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重叠的影像

  我在街上转来转去   总是回到原地   ――帕斯      我觉得,先不必去接近那个残缺的象征。一座老城最深的气味往往来自日子的背面,来自繁华都市背后那些最老旧的街巷。这是走进澳门记忆中的一种方式,许多在岁月中失踪已久的东西,都可以在那里找寻到下落。   那天我一个人在这样的老街上走来走去,秋已深了,被阳光照亮的树叶已开始古朴泛黄,这样的日子澳门很少有雾,老街上的阳光和阴影都很清晰。澳门的老街,很少像内地的老城镇那样用整块的麻石或长条青石铺成,大多用圆石卵石铺就,或是在海边就地取材,也有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甚至是漂洋过海从葡萄牙运来的,它斑斓的色彩和花纹让人想到海浪的形状,永远不肯退潮。一脚一脚拍打在这样的石子街上,空淡,清寂,余音低回,让人感味着一种很深的禅味。这禅味并非来自你的行走,而是一条老街巷把你引向某种境界的那种渐悟的方式,它迂回、曲折,还有太多的回巷,充满了韵律的美感,又暗藏了许多不可理喻的玄机。有时你走着走着又走回来了,有时已经走进了另一条老街,你却还以为在刚才那条街上继续走着。澳门很小,却让你有一种永无尽头的感觉。   这样的行走,无疑令人充满了未知和探询的好奇,你只能满怀期待、犹豫而固执地推进,你不知道它最终会把你引向哪里。不知不觉间,你已穿过了一座座古老的城门,澳门有太多的门,三巴门,石闸门,红窗门,那古老的澳城原本就是由一扇扇门构成的。然而某座门的存在,某座门的不存在,却常常使人难以判断。我没有看见那座红窗门,但很多澳门人都知道它在哪里,一位澳门老先生还用手指给我看。他伸手一指,仿佛就有一样东西在我眼前诞生了,我看见了那座石头砌成的门,闸门高拱,那被数百年前的阳光照亮了的髹红色的门窗,闭上眼睛,你也能看见。我暗自庆幸,澳门人没有重修这座门,没有把它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如果换了内地的某座城市,一定早就这么干了,他们甚至连《红楼梦》和《聊斋志异》的那些小说家言,也要在现实空间里弄出逼真的模样,可再逼真,也不是真的。澳门是率真的,这里的历史城区是原汁原味的,你看见的一砖一瓦,无一不是奇迹般的遗存,那些你看不见的东西,其实也并未化为虚无,而是融入了一个更深远的境界里,以一种永不磨灭的方式,亘久地伫立在只属于它的那个时空里。这也正是澳门历史城区的重叠影像,只有两者一起被理解了,城市古老而真实的内核才会显露出来。   红窗门消失了,但由红窗门延伸出来的那条老街还在,还叫红窗门街。这里七八十年前还是澳门最繁华的街道之一,酒楼、旅舍、日杂百货店、钱庄、绸缎庄,一幢一幢明清风格的青砖瓦顶楼房逶迤相接,一到晚上这里就显得更加热闹,每家店铺都悬灯结彩,彩绸幌子迎风飞扬,招徕南来北往的旅人和客商,又因这里濒临海边,在这里可以品尝到最新鲜的海鲜,尤其是退潮后刚捕捞起来的鲜蚝。然而现在,这里已经十分冷清了,走在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大多数的房门也闭着,门后只有十分空洞的寂静,也不知屋里住没住人,多久没住人了?越往深处走,那房子越见老旧,伸出墙头的椽头不知经过多少日晒雨淋,像是从很久远的岁月中探出来的一个秘密。终于看见了一扇开着的门,门口,一个还很年轻的女人正弯着腰,小心地清理着地上的鲜蚝,旁边那桶清水,等着洗去残留的泥斑。这些鲜蚝显然还刚捞上来不久,还是活的,洗净的贝壳,湿润,发亮,从微微咧开的缝隙里,可以窥见鲜嫩无比的蚝肉。这个女人,这些鲜蚝,和这条老街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看上去却像很遥远的事情,好象与近处的一切无关。在女人背后的墙上,我看见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字:拆!这让我心里惆怅了许多,澳门的又一片老房子,很快又要消失了。   想想澳门这四百多年来实在说不上漫长的历史,已经有多少东西消失了?我的脚步踩得越来越慢,有时半天都挪不动一步。那座曾经长满柿树的柿山,已经看不见一棵柿树了;那个叫望厦的古村落,也已看不见一幢农舍。循着一条老街,走近望厦山,你会嗅到一种气味。在澳门,有些气味甚至是在秋天的田野上才能嗅到的。通过这样的气味,那隐蔽的村落,又慢慢浮现出来。朝着一个方向久久望着,你甚至会看见,从明朝遥远的地平线上隐约浮出的一些人影,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磕磕绊绊一路走来,太阳落在他们身后的荒野,眼前是一片乱石嶙峋的贫瘠山地和石头中疯长的野草。现在我们已无从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对于安土重迁的中国人,若不是迫于生活的巨大压力是决不会漂泊他乡的。他们赤手空拳地来到这里,除了力气什么也没有,但还有希望,那是一种不肯绝望的求生本能。他们磨亮镢头开始在荒芜中开垦,撒下种子,栽上树,还有竹,像燕儿做窝那样垒一间房,然后在石头围成的炉灶里生上火,这片荒凉的土地便开始洋溢出温暖的气息,生活的气息,家的气息。多少年之后,地种熟了,树长大了,竹子已长成了蓬勃茂盛的一道绿色长廊,环绕着这个人丁兴旺的村庄。鸭在池中凫水,鸡在草窠中孵蛋。真的就像世外桃源啊,即便从一只孵蛋的母鸡身上,你也能感觉到这里的安逸,宁静。   这个古村落,现在看不见了。澳门还有许多这样的古村落,妈阁村、竹仔室村、龙环村、新桥村、莲花村、沙梨头村、烧灰炉村,还有比望厦村更古老的相传起源于宋代的龙田村,现在都看不见了,你只能根据一个个古老的村名,去追溯这些族群聚落的某个源头。这也接近了历史神秘的本质,绝大多数的东西只有在追溯中才能真正感受到。   一些事物消失了,难免让人感到遗憾,然而它也会从另外一些事物中出现。就在这些古村落的遗址上,一座座现代化高楼耸立起来了,但你并不会感到多么突兀,也不会有历史的断裂之感。从一条老街通向一条宽阔的新马路,从一片历史城区走进一片现代都市景观,没有孤独的隔绝,只有巧妙的过渡,如此维妙的起承转合,既是源于数百年蕴积起来的那种古典气息的涵养,也是因为那无数的街巷阡陌,如澳门的神经与血脉,一直延伸到现代化楼群深处,把古典澳门和现代澳门连接在一起了。   澳门既是一座古典的历史文化名城,无疑也是一座国际化的现代都市。澳门的古典,不是那种败落、凄迷的古典,它没有那种长满了苔藓的荒屋破篱和黑灰色的断壁残垣带给人的阴沉、晦暗之感,它是静穆的、典雅的,有着洁净的蓝天和祥和的白云。澳门的现代,也不是那种热烈浓郁的现代,没有流行文化那种浮艳、夸张的表现形式,有些城市甚至浮艳到了几分妖气的程度。现代都市应该有现代都市人的精神图谱,你不可能让这个时代的人重返明朝的那座红窗门,但你也不能让今天的澳门人,都像是生活在别人的城市里。从新口岸至南湾一带,这里集中了由葡京、总统、东方酒店、中银大厦组成的豪华高层建筑群,它们无疑是澳门现代化都市景观的标志性建筑或象征,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城区,你在感到这座城市的外貌气质上发生了一些变化的同时,也会觉得望厦村的那种安逸和宁静依然存在。在这个争先恐后又疲于奔命的年代,澳门人可以气定神闲坐在临街的窗前,桌上放着一杯几近透明无色的绿茶,细细地品味出那份闲情和余味,或许还能品味出这座城市的某种特异感觉。但你千万不要以为澳门人每天除了喝茶什么也不干,这座城市以及这城里的一切都是他们干出来的,干到这个份上了,你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干出来的。我不禁羡慕起澳门人来,好多年了,我都没日没夜地干着什么,干得心力交瘁了,却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一座城市,能示人的一面永远只有三分,另外七分是那种叫感觉的东西。我对澳门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觉,那就是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里的人在精神气质上达到了几近完美的和谐统一。澳门既透出古典的悠闲与从容,走进澳门的历史城区,仿佛自己也进入了历史的某个章节,也会变得悠闲、从容起来,但澳门又不缺乏现代人的宽阔与高度,这样的宽阔与高度不仅只是一种视觉,而是一种精神本能的营造,它很小,但留出了足够的空间,如此,才会透出一种举重若轻的大气,才会让古典与现代的转换舒展流畅犹如行云流水。这也是澳门又一重叠的影像,古典和现代在她身上共存,既是双方的暗示,又是互相的默认。

  在没来澳门之前,我曾想,像澳门这样一个华洋杂处的地方,地方又那么狭小,不知会怎样凌乱不堪。循着一条老街,朝着大海的方向,走近西望洋山,在绿树翠竹的掩映之中点缀着一幢一幢的葡国风格的教堂和幽静素雅的别墅。树很大,绿荫太浓,把墙壁和门窗都染绿了。从几株形状奇古的老榕树上,大致可以猜测出它们撑持了多少岁月,三百年?还是四百年?葡萄牙人是怎么来到澳门的,谁都知道。但葡萄牙人建起的这些别墅,的确体现了他们高超的智慧和娴熟的艺术。一座建筑有时也就是一个人灵魂的形状。不管他们是以怎样的方式来到澳门,他们无疑也是远离祖国的漂泊者,刚来时,甚至需要酒精和安眠药才能入眠。如果单从人类的个体生命去体味他们当时的心情,他们无疑也渴望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也希望得到被庇护的感觉。房子是离他们最近的亲人,也是灵魂栖息的地方。看了这些房子,会印证生命中的许多东西,甚至会在你的内心里唤起一种与之相应的情感。   如果转过一个方向,走进莲峰山下的龙头巷,就可以看见中国风格的民居郑家大屋。一列两层的青砖瓦楼,“人”字形大屋顶,梁架结构。这是典型的中式传统建筑,但你仍不难发现它的门楣、窗楣、天花板、墙体的彩绘、泥塑浅浮雕都融入了西方建筑艺术,还有源自印度的云母窗片。这原屋的主人郑观应本来也是一位极具维新思想的知识分子,他在这座大楼里写成的《盛世危言》是对维新变法运动启蒙的代表作,也是对近代中国文化的一次意义深远的启蒙。郑家大屋比之于古典中国建筑封闭死板的空间有着历史性进步,它依凭较高的地势,又巧妙利用多种式样的窗户和趟拢门将外室风光纳入其内,让室内空间达到了与自然环境的渗透。不难想像,当年郑观应坐在花厅或书房里,阳光和风可以畅通无阻地涌入房间,他的视线可以深入到帆樯出没的青洲岛、云影波光的镜海。“楼阁新营临海镜,记曾梦里一相逢。”这每一个字都能嚼出声色,遥想郑氏该是如何的舒适,惬意,诗意盎然。他坐的那把藤椅,摆放在书房里,被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照出了清晰的影子。但藤椅是空的。   人的生命过于短暂,郑家大屋的主人走了,那些海边别墅的主人也走了。但郑家大屋和那些海边别墅留下来了,留在了澳门,留给了人类,成了世界文化遗产的一部分。澳门有太多这样的遗产,这或许也是人类可以找到的延续生命的一种方式。澳门在拆卸的那些早已破败不堪又没有多少保存价值的老房子老城区时,也把该保存下来的全部原样保存下来了,澳门多元共存的历史建筑群,使我对这座城市有了多角度的打量和更深的理解。   如果你还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可以去那幢住宅式博物馆里看看。它的外形酷似十九世纪来中国沿海城市的住宅,但你很难分清它是中国风格的,还是葡式的。入口有南欧建筑特征的L形走廊,但又何尝不像中国古老庭院的曲尺形走廊?楼下饭厅的桌椅是葡国款式,楼上却是雕龙刻凤的红木、花梨木家具。你不知道这屋里的主人是中国人,还是葡萄牙人,又好像中国人和葡萄牙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家里。   澳门就是一个家。她也的确为人类提供了极好的人居环境,无论你是来自大海,还是来自大陆,也不管你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来的,这都是你命中的缘份城市,谁都想把她建成一个舒适、惬意、温馨的家园。不是没有过冲突和对抗,葡萄牙大兵曾经用枪炮开路,望厦村人曾经举起扁担、锄头反抗。一切的血海渊仇、艰难困苦,她都经历了,承受了,今天的澳门,心里已充满了一种宁静的柔情,一种善待一切生命与艺术的理性,每一个生命都应得到尊重,都不能缺少支撑生命的一个家。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较量中,澳门最终没有失败者,两种较量的文化也开始更多地向一些触及心灵的东西转变,这座城市今天的气质风度和特有的灵性,是东方和西方的双重表达方式共同营造出来的。   我在澳门如迷宫般的老街巷中转来转去,入夜,又转回了早晨出发时的那个地方,感觉就像去彼岸悟过之后回头来看此岸的。夜幕低垂,但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看过大三巴牌坊。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牌坊,这只是那座辉煌的圣保禄教堂在一场劫火之后留下的一道残壁,然而谁看了都会觉得,它真是像极了中国古老的牌坊。这仿佛是神的旨意,或许,必须在焚烧了一次、毁灭了一次之后,缘着它灵魂的骨骼,我们才能如此清楚地看到东西方文化重叠的影像一个残缺而又确切的象征。

  我在街上转来转去   总是回到原地   ――帕斯      我觉得,先不必去接近那个残缺的象征。一座老城最深的气味往往来自日子的背面,来自繁华都市背后那些最老旧的街巷。这是走进澳门记忆中的一种方式,许多在岁月中失踪已久的东西,都可以在那里找寻到下落。   那天我一个人在这样的老街上走来走去,秋已深了,被阳光照亮的树叶已开始古朴泛黄,这样的日子澳门很少有雾,老街上的阳光和阴影都很清晰。澳门的老街,很少像内地的老城镇那样用整块的麻石或长条青石铺成,大多用圆石卵石铺就,或是在海边就地取材,也有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甚至是漂洋过海从葡萄牙运来的,它斑斓的色彩和花纹让人想到海浪的形状,永远不肯退潮。一脚一脚拍打在这样的石子街上,空淡,清寂,余音低回,让人感味着一种很深的禅味。这禅味并非来自你的行走,而是一条老街巷把你引向某种境界的那种渐悟的方式,它迂回、曲折,还有太多的回巷,充满了韵律的美感,又暗藏了许多不可理喻的玄机。有时你走着走着又走回来了,有时已经走进了另一条老街,你却还以为在刚才那条街上继续走着。澳门很小,却让你有一种永无尽头的感觉。   这样的行走,无疑令人充满了未知和探询的好奇,你只能满怀期待、犹豫而固执地推进,你不知道它最终会把你引向哪里。不知不觉间,你已穿过了一座座古老的城门,澳门有太多的门,三巴门,石闸门,红窗门,那古老的澳城原本就是由一扇扇门构成的。然而某座门的存在,某座门的不存在,却常常使人难以判断。我没有看见那座红窗门,但很多澳门人都知道它在哪里,一位澳门老先生还用手指给我看。他伸手一指,仿佛就有一样东西在我眼前诞生了,我看见了那座石头砌成的门,闸门高拱,那被数百年前的阳光照亮了的髹红色的门窗,闭上眼睛,你也能看见。我暗自庆幸,澳门人没有重修这座门,没有把它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如果换了内地的某座城市,一定早就这么干了,他们甚至连《红楼梦》和《聊斋志异》的那些小说家言,也要在现实空间里弄出逼真的模样,可再逼真,也不是真的。澳门是率真的,这里的历史城区是原汁原味的,你看见的一砖一瓦,无一不是奇迹般的遗存,那些你看不见的东西,其实也并未化为虚无,而是融入了一个更深远的境界里,以一种永不磨灭的方式,亘久地伫立在只属于它的那个时空里。这也正是澳门历史城区的重叠影像,只有两者一起被理解了,城市古老而真实的内核才会显露出来。   红窗门消失了,但由红窗门延伸出来的那条老街还在,还叫红窗门街。这里七八十年前还是澳门最繁华的街道之一,酒楼、旅舍、日杂百货店、钱庄、绸缎庄,一幢一幢明清风格的青砖瓦顶楼房逶迤相接,一到晚上这里就显得更加热闹,每家店铺都悬灯结彩,彩绸幌子迎风飞扬,招徕南来北往的旅人和客商,又因这里濒临海边,在这里可以品尝到最新鲜的海鲜,尤其是退潮后刚捕捞起来的鲜蚝。然而现在,这里已经十分冷清了,走在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大多数的房门也闭着,门后只有十分空洞的寂静,也不知屋里住没住人,多久没住人了?越往深处走,那房子越见老旧,伸出墙头的椽头不知经过多少日晒雨淋,像是从很久远的岁月中探出来的一个秘密。终于看见了一扇开着的门,门口,一个还很年轻的女人正弯着腰,小心地清理着地上的鲜蚝,旁边那桶清水,等着洗去残留的泥斑。这些鲜蚝显然还刚捞上来不久,还是活的,洗净的贝壳,湿润,发亮,从微微咧开的缝隙里,可以窥见鲜嫩无比的蚝肉。这个女人,这些鲜蚝,和这条老街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看上去却像很遥远的事情,好象与近处的一切无关。在女人背后的墙上,我看见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字:拆!这让我心里惆怅了许多,澳门的又一片老房子,很快又要消失了。   想想澳门这四百多年来实在说不上漫长的历史,已经有多少东西消失了?我的脚步踩得越来越慢,有时半天都挪不动一步。那座曾经长满柿树的柿山,已经看不见一棵柿树了;那个叫望厦的古村落,也已看不见一幢农舍。循着一条老街,走近望厦山,你会嗅到一种气味。在澳门,有些气味甚至是在秋天的田野上才能嗅到的。通过这样的气味,那隐蔽的村落,又慢慢浮现出来。朝着一个方向久久望着,你甚至会看见,从明朝遥远的地平线上隐约浮出的一些人影,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磕磕绊绊一路走来,太阳落在他们身后的荒野,眼前是一片乱石嶙峋的贫瘠山地和石头中疯长的野草。现在我们已无从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对于安土重迁的中国人,若不是迫于生活的巨大压力是决不会漂泊他乡的。他们赤手空拳地来到这里,除了力气什么也没有,但还有希望,那是一种不肯绝望的求生本能。他们磨亮镢头开始在荒芜中开垦,撒下种子,栽上树,还有竹,像燕儿做窝那样垒一间房,然后在石头围成的炉灶里生上火,这片荒凉的土地便开始洋溢出温暖的气息,生活的气息,家的气息。多少年之后,地种熟了,树长大了,竹子已长成了蓬勃茂盛的一道绿色长廊,环绕着这个人丁兴旺的村庄。鸭在池中凫水,鸡在草窠中孵蛋。真的就像世外桃源啊,即便从一只孵蛋的母鸡身上,你也能感觉到这里的安逸,宁静。   这个古村落,现在看不见了。澳门还有许多这样的古村落,妈阁村、竹仔室村、龙环村、新桥村、莲花村、沙梨头村、烧灰炉村,还有比望厦村更古老的相传起源于宋代的龙田村,现在都看不见了,你只能根据一个个古老的村名,去追溯这些族群聚落的某个源头。这也接近了历史神秘的本质,绝大多数的东西只有在追溯中才能真正感受到。   一些事物消失了,难免让人感到遗憾,然而它也会从另外一些事物中出现。就在这些古村落的遗址上,一座座现代化高楼耸立起来了,但你并不会感到多么突兀,也不会有历史的断裂之感。从一条老街通向一条宽阔的新马路,从一片历史城区走进一片现代都市景观,没有孤独的隔绝,只有巧妙的过渡,如此维妙的起承转合,既是源于数百年蕴积起来的那种古典气息的涵养,也是因为那无数的街巷阡陌,如澳门的神经与血脉,一直延伸到现代化楼群深处,把古典澳门和现代澳门连接在一起了。   澳门既是一座古典的历史文化名城,无疑也是一座国际化的现代都市。澳门的古典,不是那种败落、凄迷的古典,它没有那种长满了苔藓的荒屋破篱和黑灰色的断壁残垣带给人的阴沉、晦暗之感,它是静穆的、典雅的,有着洁净的蓝天和祥和的白云。澳门的现代,也不是那种热烈浓郁的现代,没有流行文化那种浮艳、夸张的表现形式,有些城市甚至浮艳到了几分妖气的程度。现代都市应该有现代都市人的精神图谱,你不可能让这个时代的人重返明朝的那座红窗门,但你也不能让今天的澳门人,都像是生活在别人的城市里。从新口岸至南湾一带,这里集中了由葡京、总统、东方酒店、中银大厦组成的豪华高层建筑群,它们无疑是澳门现代化都市景观的标志性建筑或象征,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城区,你在感到这座城市的外貌气质上发生了一些变化的同时,也会觉得望厦村的那种安逸和宁静依然存在。在这个争先恐后又疲于奔命的年代,澳门人可以气定神闲坐在临街的窗前,桌上放着一杯几近透明无色的绿茶,细细地品味出那份闲情和余味,或许还能品味出这座城市的某种特异感觉。但你千万不要以为澳门人每天除了喝茶什么也不干,这座城市以及这城里的一切都是他们干出来的,干到这个份上了,你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干出来的。我不禁羡慕起澳门人来,好多年了,我都没日没夜地干着什么,干得心力交瘁了,却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一座城市,能示人的一面永远只有三分,另外七分是那种叫感觉的东西。我对澳门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觉,那就是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里的人在精神气质上达到了几近完美的和谐统一。澳门既透出古典的悠闲与从容,走进澳门的历史城区,仿佛自己也进入了历史的某个章节,也会变得悠闲、从容起来,但澳门又不缺乏现代人的宽阔与高度,这样的宽阔与高度不仅只是一种视觉,而是一种精神本能的营造,它很小,但留出了足够的空间,如此,才会透出一种举重若轻的大气,才会让古典与现代的转换舒展流畅犹如行云流水。这也是澳门又一重叠的影像,古典和现代在她身上共存,既是双方的暗示,又是互相的默认。

  在没来澳门之前,我曾想,像澳门这样一个华洋杂处的地方,地方又那么狭小,不知会怎样凌乱不堪。循着一条老街,朝着大海的方向,走近西望洋山,在绿树翠竹的掩映之中点缀着一幢一幢的葡国风格的教堂和幽静素雅的别墅。树很大,绿荫太浓,把墙壁和门窗都染绿了。从几株形状奇古的老榕树上,大致可以猜测出它们撑持了多少岁月,三百年?还是四百年?葡萄牙人是怎么来到澳门的,谁都知道。但葡萄牙人建起的这些别墅,的确体现了他们高超的智慧和娴熟的艺术。一座建筑有时也就是一个人灵魂的形状。不管他们是以怎样的方式来到澳门,他们无疑也是远离祖国的漂泊者,刚来时,甚至需要酒精和安眠药才能入眠。如果单从人类的个体生命去体味他们当时的心情,他们无疑也渴望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也希望得到被庇护的感觉。房子是离他们最近的亲人,也是灵魂栖息的地方。看了这些房子,会印证生命中的许多东西,甚至会在你的内心里唤起一种与之相应的情感。   如果转过一个方向,走进莲峰山下的龙头巷,就可以看见中国风格的民居郑家大屋。一列两层的青砖瓦楼,“人”字形大屋顶,梁架结构。这是典型的中式传统建筑,但你仍不难发现它的门楣、窗楣、天花板、墙体的彩绘、泥塑浅浮雕都融入了西方建筑艺术,还有源自印度的云母窗片。这原屋的主人郑观应本来也是一位极具维新思想的知识分子,他在这座大楼里写成的《盛世危言》是对维新变法运动启蒙的代表作,也是对近代中国文化的一次意义深远的启蒙。郑家大屋比之于古典中国建筑封闭死板的空间有着历史性进步,它依凭较高的地势,又巧妙利用多种式样的窗户和趟拢门将外室风光纳入其内,让室内空间达到了与自然环境的渗透。不难想像,当年郑观应坐在花厅或书房里,阳光和风可以畅通无阻地涌入房间,他的视线可以深入到帆樯出没的青洲岛、云影波光的镜海。“楼阁新营临海镜,记曾梦里一相逢。”这每一个字都能嚼出声色,遥想郑氏该是如何的舒适,惬意,诗意盎然。他坐的那把藤椅,摆放在书房里,被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照出了清晰的影子。但藤椅是空的。   人的生命过于短暂,郑家大屋的主人走了,那些海边别墅的主人也走了。但郑家大屋和那些海边别墅留下来了,留在了澳门,留给了人类,成了世界文化遗产的一部分。澳门有太多这样的遗产,这或许也是人类可以找到的延续生命的一种方式。澳门在拆卸的那些早已破败不堪又没有多少保存价值的老房子老城区时,也把该保存下来的全部原样保存下来了,澳门多元共存的历史建筑群,使我对这座城市有了多角度的打量和更深的理解。   如果你还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可以去那幢住宅式博物馆里看看。它的外形酷似十九世纪来中国沿海城市的住宅,但你很难分清它是中国风格的,还是葡式的。入口有南欧建筑特征的L形走廊,但又何尝不像中国古老庭院的曲尺形走廊?楼下饭厅的桌椅是葡国款式,楼上却是雕龙刻凤的红木、花梨木家具。你不知道这屋里的主人是中国人,还是葡萄牙人,又好像中国人和葡萄牙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家里。   澳门就是一个家。她也的确为人类提供了极好的人居环境,无论你是来自大海,还是来自大陆,也不管你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来的,这都是你命中的缘份城市,谁都想把她建成一个舒适、惬意、温馨的家园。不是没有过冲突和对抗,葡萄牙大兵曾经用枪炮开路,望厦村人曾经举起扁担、锄头反抗。一切的血海渊仇、艰难困苦,她都经历了,承受了,今天的澳门,心里已充满了一种宁静的柔情,一种善待一切生命与艺术的理性,每一个生命都应得到尊重,都不能缺少支撑生命的一个家。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较量中,澳门最终没有失败者,两种较量的文化也开始更多地向一些触及心灵的东西转变,这座城市今天的气质风度和特有的灵性,是东方和西方的双重表达方式共同营造出来的。   我在澳门如迷宫般的老街巷中转来转去,入夜,又转回了早晨出发时的那个地方,感觉就像去彼岸悟过之后回头来看此岸的。夜幕低垂,但我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看过大三巴牌坊。我当然知道这不是牌坊,这只是那座辉煌的圣保禄教堂在一场劫火之后留下的一道残壁,然而谁看了都会觉得,它真是像极了中国古老的牌坊。这仿佛是神的旨意,或许,必须在焚烧了一次、毁灭了一次之后,缘着它灵魂的骨骼,我们才能如此清楚地看到东西方文化重叠的影像一个残缺而又确切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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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一章 绪论 一遥感 概念:即不直接接触物体本身,从远处通过仪器(传感器)探测和接收来自目标物体的信息(如电场.磁场:电磁波.地震波等),经过信息的传输及其处理分析,来识别物体的属性及其分布等特征. 二 遥感技术 含义:从不同的高度平台上,使用各种传感器,接收来自地球表层各类地物的各种电磁波信息,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