婴不负父亲的希望，终生不做空头文学家，做一个能自食其力的人。
以前我们知道的鲁迅，多是战斗中的鲁迅，这样的鲁迅身处“硝烟弥漫”的战场，以血为墨，以笔为枪，挥洒“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豪情，叫人望之俨然！周海婴的回忆录把一个我们不曾熟悉的鲁迅呈现在了我们眼前，那么亲切、那么随和，让我们知道了鲁迅不仅具有疾恶如仇的满腔豪情，更富有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满腹柔情。“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以往对这首诗的理解是停留在字面意思上的解释，《鲁迅与我七十年》用三百多万字对它做了生动的注释。如今，我对伟大的鲁迅先生在无限敬仰的基础上，增添了无限的热爱。
作者简介：王秀石（1963年— ）女，辽宁本溪人，中共本溪市委党校副教授、文史教研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