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浪漫主义文学“自然性”探究
——以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为例
摘要：西方浪漫主义文学产生于十八世纪末，在十九世纪上半叶达到高峰。上世纪二十年代， 鲁迅奠定了白话小说地位，中国开始引进西方小说创作方法和理念，由此开始浪漫主义文学初探，五四时期进入辉煌。中国浪漫主义文学一方面借鉴西方传奇性、现代性，另一方面又吸收古典道家美学、禅宗美学、楚骚美学之内蕴，表现出“个人性”、“主观性”、“自然性”特点。沈从文作为田园风格浪漫主义作家代表，主要创作时期在二三十年代。他以“湘西世界”为题材的创作，通过亲身经历，用平实冲淡的语言为我们讲述了一个个浪漫传奇、奇幻诡绝的故事，展示了湘西人民原始淳朴、强悍野蛮的民风，神性和人性的自然融合，对爱情、生命的思考。四十年代沈从文开始靠拢“新月派”古典主义美学倾向，创作力明显减弱，建国后由于政治和自身创作困局双重原因停止创作。中国浪漫主义也整体上自三十年代起走向凋敝，在新时代随着朦胧诗和知青小说回归。
关键词：浪漫主义 自然性 沈从文 湘西世界
一
浪漫主义文学，产生于西方十八世纪末，在十九世纪上半叶达到繁荣，并发展到世界各国。中国在五四运动后迎来文学现代化的契机，一批作家开始借鉴西方浪漫主义风格进行创作，同时赋予它深厚的民族特色。中国是一个古老而有诗意的民族，屈原是浪漫主义诗人的鼻祖，陶渊明归隐田园耕作写诗。虽然儒家思想是历代之正统，然而老庄顺应自然率性而为在民间一直焕发勃勃生机。这种传统文化熏陶使得主观抒情性在西方虽然只是一个特征，在现代中国浪漫思潮中却成为最本质的显著特质。而我认为作品最富有中国浪漫主义独特魅力的是以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为代表的自然性浪漫主义文学。
对自然性的崇尚，中西方在不同中又有共性。《老子》阐述宇宙的本源是“道”，《圣经》宣扬上帝创造世界。中西方宗教世界都不约而同地把自然作为至高无上的法则，把想象中的神作为渺小的自己在宇宙洪荒中的精神寄托。而对文学自然性的追随和探求，在西方以卢梭浪漫主义美学呈现。他倡导“理神论”，痛斥现代化带来的负面效应，在追忆、反思中引领人们重塑淳朴风气。威尔·杜兰在《世界文明史》中写道，浪漫运动是 “‘自然’与‘自然物’对文明与技巧之反叛”。在三十年代的中国，京派小说作家作家也通过强调自然和平民生活逆向批判了现代文明发展伴随的诗情丧失，人性物化，环境灾害等负面影响。而有一人，没有受过系统教育，却被身体里神秘野蛮的湘西血液浇灌出奇异的幻想羽翼，在自然的世界思考探索，达到老子哲学和卢梭美学暗合的境界。他就是沈从文。 沈从文，湖南凤凰人，汉苗混血儿。幼年上私塾耽于幻想，十五岁加入湘西
土著部队当兵辗转于沅水流域。青山绿水滋润他平实朴质的心性，古老的风俗传
说培养他浪漫的情怀。在都市生活了十几年后，当湘西少年立于都市中坚阶级，
他始终自称为“乡下人”，魂牵梦绕的是乡村诗意静谧的生活，耳畔里时时回想
的还是“拉船的声音”。他与张兆和的爱情故事，因那句充满意趣的“乡下人，
喝杯甜酒吧。”而为人们津津乐道。农人自酿甜酒，散发着稻谷醇香，味平实清
甜，细细回味，它又调皮地给舌尖带来一层辣意。沈从文的文学作品，体现了中
国作家崇尚“返归自然”的情怀。又何尝不是一杯“乡下人”的甜酒呢？
二
沈从文自诩为“20世纪最后一个浪漫派”。他在描写湘西这样一个“有田园
风, 得自然真趣, 文情相生”的诗意的世界”（《沫沫集续编·由冰心到废名》）时，
流露出湘西之子的宗教情怀。他写神，更着重描写人和神的沟通交流。在神性的
指引下，探索原始而纯洁的人性光芒。
沈从文曾经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做基础，用坚硬的石头堆砌它。
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中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
性’”。这里的人性，产生于大自然传统的民风习俗，没有被都市的道德观念绑架
和扭曲。它表现在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一切充满了善，“所有人物全可爱”
（李健吾评）。《柏子》中船工和妓女的身体交易，是人们在穷困生活中因自然原
始的生命力迸发的野性的情爱，在古老的民风中并不觉得下流可憎。就像《黑骏
马》中老奶奶对索米娅被非礼怀上孩子淡然的态度。封闭的古老村落视一切生命
为自然的旨意，平等的存在。
《神巫之爱》这部小说则体现了沈从文小说中包含的宗教性和神秘性。神巫
是神的仆人，他和他的仆人五羊在花帕族作傩，在作法事为人们祈福的过程中，
他如同骄傲的皇帝拒绝了所有貌美年轻的花帕族女子献身的请求，唯爱上一个不
言语的女子。后来仆人五羊找寻到另一个同样相貌的女子。神巫认为“幸福都是
孪生的”，不知自己究竟应该把爱给予谁。最后，他知道女子不言语是因为她是
哑女，当他爬进女人家窗户时发现，这两个孪生姐妹并头躺着，一切都像极了一
场虚无的梦。神巫是沟通人和神的使者。他有着神性的爱情观：
他知道自己的风仪是使所有的女人倾倒，所以本来不必伟大的他，居然伟大
起来了。他不理任何一个女人，就是不愿意放下了其余许多美的女子去给世上坏
男人脏污。他不愿意把自己身心给某一女人，意思就是想使所有世间好女人都有
对他长远倾心的机会。他认清楚神巫的职分，应当属于众人，所以他把他自己爱
情的门紧闭，独身下来，尽众女人爱他。
为了对每一个女子都平等，他宁愿独身，仿佛世间一切红尘情事他都并不在
意。花帕族的女子，也都把他当成自己唯一见过的“神”。她们完全不同于温婉
羞涩的中国古典女性，而是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她们表白的歌声飞扬着原始的
激情和生命力。尽管被拒绝也不羞恼，因为她们相信神巫会给每一个人最公平的
福报，而表达爱是她们的自由和权力。神巫保持着自己的骄傲，因为这样他才能
够得到所有女子的倾心。但当一位白衣女子的出现打破了他内心的沉寂：
神巫也瞪目望女人，望到女人一对眼，黑睛白仁象用宝石做成，才从水中取出
安置到眶中。那眼眶，又是《庄子》一书上的巧匠手工做成的。她就只把那双眼
睛瞅定神巫，她的请求是简单到一个字也不必说的，而又象是已经说得太多了。
……
“我不想这骄傲了，无味的贪婪我看出我的错来了。我愿意做人的仆。不愿意
再做神的仆了。”
当遇到了这位哑女，不知情的神巫被她的非凡气质吸引。神性与人性交融，
神巫最终陷入了人类的爱情陷阱，甘愿做人的仆。人不似神智慧明达，无所不为。
人在爱情中麻木，在激情中丢失智慧。正因为人的脆弱，才需要神的佑护。但另
一方面，正是因为人的多情，才给神内心真正可贵的情感体验。
作者编织了一个离奇美丽的传说，哑女的舌生在眼睛上。因此神巫看到哑女的
眼睛，就说，别人都只读到了他的骄傲，只有她读懂了她的忧郁。他说：“那应
当是真事！我见到她时她真只用眼睛说话的。一个人用眼睛示意，用口接吻，是
顶相宜的事了，要言语做什么。”在我看来，神也需要被理解，这种理解不是供
奉和赞颂，而是一种心灵的相通，眼睛正是心灵的窗户。他生动传奇地讲述也让
我们的寂静的内心泛起一层涟漪。我想起沈从文曾经在《废邮存底·给某教授》
谈到的一句话——“浪漫文学解放人的全部心灵。”
湘西世界的文化生活中，神是既遥远又触手可及的存在，如果传统习俗和宗
教文化产生了神的使者，那么自然世界的万物则是神性的本源。夏志清称沈从文
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最伟大的印象主义者。他能不着痕迹，轻轻几笔就把一个景
色的神髓，或者人类微妙的感情脉络勾画出来。”沈从文对自然万物神性强调“它
们是否与某一生命一起‘偶然’进入他的记忆与印象，取决于是否‘单独默会’，
只有这样才能生长出宗教情绪。” 比如《神巫之爱》中神巫的一段歌词：
瞅人的星我与你并不相识，我只记得一个女人的眼睛，这眼镜曾被泪水所湿。
那光明将永远闪耀我的心。
神巫被爱情的热烈点亮了眸子里的星光。正是他与大自然的“默会”，星空
才变成一片有神性的天空。不妨对比《狼图腾》中，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告诫大家，
大家所做的事情天上的腾格里都会看到。如果是善事就会给予人恩惠，如果是恶
事就会给人惩罚。你自然可以称之为迷信，但我们看到，当人们真的违背自然规
律抓捕了过多黄羊，打破了牧民和狼群和平共处的生态平衡，后果极其严重。真
正的智慧，是学会怀着谦卑的心行走在苍茫大地，珍惜体味旅程中遇见的一树一
花。
都市扼杀神。因此我们在草原上看到腾格里，在湘西可与神巫沟通，在都市
却无处寻觅一种信仰。追逐利益不知疲倦的我们，不知道何时把它丢失，也忘记
它是否真的曾经存在。
三
在这片与我们世界迥然不同的湘西世界，爱情是粗糙笨拙的原木，却钻出最
炙热的火焰；是绚烂绽放的烟花，却无法避免变为残冷的余烬。沈从文笔下的湘
西爱情，刚烈炽热，却往往在传统风俗习惯的滞阻下悲壮陨灭。它的内涵，是楚
骚文化的浪漫情怀。
湘西青年男女的爱情是不加雕琢，自由自在的，不受金钱，家庭等世俗因素
束缚，《神巫之爱》有这样一个片段：
那族中最年高的一个，见到自己两个孙女也包了花格子绸巾在场，照例族中
的尊严，是长辈也无从干预年青人恋爱，他见到这事情争持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于是站到凳上去，宣告自己的意见。
湘西青年男女的爱情是壮美原始、执着倔强的。正因为爱情在他们心中的地
位太神圣，才发生了媚金和豹子的悲剧（《媚金，豹子与那羊》）。根据习俗，豹
子为了送给媚金一只最纯白无暇的小羊羔换取媚金纯贞的爱情，多次寻找终于找
到了最满意的一只。然而他延误了和媚金相会的时间，痴情的媚金拔刀自杀，豹
子也随媚金而去。同样，《龙朱》、《月下小景》都为我们叙述了悲壮的爱情故事。
夏志清说：“沈从文并不是一个唯原始是尚的人，更不是一个感情用事、好
迷恋过去、盲目拒绝新潮流的作家。虽然她有些作品是牧歌型的，但纵观其小说
文体，不但写到社会各方面，而且对当时的形势的认识，也非常深入透彻。”对
于沈从文关心社会形势，抒发社会理想的考证，我们可以在《七个野人和最后一
个迎春节》这篇作品中找到答案。
小说发生在清末时期的西北溪村。在没有官吏之前，人们生活的怡然自得。
然而官府出现，下达一系列法令习俗，迎春节醉酒的习俗都被取消。人们的生活
变得简单枯燥。这时，有七个村民自愿搬进山洞，甘当“野人”不接受官府的管
制。在最后一个迎春节，人们在“野人”的山洞里尽性狂欢，官兵们为了杀一儆
百，把七位追求自由的壮士残忍杀害。作者通过描述文明开化的产物政府机关的
建设对百姓生活造成的巨大负面影响，抛出一个疑问：既然建立制度和规范可以
让人们的生活更加进步，为什么人们的幸福感反而大不如从前？
不难看出，在沈从文的心中，他推崇的是老子的治世哲学： “道”创生万
物, 却并不试图主宰万物, “生而不有, 为而不恃, 长而不宰”。“天地不仁, 视万物为
刍狗”，顺其自然，故能周行不殆。这并不是让我们倒退回小国寡民的社会，而
是在社会发展中要顺应百姓的要求，不滥用暴力和权力。保护人民合法的权利不
受侵犯。
与西方相较，沈从文作品中的楚骚美学和老子哲学为它的浪漫主义烙下了
“中国特色”的印记。和中国同时期别的作品相比，沈从文为代表的自然浪漫主
义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五四时期浪漫主义辉煌灿烂，突出成就是“新月派”诗歌和郁达夫为代表的
自传体抒情小说。进入三十年代，左翼小说逐渐发展壮大，新兴无产阶级革命文
学逐渐壮大，茅盾、老舍、巴金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构筑起现代长篇小说艺术的
三大高峰。浪漫主义文学表现在“田园风味”，“个人抒情”和“漂泊者之歌”三
个主题上。蒋光慈抒发的是个人革命激情，艾芜、萧军属于左翼小说流派之内，
与田园风味的沈从文等作家作品大有不同。沈从文的自然性浪漫主义文学，最大
的特别之处在于语言冲淡，叙述平实。
比如谈到死亡。废名说的“中国人生在世, 确乎是重实际, 少理想, 更不喜欢思
索那`死' ，因此不但生活上就是在文艺里也更多是凝滞的空气, 好像大家缺少一个
公共的花园似的。”沈从文却写出了乡民们面对死亡时的镇静达观。小说《夜》
中，“我”和四个士兵在山间借一孤屋夜宿。为消磨时间，“我”们轮流讲故事。
孤屋主人是一位喜爱《庄子》的山间隐士。他默默听，还拿出栗子招待“我”们。
第二天，“我”们才惊讶地发现他的妻子已经在前一天傍晚死去，还躺在内屋的
床上。主人的镇定让“我”们吃惊。
当我们叫醒同伴们时，听到一个锄头在屋左边空地上掘土的声音，无力的，
迟钝的，一下，两下，用铁锹咬着湿润的地面。
当面对最亲的伴侣亡故时，他镇静地做着能为所爱的人做的最后一件事。虽
然原始的山民没有受过教育，但他在庄子“鼓盆而歌”的典故中受到了启发。他
了解生命来源于自然，最后又和自然归于一体，就不会恐惧。冯唐小说《万物生
长》里，秋水在看门大爷的葬礼上有一段想象中的对话。老大爷告诉秋水“生就
是死，死就是生”，颇有禅意。万物生长，总有分离聚散，顺其自然，才能使内
心平静。这样看，中国知识分子受庄子的影响何其深远。沈从文叙述这件事，心
态也是平和自然。尽管在三十年代，浪漫主义文学再难兴盛，在大革命失败，东
南沿海局部资本主义化，阶级矛盾和社会矛盾加剧背景下，现实生活的困境成为
作家们关注的主题，当时社会中需要能够结合政治倾向性和文学艺术性的小说。
但是，在时代风云变幻后，读沈从文的作品，依然能够长久地慰藉安抚你的心。 生死疲劳，然而人类依然生生不息，万物依旧生长。
四
正如前文所言，浪漫主义文学经历五四时期的繁荣后走向了下坡路。作家在
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内容，其实有时会和他们现实生活中的行为思想相悖。在赞
颂原始淳朴的湘西文化而批判现代文明带来的物质化，庸俗化弊端时，沈从文内
心对自我其实也抱着怀疑和否定。这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沈从文“乡下人”身份的无奈。在都市生活了十余年，他始终夹在
“都市”和“乡下”之间的缝隙。沐浴外界文明的开化风气，他已经不再是完全
融入古朴湘西的那个少年，但是他的短暂求学经历和当兵经历，又没有为她的城
市生活提供可借鉴的经验。“我是从另外一个地方来的人, 一切陌生, 一切不能习
惯”。他不能和新月派绅士们融合，也异于那些“生长在上海”的“农民文学家
同革命文学家”。他在为自己定性为“乡下人”身份时，也许心中夹杂着苦涩和
无奈 。
第二，在原始强悍的民风和循规蹈矩的都市中迷失。在文学作品《虎雏》中，“我”想把生活在偏乡僻壤的十四岁小男孩用最文明的方式培养。虽然取
得一定成就，最终却以失败告终。虎雏惹上人命官司，逃回乡村。作者内心在
迟疑，乡村的力量是落后的，一定会渐渐被都市代替。但是像虎雏这样的孩子，
天性顽劣血气方刚，又怎么能忍受都市的种种限制？这样的孩子，他们到底应
该怎样为自己定位？沈从文给了虎雏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却把自己九妹沈岳
萌这个现实版的“虎雏”，引向一条艰难的歧路。他在上海聘请法国人叫她英
法两门语言，甚至想要准备好她出国留学的费用。但这个自由天真惯了的湘西
妹子，没有正确的认识自己的定位，生活在欧美文学的虚拟爱情的真空，才浅
心气高，误了夏云，刘祖春的爱，郁郁寡欢最后竟成疯癫。本是出于对妹妹的
爱护，他想让妹妹拥有自己缺失的部分。但是却违背了她自然的天性，九妹的
悲剧不得不让我们发出一声叹息。
第三，沈从文自身浪漫主义文学创作创作困局。刘文典曾经嘲讽沈从文算
不上大学教授，说明白话文学作为一种新型文学很难被传统知识分子认可。20
世纪20年代中期，沈从文进入徐志摩、杨振生、朱光潜为代表的“新月派”
圈子。新月派古典主义的趋向让他的写作思想发生巨大变化。他在《谈保守》
中批评二十年来的新作家时说：
另一部分又结合浪漫情绪与宗教情绪而为一，对于常态人生不甚注意，对
于男女爱欲却夸大其词。教育他人的渐渐忘了自己，结果二十年来的新文学运
动，虽促进了某一方面的解放与进步，同时也就增加某一方面的纷乱与堕落，
文字所能建设的抽象信仰，得失参半。
看到这段话，我不禁想起郭沫若等作家是如何批判沈从文的。试问，他强调
梁实秋的常态人生，不就是在否定写过《柏子》《神巫之爱》等作品的自己吗？
对新月派古典主义美学倾向的追随，使他在三四十年代的创作逐渐走入困局。而
建国后“历史的误会”，使他基本上中断了文学创作，在文坛逐渐消失匿迹。
五
总体来说，从沈从文自身创作过程我们可以一窥中国浪漫主义文学发展过程。
从五四时期的兴盛，到三十年代低谷，四十年代凋敝，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浪漫
主义的文学作品曾经掩埋了它的光辉，直到新时代才开始复苏。现代社会，人们
生活节奏加快，有人说“诗歌已死”，中国的诗性已经不再存在。我们是否还需要浪漫主义的陶冶呢？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消费时代，经济的飞速发展带来的是文化向商业性屈服。然而，世界越是世俗化物质化，浪漫主义的精神才更应该得到焕发和弘扬。也许有人批评沈从文的作品，是让我们再倒退回过去的社会，他建构的是一个不切合实际的乌托邦社会。其实，卢梭“回归自然”的理念也曾广遭诟病。康德说：“卢梭的思想内涵并不是让人们回到自然原始的状态，而是从目前所达到的水准回顾过去，从而在对比中反思自我本真的人性是不是被社会的大环境侵蚀，反思我们现代化生活带来的心灵缺失。”这可以让我们有充足的理由驳回该方面对沈从文的批判。
在新时代，朦胧诗和知青小说带来浪漫主义的回归并向现代主义思潮转化。2011年，茅盾文学奖向浪漫主义抛出橄榄枝。这让我们相信，中国浪漫主义文学有很大的空间发展，文学工作者和文艺爱好者们应该在这条道路上努力探索、发展！
中国浪漫主义文学“自然性”探究
——以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为例
摘要：西方浪漫主义文学产生于十八世纪末，在十九世纪上半叶达到高峰。上世纪二十年代， 鲁迅奠定了白话小说地位，中国开始引进西方小说创作方法和理念，由此开始浪漫主义文学初探，五四时期进入辉煌。中国浪漫主义文学一方面借鉴西方传奇性、现代性，另一方面又吸收古典道家美学、禅宗美学、楚骚美学之内蕴，表现出“个人性”、“主观性”、“自然性”特点。沈从文作为田园风格浪漫主义作家代表，主要创作时期在二三十年代。他以“湘西世界”为题材的创作，通过亲身经历，用平实冲淡的语言为我们讲述了一个个浪漫传奇、奇幻诡绝的故事，展示了湘西人民原始淳朴、强悍野蛮的民风，神性和人性的自然融合，对爱情、生命的思考。四十年代沈从文开始靠拢“新月派”古典主义美学倾向，创作力明显减弱，建国后由于政治和自身创作困局双重原因停止创作。中国浪漫主义也整体上自三十年代起走向凋敝，在新时代随着朦胧诗和知青小说回归。
关键词：浪漫主义 自然性 沈从文 湘西世界
一
浪漫主义文学，产生于西方十八世纪末，在十九世纪上半叶达到繁荣，并发展到世界各国。中国在五四运动后迎来文学现代化的契机，一批作家开始借鉴西方浪漫主义风格进行创作，同时赋予它深厚的民族特色。中国是一个古老而有诗意的民族，屈原是浪漫主义诗人的鼻祖，陶渊明归隐田园耕作写诗。虽然儒家思想是历代之正统，然而老庄顺应自然率性而为在民间一直焕发勃勃生机。这种传统文化熏陶使得主观抒情性在西方虽然只是一个特征，在现代中国浪漫思潮中却成为最本质的显著特质。而我认为作品最富有中国浪漫主义独特魅力的是以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为代表的自然性浪漫主义文学。
对自然性的崇尚，中西方在不同中又有共性。《老子》阐述宇宙的本源是“道”，《圣经》宣扬上帝创造世界。中西方宗教世界都不约而同地把自然作为至高无上的法则，把想象中的神作为渺小的自己在宇宙洪荒中的精神寄托。而对文学自然性的追随和探求，在西方以卢梭浪漫主义美学呈现。他倡导“理神论”，痛斥现代化带来的负面效应，在追忆、反思中引领人们重塑淳朴风气。威尔·杜兰在《世界文明史》中写道，浪漫运动是 “‘自然’与‘自然物’对文明与技巧之反叛”。在三十年代的中国，京派小说作家作家也通过强调自然和平民生活逆向批判了现代文明发展伴随的诗情丧失，人性物化，环境灾害等负面影响。而有一人，没有受过系统教育，却被身体里神秘野蛮的湘西血液浇灌出奇异的幻想羽翼，在自然的世界思考探索，达到老子哲学和卢梭美学暗合的境界。他就是沈从文。 沈从文，湖南凤凰人，汉苗混血儿。幼年上私塾耽于幻想，十五岁加入湘西
土著部队当兵辗转于沅水流域。青山绿水滋润他平实朴质的心性，古老的风俗传
说培养他浪漫的情怀。在都市生活了十几年后，当湘西少年立于都市中坚阶级，
他始终自称为“乡下人”，魂牵梦绕的是乡村诗意静谧的生活，耳畔里时时回想
的还是“拉船的声音”。他与张兆和的爱情故事，因那句充满意趣的“乡下人，
喝杯甜酒吧。”而为人们津津乐道。农人自酿甜酒，散发着稻谷醇香，味平实清
甜，细细回味，它又调皮地给舌尖带来一层辣意。沈从文的文学作品，体现了中
国作家崇尚“返归自然”的情怀。又何尝不是一杯“乡下人”的甜酒呢？
二
沈从文自诩为“20世纪最后一个浪漫派”。他在描写湘西这样一个“有田园
风, 得自然真趣, 文情相生”的诗意的世界”（《沫沫集续编·由冰心到废名》）时，
流露出湘西之子的宗教情怀。他写神，更着重描写人和神的沟通交流。在神性的
指引下，探索原始而纯洁的人性光芒。
沈从文曾经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做基础，用坚硬的石头堆砌它。
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中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
性’”。这里的人性，产生于大自然传统的民风习俗，没有被都市的道德观念绑架
和扭曲。它表现在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一切充满了善，“所有人物全可爱”
（李健吾评）。《柏子》中船工和妓女的身体交易，是人们在穷困生活中因自然原
始的生命力迸发的野性的情爱，在古老的民风中并不觉得下流可憎。就像《黑骏
马》中老奶奶对索米娅被非礼怀上孩子淡然的态度。封闭的古老村落视一切生命
为自然的旨意，平等的存在。
《神巫之爱》这部小说则体现了沈从文小说中包含的宗教性和神秘性。神巫
是神的仆人，他和他的仆人五羊在花帕族作傩，在作法事为人们祈福的过程中，
他如同骄傲的皇帝拒绝了所有貌美年轻的花帕族女子献身的请求，唯爱上一个不
言语的女子。后来仆人五羊找寻到另一个同样相貌的女子。神巫认为“幸福都是
孪生的”，不知自己究竟应该把爱给予谁。最后，他知道女子不言语是因为她是
哑女，当他爬进女人家窗户时发现，这两个孪生姐妹并头躺着，一切都像极了一
场虚无的梦。神巫是沟通人和神的使者。他有着神性的爱情观：
他知道自己的风仪是使所有的女人倾倒，所以本来不必伟大的他，居然伟大
起来了。他不理任何一个女人，就是不愿意放下了其余许多美的女子去给世上坏
男人脏污。他不愿意把自己身心给某一女人，意思就是想使所有世间好女人都有
对他长远倾心的机会。他认清楚神巫的职分，应当属于众人，所以他把他自己爱
情的门紧闭，独身下来，尽众女人爱他。
为了对每一个女子都平等，他宁愿独身，仿佛世间一切红尘情事他都并不在
意。花帕族的女子，也都把他当成自己唯一见过的“神”。她们完全不同于温婉
羞涩的中国古典女性，而是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她们表白的歌声飞扬着原始的
激情和生命力。尽管被拒绝也不羞恼，因为她们相信神巫会给每一个人最公平的
福报，而表达爱是她们的自由和权力。神巫保持着自己的骄傲，因为这样他才能
够得到所有女子的倾心。但当一位白衣女子的出现打破了他内心的沉寂：
神巫也瞪目望女人，望到女人一对眼，黑睛白仁象用宝石做成，才从水中取出
安置到眶中。那眼眶，又是《庄子》一书上的巧匠手工做成的。她就只把那双眼
睛瞅定神巫，她的请求是简单到一个字也不必说的，而又象是已经说得太多了。
……
“我不想这骄傲了，无味的贪婪我看出我的错来了。我愿意做人的仆。不愿意
再做神的仆了。”
当遇到了这位哑女，不知情的神巫被她的非凡气质吸引。神性与人性交融，
神巫最终陷入了人类的爱情陷阱，甘愿做人的仆。人不似神智慧明达，无所不为。
人在爱情中麻木，在激情中丢失智慧。正因为人的脆弱，才需要神的佑护。但另
一方面，正是因为人的多情，才给神内心真正可贵的情感体验。
作者编织了一个离奇美丽的传说，哑女的舌生在眼睛上。因此神巫看到哑女的
眼睛，就说，别人都只读到了他的骄傲，只有她读懂了她的忧郁。他说：“那应
当是真事！我见到她时她真只用眼睛说话的。一个人用眼睛示意，用口接吻，是
顶相宜的事了，要言语做什么。”在我看来，神也需要被理解，这种理解不是供
奉和赞颂，而是一种心灵的相通，眼睛正是心灵的窗户。他生动传奇地讲述也让
我们的寂静的内心泛起一层涟漪。我想起沈从文曾经在《废邮存底·给某教授》
谈到的一句话——“浪漫文学解放人的全部心灵。”
湘西世界的文化生活中，神是既遥远又触手可及的存在，如果传统习俗和宗
教文化产生了神的使者，那么自然世界的万物则是神性的本源。夏志清称沈从文
是“中国现代文学中最伟大的印象主义者。他能不着痕迹，轻轻几笔就把一个景
色的神髓，或者人类微妙的感情脉络勾画出来。”沈从文对自然万物神性强调“它
们是否与某一生命一起‘偶然’进入他的记忆与印象，取决于是否‘单独默会’，
只有这样才能生长出宗教情绪。” 比如《神巫之爱》中神巫的一段歌词：
瞅人的星我与你并不相识，我只记得一个女人的眼睛，这眼镜曾被泪水所湿。
那光明将永远闪耀我的心。
神巫被爱情的热烈点亮了眸子里的星光。正是他与大自然的“默会”，星空
才变成一片有神性的天空。不妨对比《狼图腾》中，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告诫大家，
大家所做的事情天上的腾格里都会看到。如果是善事就会给予人恩惠，如果是恶
事就会给人惩罚。你自然可以称之为迷信，但我们看到，当人们真的违背自然规
律抓捕了过多黄羊，打破了牧民和狼群和平共处的生态平衡，后果极其严重。真
正的智慧，是学会怀着谦卑的心行走在苍茫大地，珍惜体味旅程中遇见的一树一
花。
都市扼杀神。因此我们在草原上看到腾格里，在湘西可与神巫沟通，在都市
却无处寻觅一种信仰。追逐利益不知疲倦的我们，不知道何时把它丢失，也忘记
它是否真的曾经存在。
三
在这片与我们世界迥然不同的湘西世界，爱情是粗糙笨拙的原木，却钻出最
炙热的火焰；是绚烂绽放的烟花，却无法避免变为残冷的余烬。沈从文笔下的湘
西爱情，刚烈炽热，却往往在传统风俗习惯的滞阻下悲壮陨灭。它的内涵，是楚
骚文化的浪漫情怀。
湘西青年男女的爱情是不加雕琢，自由自在的，不受金钱，家庭等世俗因素
束缚，《神巫之爱》有这样一个片段：
那族中最年高的一个，见到自己两个孙女也包了花格子绸巾在场，照例族中
的尊严，是长辈也无从干预年青人恋爱，他见到这事情争持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于是站到凳上去，宣告自己的意见。
湘西青年男女的爱情是壮美原始、执着倔强的。正因为爱情在他们心中的地
位太神圣，才发生了媚金和豹子的悲剧（《媚金，豹子与那羊》）。根据习俗，豹
子为了送给媚金一只最纯白无暇的小羊羔换取媚金纯贞的爱情，多次寻找终于找
到了最满意的一只。然而他延误了和媚金相会的时间，痴情的媚金拔刀自杀，豹
子也随媚金而去。同样，《龙朱》、《月下小景》都为我们叙述了悲壮的爱情故事。
夏志清说：“沈从文并不是一个唯原始是尚的人，更不是一个感情用事、好
迷恋过去、盲目拒绝新潮流的作家。虽然她有些作品是牧歌型的，但纵观其小说
文体，不但写到社会各方面，而且对当时的形势的认识，也非常深入透彻。”对
于沈从文关心社会形势，抒发社会理想的考证，我们可以在《七个野人和最后一
个迎春节》这篇作品中找到答案。
小说发生在清末时期的西北溪村。在没有官吏之前，人们生活的怡然自得。
然而官府出现，下达一系列法令习俗，迎春节醉酒的习俗都被取消。人们的生活
变得简单枯燥。这时，有七个村民自愿搬进山洞，甘当“野人”不接受官府的管
制。在最后一个迎春节，人们在“野人”的山洞里尽性狂欢，官兵们为了杀一儆
百，把七位追求自由的壮士残忍杀害。作者通过描述文明开化的产物政府机关的
建设对百姓生活造成的巨大负面影响，抛出一个疑问：既然建立制度和规范可以
让人们的生活更加进步，为什么人们的幸福感反而大不如从前？
不难看出，在沈从文的心中，他推崇的是老子的治世哲学： “道”创生万
物, 却并不试图主宰万物, “生而不有, 为而不恃, 长而不宰”。“天地不仁, 视万物为
刍狗”，顺其自然，故能周行不殆。这并不是让我们倒退回小国寡民的社会，而
是在社会发展中要顺应百姓的要求，不滥用暴力和权力。保护人民合法的权利不
受侵犯。
与西方相较，沈从文作品中的楚骚美学和老子哲学为它的浪漫主义烙下了
“中国特色”的印记。和中国同时期别的作品相比，沈从文为代表的自然浪漫主
义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五四时期浪漫主义辉煌灿烂，突出成就是“新月派”诗歌和郁达夫为代表的
自传体抒情小说。进入三十年代，左翼小说逐渐发展壮大，新兴无产阶级革命文
学逐渐壮大，茅盾、老舍、巴金现实主义小说的创作构筑起现代长篇小说艺术的
三大高峰。浪漫主义文学表现在“田园风味”，“个人抒情”和“漂泊者之歌”三
个主题上。蒋光慈抒发的是个人革命激情，艾芜、萧军属于左翼小说流派之内，
与田园风味的沈从文等作家作品大有不同。沈从文的自然性浪漫主义文学，最大
的特别之处在于语言冲淡，叙述平实。
比如谈到死亡。废名说的“中国人生在世, 确乎是重实际, 少理想, 更不喜欢思
索那`死' ，因此不但生活上就是在文艺里也更多是凝滞的空气, 好像大家缺少一个
公共的花园似的。”沈从文却写出了乡民们面对死亡时的镇静达观。小说《夜》
中，“我”和四个士兵在山间借一孤屋夜宿。为消磨时间，“我”们轮流讲故事。
孤屋主人是一位喜爱《庄子》的山间隐士。他默默听，还拿出栗子招待“我”们。
第二天，“我”们才惊讶地发现他的妻子已经在前一天傍晚死去，还躺在内屋的
床上。主人的镇定让“我”们吃惊。
当我们叫醒同伴们时，听到一个锄头在屋左边空地上掘土的声音，无力的，
迟钝的，一下，两下，用铁锹咬着湿润的地面。
当面对最亲的伴侣亡故时，他镇静地做着能为所爱的人做的最后一件事。虽
然原始的山民没有受过教育，但他在庄子“鼓盆而歌”的典故中受到了启发。他
了解生命来源于自然，最后又和自然归于一体，就不会恐惧。冯唐小说《万物生
长》里，秋水在看门大爷的葬礼上有一段想象中的对话。老大爷告诉秋水“生就
是死，死就是生”，颇有禅意。万物生长，总有分离聚散，顺其自然，才能使内
心平静。这样看，中国知识分子受庄子的影响何其深远。沈从文叙述这件事，心
态也是平和自然。尽管在三十年代，浪漫主义文学再难兴盛，在大革命失败，东
南沿海局部资本主义化，阶级矛盾和社会矛盾加剧背景下，现实生活的困境成为
作家们关注的主题，当时社会中需要能够结合政治倾向性和文学艺术性的小说。
但是，在时代风云变幻后，读沈从文的作品，依然能够长久地慰藉安抚你的心。 生死疲劳，然而人类依然生生不息，万物依旧生长。
四
正如前文所言，浪漫主义文学经历五四时期的繁荣后走向了下坡路。作家在
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内容，其实有时会和他们现实生活中的行为思想相悖。在赞
颂原始淳朴的湘西文化而批判现代文明带来的物质化，庸俗化弊端时，沈从文内
心对自我其实也抱着怀疑和否定。这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沈从文“乡下人”身份的无奈。在都市生活了十余年，他始终夹在
“都市”和“乡下”之间的缝隙。沐浴外界文明的开化风气，他已经不再是完全
融入古朴湘西的那个少年，但是他的短暂求学经历和当兵经历，又没有为她的城
市生活提供可借鉴的经验。“我是从另外一个地方来的人, 一切陌生, 一切不能习
惯”。他不能和新月派绅士们融合，也异于那些“生长在上海”的“农民文学家
同革命文学家”。他在为自己定性为“乡下人”身份时，也许心中夹杂着苦涩和
无奈 。
第二，在原始强悍的民风和循规蹈矩的都市中迷失。在文学作品《虎雏》中，“我”想把生活在偏乡僻壤的十四岁小男孩用最文明的方式培养。虽然取
得一定成就，最终却以失败告终。虎雏惹上人命官司，逃回乡村。作者内心在
迟疑，乡村的力量是落后的，一定会渐渐被都市代替。但是像虎雏这样的孩子，
天性顽劣血气方刚，又怎么能忍受都市的种种限制？这样的孩子，他们到底应
该怎样为自己定位？沈从文给了虎雏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却把自己九妹沈岳
萌这个现实版的“虎雏”，引向一条艰难的歧路。他在上海聘请法国人叫她英
法两门语言，甚至想要准备好她出国留学的费用。但这个自由天真惯了的湘西
妹子，没有正确的认识自己的定位，生活在欧美文学的虚拟爱情的真空，才浅
心气高，误了夏云，刘祖春的爱，郁郁寡欢最后竟成疯癫。本是出于对妹妹的
爱护，他想让妹妹拥有自己缺失的部分。但是却违背了她自然的天性，九妹的
悲剧不得不让我们发出一声叹息。
第三，沈从文自身浪漫主义文学创作创作困局。刘文典曾经嘲讽沈从文算
不上大学教授，说明白话文学作为一种新型文学很难被传统知识分子认可。20
世纪20年代中期，沈从文进入徐志摩、杨振生、朱光潜为代表的“新月派”
圈子。新月派古典主义的趋向让他的写作思想发生巨大变化。他在《谈保守》
中批评二十年来的新作家时说：
另一部分又结合浪漫情绪与宗教情绪而为一，对于常态人生不甚注意，对
于男女爱欲却夸大其词。教育他人的渐渐忘了自己，结果二十年来的新文学运
动，虽促进了某一方面的解放与进步，同时也就增加某一方面的纷乱与堕落，
文字所能建设的抽象信仰，得失参半。
看到这段话，我不禁想起郭沫若等作家是如何批判沈从文的。试问，他强调
梁实秋的常态人生，不就是在否定写过《柏子》《神巫之爱》等作品的自己吗？
对新月派古典主义美学倾向的追随，使他在三四十年代的创作逐渐走入困局。而
建国后“历史的误会”，使他基本上中断了文学创作，在文坛逐渐消失匿迹。
五
总体来说，从沈从文自身创作过程我们可以一窥中国浪漫主义文学发展过程。
从五四时期的兴盛，到三十年代低谷，四十年代凋敝，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浪漫
主义的文学作品曾经掩埋了它的光辉，直到新时代才开始复苏。现代社会，人们
生活节奏加快，有人说“诗歌已死”，中国的诗性已经不再存在。我们是否还需要浪漫主义的陶冶呢？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消费时代，经济的飞速发展带来的是文化向商业性屈服。然而，世界越是世俗化物质化，浪漫主义的精神才更应该得到焕发和弘扬。也许有人批评沈从文的作品，是让我们再倒退回过去的社会，他建构的是一个不切合实际的乌托邦社会。其实，卢梭“回归自然”的理念也曾广遭诟病。康德说：“卢梭的思想内涵并不是让人们回到自然原始的状态，而是从目前所达到的水准回顾过去，从而在对比中反思自我本真的人性是不是被社会的大环境侵蚀，反思我们现代化生活带来的心灵缺失。”这可以让我们有充足的理由驳回该方面对沈从文的批判。
在新时代，朦胧诗和知青小说带来浪漫主义的回归并向现代主义思潮转化。2011年，茅盾文学奖向浪漫主义抛出橄榄枝。这让我们相信，中国浪漫主义文学有很大的空间发展，文学工作者和文艺爱好者们应该在这条道路上努力探索、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