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上的硬币

  传说有一种钢叫“风钢”,打成的刀子最锋利,铃盖就是这种钢做成的。我想不清楚笨头笨脑的铃盖怎么会用这么好的钢做?但是铃盖焊上一根链锁,绝对是一件好武器。   我问黑子,“是不是这样?”   黑子眯着小眼睛说:“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在拉风箱,黑子和他弟弟一把大锤一把小锤,叮叮当当打一把农具。四溅的火花中,我们的青春宛若一把正要淬火的铁器。   黑子家的铁匠铺在古城县衙对面的一排破房子中间,上百年的老式瓦房,屋顶起伏不平留下时间穿梭的皱纹,上面长满了瓦松和狗尾巴草。霜一落,草变得黄白,屋顶上的瓦更加黑了。   铁匠铺隔壁是一家小酒店,里面经常散发出一股香喷喷的气味,一些红头涨脸的汉子出入其中,“六六六、五魁首、八匹马……”这些威武的吆喝就出自他们口。有时酒喝多了,一语不和,汉子们动起武来,顺手抽出屁股下的骨排凳,或者抓起桌上的盘碗。边关好武的遗风,流传了数千年。汉子们打完架,放好板凳,赔了盘碗,继续“哥儿俩好”。   半后晌,饭店闲了下来,太阳却依然那么毒。饭店的老板和伙计脖子上搭一条毛巾,躲在大门洞里吆喝人打扑克。   李渔拖一个凳子,坐在男人们后面看打扑克。她手里经常捧一把葵花子,浓郁的瓜子香味镶嵌进密不透风的空气里,就好像她镶嵌进一堆男人中间。   我经常帮黑子拉风箱,希望他什么时候帮我打一把风钢制成的刀子。那时,我在县城上初中,借宿在姥姥家。学校里打架斗殴的事情很平常,我的同学们经常被闯进学校的社会上的人暴打一顿,或者在校外被拦住要钱。学校的保安只会晚上下自习后,用五节的手电筒晃晃学生宿舍看哪个里面学生还没有睡觉,对社会上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希望有一把锋利的刀子。   曾经攒过一个月的零花钱,通过同学买了一把刀子,可是钝得砍在手上也只是一道白印。这位同学领着我去他爸爸上班的工厂,说用电锯可以开了刃。可是去了几次,电锯旁总有工人,后来去得不想去了。我把刀子给黑子看,黑子只用眼睛瞄了瞄,说,什么玩意儿。我只好耐心等待,让黑子帮我打一把风钢制的刀子。想起风钢这个名字,就觉得很牛逼,比风还快的刀子。   80年代末,台球、旱冰、气功、霹雳舞在县城一下热了起来。人们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玩意儿。黑子学习不好,可是玩起什么来都学得特别快,而且特别好。我和黑子每天早上五点多起来,环城跑一圈,然后一起练气功,我们希望练成飞毛腿,打通任督二脉,成为武林高手。黑子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本练气功的书,说是绝世秘籍。那时,我们都相信世界上有《九阴真经》、《九阳神功》、《葵花宝典》这类奇书。而且,我们还喜欢古龙笔下的英雄,像傅红雪、小李飞刀那样,每天不停地拔剑、出刀。我们腿上绑着自制的沙袋,气喘吁吁地跑着。   黑子忽然问我,“假如真能得到一本《葵花宝典》,你愿意不愿意挥剑自宫呢?”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   一说这个,我就想起夜。心疼起来。   那时,我们搞对象,仅仅局限于晚上躲在黑暗中,悄悄说会儿话,或传递个小纸条。性在我们意识中,是那么遥远,谁也不知道它的好处。我喜欢上了我们那一级最有风头的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夜。相貌现在想起来非常普通,可是她像黄蓉一样聪明,而且她是我见过的女孩子中被男孩子们追得最多的一个女孩。我曾经借着向她问问题的借口待在她身边,她的发梢擦过我的手臂像春风拂面一样舒服。她给我解题的那些草稿纸我都保存着,打开它们总能闻到上面那股淡淡的清香,我想这是她的体香。她送给我的相片、贺年卡、纸条,我都宝贝一样珍藏着。而且,我也确信她喜欢我。有段时间,我们俩的自行车总是头靠头并列放在一起,像比翼双飞的小鸟。晚上放学后心有灵犀地一起离开教室,俩人推着自行车,不说话,互相瞥一眼,离开学校,走到河堤旁的一个岔道口不约而同地停下。冬天的星星结了冰似的冻在天空上,一群一群的同学从我们身边走过。慢慢地四周只剩下风,黑暗中只有我们,尽管手中都还推着自行车,最起码隔着三尺远的距离,我却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和气息。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像小河里泛光的冰。我们谈理想、人生,琼瑶、金庸,但不谈爱情。我们互相瞥一眼,不说话,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可是,冬天还没有过去,冰雪还没有融化,和她站在岔道口的就是另外一个同学了。   每天放学后害怕看见他们,经常第一个先走。有时回晚了,不得不从他们身边走过,感觉心不是自己的了,像怀里揣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不想看见他们在一起,总是低着头紧紧蹬几下车子闪过。我的自行车也总是孤零零停在车棚里,像一只失去伴侣的大雁。有一天,我把她给我的相片、贺年卡、纸条都放在她课桌上,一句话也没有说扭头就走。从那之后,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我喜欢上了李寻欢、金世遗这些孤独的武功绝顶的大侠,而且,我也喜欢上了李寻欢的哮喘、金世遗的麻风,我觉得唯有这些身体上的病,才使他们那么完美。我甚至盼望也得一场小儿麻痹,留下后遗症,或者出场车祸,摔断胳膊和腿,即使她脸上长了麻子,一辈子躺在床上,我都喜欢她。   没有了夜,我觉得身体上的完整已经没有意义,何况是为了《葵花宝典》呢?   “黑子,你呢?”   “我可不做,做了那个还叫男人吗?我还得给我妈生孙子。”   晚上,我们挤在露天灯光篮球场,看别人跳舞或者滑旱冰。我喜欢听那些忧伤的音乐,一听那些曲子就觉得是在唱自己,想流泪。黑子喜欢看那些漂亮的女人。他经常指着一个女人对我说:“看,多漂亮。”   一天,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我们班上一位大个子同学打了另一位同学一记耳光,据说真正原因是为了女孩子夜。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喜欢她?我更加渴望练成神功,或者退而求其次有一把锋利的刀子。   春天了,我们没有练成飞毛腿和绝世神功,可是附在我身上多年的咳嗽奇迹般地好了。以前,一到冬天我就咳嗽,咳得惊天动地,心揪得疼,背震得疼。姥姥用大罐头瓶子给我拔火罐,妈妈领我找中医西医,都不管多大用处。我自己倒不大介意,我觉得我的咳嗽是和夜有关的,尽管我的咳嗽早在喜欢上她之前就有。我们不说话之后,我更愿意大声地咳,不断地咳,我为自己咳嗽的痰里没有血而遗憾,那样我就更像李寻欢了。可是,我的咳嗽居然好了,李寻欢渐渐离我远去,夜也离我远去。   我帮黑子拉风箱,黑子和他兄弟一把大锤、一把小锤叮叮当当打一把农具。   我问黑子:“你们怎么非要打农具呢?打兵器多好?开一家县城唯一的兵器铺多好?”   黑子说:“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开兵器铺想犯法啊?再说,现在有了枪、炮、导弹、核武器,冷兵器有多大用啊?”   我却为我这个念头兴奋不已,我想自己以后长大了开个兵器铺,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样样都有,而且我会把自己的血融到铁里面,打干将、莫邪那样的神兵利器。   屋檐下的燕子回来了,它们用唾液把泥巴一层一层垒起,一只、两只飞出去觅食。人们

说,不能捅燕子窝、吃燕子肉,弄了要得红眼病的。鼓楼下的胡燕不知道哪一天也出现了,它们简直可以说是铺天盖地,早晨和傍晚的时候围着高大的鼓楼呼啸成一片,在晨曦的微光和黑暗的剪影中,它们迎来白天,也送走白天。两种燕子都是黑黝黝的,胡燕的个头大概比家燕稍微大点,或者两种燕子本来就是一模一样,可是它们一种叫胡燕,一种叫家燕,根本就不一样。我觉得胡燕像古代的侠客,它们中间隐藏着一两只绝世高手,是它们的灵魂。家燕像勤劳的农夫,每天早出晚归。   夜在整个春天,穿着一件黄色的耀眼的运动衣,走到哪里,都带来一团灼热的目光。有人说,她开始和高年级的男孩约会了,就在我们教室。还有人说,看到他们在接吻。听到这句话,我的肺好像一下就炸了,我又咳嗽起来,可是只是一阵干咳,没有以前那种惊天动地的真正的咳嗽了。   晚上放了学,我走出教室,躲在一排树干开始泛青的杨树下,树叶还没有长出来,可是树下不时掉下些湿漉漉的东西,像细小的雨滴。我盼望下一场大雨,把自己淋得浑身透湿,最好再发一场高烧。   教室里的灯熄了,又等了一会儿,我蹑手蹑脚走过去,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不光彩,像一只偷食的猫。我看到夜坐在她白天靠近窗户的那个座位上,那个高年级的男孩坐在她旁边,月光照在他们脸上,夜不知说着什么,哧哧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那个男孩望着她,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到了熟悉的东西。他们两个人的手都放在桌子上,夜的手里把玩着一支铅笔,男孩的手安静地一动不动,可是我觉得它们在靠近,我想他们的手一定会先握在一起,然后是嘴……我觉得夜分明是在挑逗那个男孩,从她闪动的牙齿和舞蹈的手指中,我看到无限风情。我逃离了那个晚上,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恶心的事情。   铁匠铺屋顶上的狗尾巴草和瓦松又绿了,低矮的房子像人头上挽了一个鬏似乎长高了。我帮黑子拉风箱,隔壁饭店的老板和伙计又在吆喝人打扑克。   我问黑子:“你什么时候帮我打一把风钢刀子呢?”   “要刀子干什么?打架关键是比谁狠。只要能下得了手,到处都是武器。”边说,黑子边把手中的锤子狠狠砸在一块铁上。   铁尖叫着蜷缩起来。   李渔拖着凳子坐在后边看他们打扑克。   晚上,黑子拿着一双自己制造的旱冰鞋带我去灯光篮球场。他让我穿上试试,我摇头拒绝。黑子穿上它们,双脚一用力,旱冰鞋像一双翅膀在他脚下飞起来了。转身、倒退、旋腿、交叉,这个黑子和学校的黑子、打铁的黑子都不一样了,他脸上泛着神采奕奕的光,露出笃定自信的微笑,我觉得黑子似乎陌生起来,他就要从我身边飞走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滑旱冰,而且自己做了一双旱冰鞋。他为什么不帮我打一把风钢制的刀子呢?   春天仿佛一件刚换下的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洗,夏天就迅猛地闯来了。   突然收到夜的一封信,打开,却一个字也没有。埋下头去,我在纸上嗅到了熟悉的芳香。仔细猜想夜的意思,有无数种设想,心激动和忐忑不安起来。没想到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李渔。我觉得那才是我真正第一次看到李渔。   那时,胡燕正在漫天的火烧云下披着黑色的斗篷闯荡江湖。铁匠铺和小饭店低矮破旧的房子在火烧云下变得金光灿烂,汉子们打扑克玩得汗流浃背,李渔站起来要去准备晚饭。我看到了她的膝盖,她的膝盖和白皙的腿比起来微微发黑,靠近大腿左侧有片地方发红,应该是伤口的地方贴着一个纪念币,用白胶布固定住,从露出的缝隙中我一眼看到是刚发行不久的一元钱纪念币,藏在白软的胶布中的纪念币在李渔膝盖上闪闪发光,比她白皙的大腿还耀眼,刹那间照亮了我苦闷的夏天,一下子我觉得李渔才是侠客一样的胡燕,夜再勤劳也是一位农夫,只不过捉捉虫子的农夫。我的目光停驻在李渔的膝盖上,但李渔已经进了饭店,我呆呆地站着,等她出来。   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为什么把硬币贴在膝盖上呢?而且是一元钱,一元钱的纪念币。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啊!这么大一笔财富贴在膝盖上?我想那块纪念币,可是脑中老是出现李渔白花花的大腿。李渔的大腿为什么那么白呢?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睡不着,闪亮的硬币和白皙的大腿在脑海中交替出现,身子胀得难受。梦中我走在一个四面都是墙壁的胡同中,到处乱闯,轰一下,一堵墙撞塌了,身子轻得像要飞了起来。我想自己终于练成轻功了。在一阵甜腥的气味中,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在校门口碰到夜,不说话后总是为这样意外的惊喜而高兴,又为她的薄情痛苦。况且,刚收到她无字的信。这应该是一个特殊意义的早上,或许,是夜故意在等我。可是那天波澜不惊,我看到的夜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扁平的脸蛋上只有两只小眼睛异常明亮还有些吸引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以前会发神经似的那么喜欢她,还有那么多的男同学也同样着迷地喜欢她。   我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她有些意外,很高兴,低下头低声说:“早上好。”   我们一起去了车棚,放自行车的时候她有些犹豫,我却径直停在一处空闲比较大的地方,点了点头先走了,没有像以前那样费尽心思总是想和她的放一起。   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我听到后面夜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望,也没有放慢步子。在早晨清晰的阳光下,我感觉自己真正像一位掌握了武功秘籍的大侠,心里一阵高兴,不由欢快地奔跑起来。   我在拉风箱,李渔在看打扑克。我的影子一动一动,一短一长,每次我都用劲把身子往后仰,希望自己的影子能触摸到李渔。我的影子果然像一株拔节的树苗,在渐渐长高,可是离李渔却还有那么一大段距离。我拼命增加动作幅度,黑子喊:   “慢点,火小点。”   我离开火炉,走到李渔背后,装作也看打扑克。李渔的脖子异常白皙,上面有些淡淡的茸毛,一缕头发落在脖子上,像一个问号。一股幽香从她身上钻了出来,像一把渔网。我贪婪地吸口气,屏住呼吸,然后长长呼了出去,李渔脖子上的问号没有了,发丝飘了起来。李渔回过头来。黑子喊:   “快点,火没了。”   晚上,跟着黑子在灯光篮球场练习滑旱冰,可是我怎样也掌握不了平衡,一穿上旱冰鞋就摇摇晃晃要摔倒。   黑子喊:“两眼平视,不要看脚下。”   我一抬头,看见李渔走过来,偎依在那个小饭店年轻的老板身边,满脸都是幸福的样子。   我啪嚓一下摔倒了,躺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在无数川流不息的腿中间,我看到李渔膝盖上的硬币闪闪发光,像一颗流转的星星。我像一位受伤的勇士一样爬了起来,星星被众多的腿遮住,我迈开左脚,然后右脚,扒开纷乱的人群,重新看到李渔,星星倒挂了起来,我向着那颗星星滑动,流星一样从她身边擦过。黑子喊:   “好。”   我啪嚓一下又摔倒了,这次怎样也看不到星星了。   我疯狂地迷上了打铁,只要一有时间,就去找黑子。拉着风箱,心怦怦在跳,李渔一出来,落在铁砧上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就遮盖不住我心跳的声音了。我盼望李渔朝这边看看,像一句歌中唱的那样,“把你的好脸扭过来”,可是李渔

像向日葵一样只是围着那个小老板转。我暗暗猜测他们的关系,想李渔是不是那个老板的老婆,他们晚上在一起,李渔膝盖上的硬币是不是像衣服一样脱下来,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像做了贼一样惊恐不安。   想问问黑子搞清楚,又怕黑子知道了我的心思取笑我。   小饭店中还是会常常出现打架的人,一碰到这种事情,我放下风箱,悄悄揣一把农具过去看。我担心他们打架误伤了李渔,或者有人故意欺负李渔,而且我一相情愿地把小老板想象成一个懦弱的男人,一旦李渔遭了难,他只会害怕地抱头鼠窜。这时我会勇敢地冲出去,挡在李渔面前,用手中的锄头或小铲去抵挡他们手中的板凳、盘碗。这时,我无比渴望风钢的刀子已经制成,我拿着它像拿着屠龙刀,号令天下。   黑子却不太喜欢打铁,总是和他爸爸吵着要去滑旱冰或者打台球。一站到篮球场上,穿上旱冰鞋,黑子就像一个追风少年,在人群中穿梭自由,还能随心所欲地滑出各种花样。我想他要是穿上一身黑衣服就好了,和鼓楼前那些胡燕一样了。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去滑旱冰,黑子在我的鼓励下,穿了一件借来的两股巾黑背心,虽然没有配上黑色的裤子,但已经像蝌蚪长出了两条腿,快变成青蛙了。他那天状态特别好,而且场上有几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她们跌跌撞撞,像一群刚学习飞翔的天鹅。黑子有意在她们面前表现,风一样滑出一道一道漂亮的弧线,有时故意去撞她们,引来一阵尖叫,然后紧急刹车或擦身而过,惹得女孩们快乐地咒骂。在一次飞速后退中,他不小心撞倒了一个小孩。黑子没有去扶那个小孩,而是脱下旱冰鞋悄悄地走了。这种场合,谁撞谁一下太平常了。我想他可能是怕挨骂,便过去帮他扶起了那个小孩。可是,我扶小孩的同时,有人揪住了我。   “别走!”   我用劲挣扎,说:“你干什么?不关我的事,我只是看见他摔倒了,过来扶扶他。”   扭住我的人却说:“不是你撞倒他,怎么会去扶他?”   我心里骂自己多事,不再和她争辩,盼小孩站起来,好了事。   可是,小孩站不起来,说脚疼。   所有滑旱冰的人都不滑了,过来围住我们。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唧唧喳喳的人群中,想小孩等会儿肯定能站起来。   可是,等了一会儿,小孩儿还是说脚疼,站不起来。   扭住我的女人急了,让我领着去医院。   我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女人说:“不是你,我怎么就揪住了你。”   我说:“我是看见小孩摔倒了,过来扶他一下。”   女人说:“不是你撞倒,你怎么会去扶他?”   我不停地解释,可是周围乱哄哄的,没有人认真听我的话。   过了一会儿,又过来一些人,我看到了李渔,像看到了救星,想她一定会帮我说话。   可是,李渔一过来,就问揪我的女人:“姐姐,出什么事了?”   “刚才这个小后生撞倒了鹏鹏,不认账。”   李渔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问:“撞着人怎么不认账?”   这是几年来,我和李渔第一次靠这么近,而且她抓住了我的胳膊,可是在这种场合下。   我的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哽咽着说:“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找你家长去。”   李渔拖着我,那个女人抱着她的孩子,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跟在我们后面,我像一位被游街的犯人,感觉无地自容。   在黑子家的铁匠铺见到李渔好几年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认识我,还是故意装作不认识我?牵着我的李渔比我足足高一头,伸出的那只胳膊下露出黑黑的腋毛,不停地大声嚷嚷着,唾沫星子溅我一脸。以前那个捧着一把香喷喷瓜子的李渔不见了。她像画皮一样露出狰狞的面容。   在前面十字路口,队伍停了下来。   李渔问:“朝哪边走?”   我闭上眼睛,害怕碰见同学和老师,而且心里也确实不知道要往哪边走?我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听天由命。   人群都在我背后停下,小孩在她妈妈怀里哼了起来。李渔攥紧我的胳膊,另一只手在我背后推了一下,快走啊!   我闻到一股油腻腻的味道,从旁边李渔的身上散发出来,这种味道是那种陈年老锅刷的味道,只有一直待在小饭店的人才有。我想起不久前在李渔身上闻到的那股幽香,不知道怎么人身上的味道在这么短时间内,变这么快?我睁开眼,看了一下李渔的膝盖,那块闪闪发亮的硬币没有了,原来贴硬币的地方留下一块丑陋的疤。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李渔只不过是一个小饭店的老板娘,或者是个跑堂的服务员。她膝盖上贴个硬币是大概只有她这种人才会做出的炫耀行为,可能她还想把钱贴额头上。我想象着带着血和脓的一元钱的硬币能干什么?买一碟花生米、割二两猪头肉,或一袋雪花膏……   一个声音打断了我,“这不是和黑子一起打铁的那个后生吗?”   我看到那个饭店的小老板赶过来。我想他会给他们说说,放了我。我用期盼的眼光望着他。   李渔说:“他不肯领着我们去找家长。”   老板说:“一起去找黑子吧,找到黑子还找不到他家长?”   我猛地一挺身子,喊:“我不去!”老板在背后用劲推了我一把,有些得意地笑了。   “我不去!”我使劲踢着腿,拧着身子。   “啪”,一个耳光落在我脸上。   “由你?”   “你怎么打人?”   屈辱和愤怒让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而且更让我难堪的是我看到夜正好推着车子走过来。我想她很了解我,会很豪气地站出来。可是,她显然看到了刚才打人的一幕,仰起头来望了我一眼,眼里满是惊诧和鄙夷。我想起在那些满天都是星星的夜晚,我们俩推着自行车站在结冰的小河旁,四周一片黑暗,可是我们心中充满光明。   我觉得一切都完了,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由此,我的心硬了起来。此时如果我手中有一把刀子,一定宰了他们。   不容我多想,老板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我被这对狗男女一左一右押着,像要上法场的犯人。可是,我的心里还是盼望夜马上回去把我的事情告诉同学们,呼啦啦来一大帮人,一起帮我和他们说理。   到了黑子铁匠铺前,看到他和他爸爸正在用劲打铁。他那件黑色的背心随着用劲,在没有风的夏天飘了起来,露出的身体上都是汗。   “黑子。”   老板叫了他一声。   打铁的黑子抬起头来,他看到了我和一大群人,还有抱着孩子的女人,脸色一下变了。他举着打铁的锤子站起来。   “黑子。”我朝他眨了眨眼睛。   黑子根本不看我,只是用劲咬着嘴唇。   老板的声音弱了,“小孩被撞着了,他说不是他。”   “黑子,不是我。”   黑子的爸爸站起来,望望人群,看着我和黑子问。“是他?”   我说:“不是我。”   黑子爸爸的眼睛中冒出火来,他狠狠一拳打在黑子脸上,黑子手中的铁锤掉在铁砧上,发出咣当的巨响,然后血从鼻孔里流出来,掉在正打的那块铁上,我看到铁的颜色变了,猛地痉挛了一下掉在地上。   “撞着人家还不快给看去?你们凑什么热闹?”   黑子爸爸一把抱过女人怀中的孩子,朝医院走去。黑子跟在他后面。女人、老板、李渔跟在他们后面。人群渐渐散了。我跟着走了几步,没有一个人招呼我,这件事情一下变得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了。黑子自始至终没有瞧我一眼,我知道我成了他心中的叛徒。我觉得没趣,折回铁匠铺,溅上黑子血的那块铁掉在地上,沾了泥土,变成灰褐色的一坨东西,丝毫看不出一丝灵气。   孩子的脚骨折了,在医院里拍了片子,还拿了些药,花了黑子家几百元钱。黑子什么也没有和我说,从那之后黑子就再没有和我说过话,我也再没有去过铁匠铺。   毕业之后,黑子没有继续上高中。   过了一段时间,铁匠铺、小饭店那溜房子都拆了,重新盖起来的房子是一排楼房,明晃晃地贴满了瓷砖。黑子家没有重新开张铁匠铺,而是弄起了台球厅。黑子很快就成了传说中的雁门第一杆,只要球杆到了他手里,几乎每次都能一杆挑。名声传出来之后,没有人敢跟他玩了,他就只好老老实实看摊子。几次路过他的台球厅,看见他总是头一顿一顿在打瞌睡,有时还能看到长长的哈喇子像一根细细的蜘蛛线,从他嘴里吐出来,亮晶晶的。他的父亲经常在一起帮他照看摊子,老人不干打铁的重活之后,仿佛老得很快,头发几乎全白了,手中握着那五颜六色的台球仿佛握着一只鸽子蛋,我总感觉他一用劲就可以捏碎。李渔和那个小老板结了婚,在我们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快餐店,一到放学时候,小老板站在门口招徕顾客,每次看到我总是把头低一下。李渔经常坐在门口奶孩子,孩子一哭她就掀起衣服来,好多同学在她那儿第一次看到女人的乳房。夜和我考上了同一所中学,分在同一个班,而且坐了同桌。还是有那么多男孩喜欢她,她忙着和各种各样的男孩约会。圣诞节,我看到她叠了好多幸运星,把它们分成十几份,每一份放在一个信封里,夹一封信和她的照片。我想到几年前,收到她这样的礼物时的激动心情,很开心。      责任编辑:宗永平

  传说有一种钢叫“风钢”,打成的刀子最锋利,铃盖就是这种钢做成的。我想不清楚笨头笨脑的铃盖怎么会用这么好的钢做?但是铃盖焊上一根链锁,绝对是一件好武器。   我问黑子,“是不是这样?”   黑子眯着小眼睛说:“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在拉风箱,黑子和他弟弟一把大锤一把小锤,叮叮当当打一把农具。四溅的火花中,我们的青春宛若一把正要淬火的铁器。   黑子家的铁匠铺在古城县衙对面的一排破房子中间,上百年的老式瓦房,屋顶起伏不平留下时间穿梭的皱纹,上面长满了瓦松和狗尾巴草。霜一落,草变得黄白,屋顶上的瓦更加黑了。   铁匠铺隔壁是一家小酒店,里面经常散发出一股香喷喷的气味,一些红头涨脸的汉子出入其中,“六六六、五魁首、八匹马……”这些威武的吆喝就出自他们口。有时酒喝多了,一语不和,汉子们动起武来,顺手抽出屁股下的骨排凳,或者抓起桌上的盘碗。边关好武的遗风,流传了数千年。汉子们打完架,放好板凳,赔了盘碗,继续“哥儿俩好”。   半后晌,饭店闲了下来,太阳却依然那么毒。饭店的老板和伙计脖子上搭一条毛巾,躲在大门洞里吆喝人打扑克。   李渔拖一个凳子,坐在男人们后面看打扑克。她手里经常捧一把葵花子,浓郁的瓜子香味镶嵌进密不透风的空气里,就好像她镶嵌进一堆男人中间。   我经常帮黑子拉风箱,希望他什么时候帮我打一把风钢制成的刀子。那时,我在县城上初中,借宿在姥姥家。学校里打架斗殴的事情很平常,我的同学们经常被闯进学校的社会上的人暴打一顿,或者在校外被拦住要钱。学校的保安只会晚上下自习后,用五节的手电筒晃晃学生宿舍看哪个里面学生还没有睡觉,对社会上的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希望有一把锋利的刀子。   曾经攒过一个月的零花钱,通过同学买了一把刀子,可是钝得砍在手上也只是一道白印。这位同学领着我去他爸爸上班的工厂,说用电锯可以开了刃。可是去了几次,电锯旁总有工人,后来去得不想去了。我把刀子给黑子看,黑子只用眼睛瞄了瞄,说,什么玩意儿。我只好耐心等待,让黑子帮我打一把风钢制的刀子。想起风钢这个名字,就觉得很牛逼,比风还快的刀子。   80年代末,台球、旱冰、气功、霹雳舞在县城一下热了起来。人们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好玩意儿。黑子学习不好,可是玩起什么来都学得特别快,而且特别好。我和黑子每天早上五点多起来,环城跑一圈,然后一起练气功,我们希望练成飞毛腿,打通任督二脉,成为武林高手。黑子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本练气功的书,说是绝世秘籍。那时,我们都相信世界上有《九阴真经》、《九阳神功》、《葵花宝典》这类奇书。而且,我们还喜欢古龙笔下的英雄,像傅红雪、小李飞刀那样,每天不停地拔剑、出刀。我们腿上绑着自制的沙袋,气喘吁吁地跑着。   黑子忽然问我,“假如真能得到一本《葵花宝典》,你愿意不愿意挥剑自宫呢?”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   一说这个,我就想起夜。心疼起来。   那时,我们搞对象,仅仅局限于晚上躲在黑暗中,悄悄说会儿话,或传递个小纸条。性在我们意识中,是那么遥远,谁也不知道它的好处。我喜欢上了我们那一级最有风头的一个女孩,她的名字叫夜。相貌现在想起来非常普通,可是她像黄蓉一样聪明,而且她是我见过的女孩子中被男孩子们追得最多的一个女孩。我曾经借着向她问问题的借口待在她身边,她的发梢擦过我的手臂像春风拂面一样舒服。她给我解题的那些草稿纸我都保存着,打开它们总能闻到上面那股淡淡的清香,我想这是她的体香。她送给我的相片、贺年卡、纸条,我都宝贝一样珍藏着。而且,我也确信她喜欢我。有段时间,我们俩的自行车总是头靠头并列放在一起,像比翼双飞的小鸟。晚上放学后心有灵犀地一起离开教室,俩人推着自行车,不说话,互相瞥一眼,离开学校,走到河堤旁的一个岔道口不约而同地停下。冬天的星星结了冰似的冻在天空上,一群一群的同学从我们身边走过。慢慢地四周只剩下风,黑暗中只有我们,尽管手中都还推着自行车,最起码隔着三尺远的距离,我却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和气息。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像小河里泛光的冰。我们谈理想、人生,琼瑶、金庸,但不谈爱情。我们互相瞥一眼,不说话,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可是,冬天还没有过去,冰雪还没有融化,和她站在岔道口的就是另外一个同学了。   每天放学后害怕看见他们,经常第一个先走。有时回晚了,不得不从他们身边走过,感觉心不是自己的了,像怀里揣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不想看见他们在一起,总是低着头紧紧蹬几下车子闪过。我的自行车也总是孤零零停在车棚里,像一只失去伴侣的大雁。有一天,我把她给我的相片、贺年卡、纸条都放在她课桌上,一句话也没有说扭头就走。从那之后,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我喜欢上了李寻欢、金世遗这些孤独的武功绝顶的大侠,而且,我也喜欢上了李寻欢的哮喘、金世遗的麻风,我觉得唯有这些身体上的病,才使他们那么完美。我甚至盼望也得一场小儿麻痹,留下后遗症,或者出场车祸,摔断胳膊和腿,即使她脸上长了麻子,一辈子躺在床上,我都喜欢她。   没有了夜,我觉得身体上的完整已经没有意义,何况是为了《葵花宝典》呢?   “黑子,你呢?”   “我可不做,做了那个还叫男人吗?我还得给我妈生孙子。”   晚上,我们挤在露天灯光篮球场,看别人跳舞或者滑旱冰。我喜欢听那些忧伤的音乐,一听那些曲子就觉得是在唱自己,想流泪。黑子喜欢看那些漂亮的女人。他经常指着一个女人对我说:“看,多漂亮。”   一天,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我们班上一位大个子同学打了另一位同学一记耳光,据说真正原因是为了女孩子夜。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喜欢她?我更加渴望练成神功,或者退而求其次有一把锋利的刀子。   春天了,我们没有练成飞毛腿和绝世神功,可是附在我身上多年的咳嗽奇迹般地好了。以前,一到冬天我就咳嗽,咳得惊天动地,心揪得疼,背震得疼。姥姥用大罐头瓶子给我拔火罐,妈妈领我找中医西医,都不管多大用处。我自己倒不大介意,我觉得我的咳嗽是和夜有关的,尽管我的咳嗽早在喜欢上她之前就有。我们不说话之后,我更愿意大声地咳,不断地咳,我为自己咳嗽的痰里没有血而遗憾,那样我就更像李寻欢了。可是,我的咳嗽居然好了,李寻欢渐渐离我远去,夜也离我远去。   我帮黑子拉风箱,黑子和他兄弟一把大锤、一把小锤叮叮当当打一把农具。   我问黑子:“你们怎么非要打农具呢?打兵器多好?开一家县城唯一的兵器铺多好?”   黑子说:“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开兵器铺想犯法啊?再说,现在有了枪、炮、导弹、核武器,冷兵器有多大用啊?”   我却为我这个念头兴奋不已,我想自己以后长大了开个兵器铺,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样样都有,而且我会把自己的血融到铁里面,打干将、莫邪那样的神兵利器。   屋檐下的燕子回来了,它们用唾液把泥巴一层一层垒起,一只、两只飞出去觅食。人们

说,不能捅燕子窝、吃燕子肉,弄了要得红眼病的。鼓楼下的胡燕不知道哪一天也出现了,它们简直可以说是铺天盖地,早晨和傍晚的时候围着高大的鼓楼呼啸成一片,在晨曦的微光和黑暗的剪影中,它们迎来白天,也送走白天。两种燕子都是黑黝黝的,胡燕的个头大概比家燕稍微大点,或者两种燕子本来就是一模一样,可是它们一种叫胡燕,一种叫家燕,根本就不一样。我觉得胡燕像古代的侠客,它们中间隐藏着一两只绝世高手,是它们的灵魂。家燕像勤劳的农夫,每天早出晚归。   夜在整个春天,穿着一件黄色的耀眼的运动衣,走到哪里,都带来一团灼热的目光。有人说,她开始和高年级的男孩约会了,就在我们教室。还有人说,看到他们在接吻。听到这句话,我的肺好像一下就炸了,我又咳嗽起来,可是只是一阵干咳,没有以前那种惊天动地的真正的咳嗽了。   晚上放了学,我走出教室,躲在一排树干开始泛青的杨树下,树叶还没有长出来,可是树下不时掉下些湿漉漉的东西,像细小的雨滴。我盼望下一场大雨,把自己淋得浑身透湿,最好再发一场高烧。   教室里的灯熄了,又等了一会儿,我蹑手蹑脚走过去,觉得自己的行为很不光彩,像一只偷食的猫。我看到夜坐在她白天靠近窗户的那个座位上,那个高年级的男孩坐在她旁边,月光照在他们脸上,夜不知说着什么,哧哧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那个男孩望着她,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到了熟悉的东西。他们两个人的手都放在桌子上,夜的手里把玩着一支铅笔,男孩的手安静地一动不动,可是我觉得它们在靠近,我想他们的手一定会先握在一起,然后是嘴……我觉得夜分明是在挑逗那个男孩,从她闪动的牙齿和舞蹈的手指中,我看到无限风情。我逃离了那个晚上,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恶心的事情。   铁匠铺屋顶上的狗尾巴草和瓦松又绿了,低矮的房子像人头上挽了一个鬏似乎长高了。我帮黑子拉风箱,隔壁饭店的老板和伙计又在吆喝人打扑克。   我问黑子:“你什么时候帮我打一把风钢刀子呢?”   “要刀子干什么?打架关键是比谁狠。只要能下得了手,到处都是武器。”边说,黑子边把手中的锤子狠狠砸在一块铁上。   铁尖叫着蜷缩起来。   李渔拖着凳子坐在后边看他们打扑克。   晚上,黑子拿着一双自己制造的旱冰鞋带我去灯光篮球场。他让我穿上试试,我摇头拒绝。黑子穿上它们,双脚一用力,旱冰鞋像一双翅膀在他脚下飞起来了。转身、倒退、旋腿、交叉,这个黑子和学校的黑子、打铁的黑子都不一样了,他脸上泛着神采奕奕的光,露出笃定自信的微笑,我觉得黑子似乎陌生起来,他就要从我身边飞走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滑旱冰,而且自己做了一双旱冰鞋。他为什么不帮我打一把风钢制的刀子呢?   春天仿佛一件刚换下的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洗,夏天就迅猛地闯来了。   突然收到夜的一封信,打开,却一个字也没有。埋下头去,我在纸上嗅到了熟悉的芳香。仔细猜想夜的意思,有无数种设想,心激动和忐忑不安起来。没想到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李渔。我觉得那才是我真正第一次看到李渔。   那时,胡燕正在漫天的火烧云下披着黑色的斗篷闯荡江湖。铁匠铺和小饭店低矮破旧的房子在火烧云下变得金光灿烂,汉子们打扑克玩得汗流浃背,李渔站起来要去准备晚饭。我看到了她的膝盖,她的膝盖和白皙的腿比起来微微发黑,靠近大腿左侧有片地方发红,应该是伤口的地方贴着一个纪念币,用白胶布固定住,从露出的缝隙中我一眼看到是刚发行不久的一元钱纪念币,藏在白软的胶布中的纪念币在李渔膝盖上闪闪发光,比她白皙的大腿还耀眼,刹那间照亮了我苦闷的夏天,一下子我觉得李渔才是侠客一样的胡燕,夜再勤劳也是一位农夫,只不过捉捉虫子的农夫。我的目光停驻在李渔的膝盖上,但李渔已经进了饭店,我呆呆地站着,等她出来。   我怀疑自己看错了,为什么把硬币贴在膝盖上呢?而且是一元钱,一元钱的纪念币。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啊!这么大一笔财富贴在膝盖上?我想那块纪念币,可是脑中老是出现李渔白花花的大腿。李渔的大腿为什么那么白呢?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睡不着,闪亮的硬币和白皙的大腿在脑海中交替出现,身子胀得难受。梦中我走在一个四面都是墙壁的胡同中,到处乱闯,轰一下,一堵墙撞塌了,身子轻得像要飞了起来。我想自己终于练成轻功了。在一阵甜腥的气味中,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在校门口碰到夜,不说话后总是为这样意外的惊喜而高兴,又为她的薄情痛苦。况且,刚收到她无字的信。这应该是一个特殊意义的早上,或许,是夜故意在等我。可是那天波澜不惊,我看到的夜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扁平的脸蛋上只有两只小眼睛异常明亮还有些吸引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以前会发神经似的那么喜欢她,还有那么多的男同学也同样着迷地喜欢她。   我对她微微笑了一下。   她有些意外,很高兴,低下头低声说:“早上好。”   我们一起去了车棚,放自行车的时候她有些犹豫,我却径直停在一处空闲比较大的地方,点了点头先走了,没有像以前那样费尽心思总是想和她的放一起。   走在去教室的路上,我听到后面夜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望,也没有放慢步子。在早晨清晰的阳光下,我感觉自己真正像一位掌握了武功秘籍的大侠,心里一阵高兴,不由欢快地奔跑起来。   我在拉风箱,李渔在看打扑克。我的影子一动一动,一短一长,每次我都用劲把身子往后仰,希望自己的影子能触摸到李渔。我的影子果然像一株拔节的树苗,在渐渐长高,可是离李渔却还有那么一大段距离。我拼命增加动作幅度,黑子喊:   “慢点,火小点。”   我离开火炉,走到李渔背后,装作也看打扑克。李渔的脖子异常白皙,上面有些淡淡的茸毛,一缕头发落在脖子上,像一个问号。一股幽香从她身上钻了出来,像一把渔网。我贪婪地吸口气,屏住呼吸,然后长长呼了出去,李渔脖子上的问号没有了,发丝飘了起来。李渔回过头来。黑子喊:   “快点,火没了。”   晚上,跟着黑子在灯光篮球场练习滑旱冰,可是我怎样也掌握不了平衡,一穿上旱冰鞋就摇摇晃晃要摔倒。   黑子喊:“两眼平视,不要看脚下。”   我一抬头,看见李渔走过来,偎依在那个小饭店年轻的老板身边,满脸都是幸福的样子。   我啪嚓一下摔倒了,躺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在无数川流不息的腿中间,我看到李渔膝盖上的硬币闪闪发光,像一颗流转的星星。我像一位受伤的勇士一样爬了起来,星星被众多的腿遮住,我迈开左脚,然后右脚,扒开纷乱的人群,重新看到李渔,星星倒挂了起来,我向着那颗星星滑动,流星一样从她身边擦过。黑子喊:   “好。”   我啪嚓一下又摔倒了,这次怎样也看不到星星了。   我疯狂地迷上了打铁,只要一有时间,就去找黑子。拉着风箱,心怦怦在跳,李渔一出来,落在铁砧上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就遮盖不住我心跳的声音了。我盼望李渔朝这边看看,像一句歌中唱的那样,“把你的好脸扭过来”,可是李渔

像向日葵一样只是围着那个小老板转。我暗暗猜测他们的关系,想李渔是不是那个老板的老婆,他们晚上在一起,李渔膝盖上的硬币是不是像衣服一样脱下来,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像做了贼一样惊恐不安。   想问问黑子搞清楚,又怕黑子知道了我的心思取笑我。   小饭店中还是会常常出现打架的人,一碰到这种事情,我放下风箱,悄悄揣一把农具过去看。我担心他们打架误伤了李渔,或者有人故意欺负李渔,而且我一相情愿地把小老板想象成一个懦弱的男人,一旦李渔遭了难,他只会害怕地抱头鼠窜。这时我会勇敢地冲出去,挡在李渔面前,用手中的锄头或小铲去抵挡他们手中的板凳、盘碗。这时,我无比渴望风钢的刀子已经制成,我拿着它像拿着屠龙刀,号令天下。   黑子却不太喜欢打铁,总是和他爸爸吵着要去滑旱冰或者打台球。一站到篮球场上,穿上旱冰鞋,黑子就像一个追风少年,在人群中穿梭自由,还能随心所欲地滑出各种花样。我想他要是穿上一身黑衣服就好了,和鼓楼前那些胡燕一样了。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去滑旱冰,黑子在我的鼓励下,穿了一件借来的两股巾黑背心,虽然没有配上黑色的裤子,但已经像蝌蚪长出了两条腿,快变成青蛙了。他那天状态特别好,而且场上有几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她们跌跌撞撞,像一群刚学习飞翔的天鹅。黑子有意在她们面前表现,风一样滑出一道一道漂亮的弧线,有时故意去撞她们,引来一阵尖叫,然后紧急刹车或擦身而过,惹得女孩们快乐地咒骂。在一次飞速后退中,他不小心撞倒了一个小孩。黑子没有去扶那个小孩,而是脱下旱冰鞋悄悄地走了。这种场合,谁撞谁一下太平常了。我想他可能是怕挨骂,便过去帮他扶起了那个小孩。可是,我扶小孩的同时,有人揪住了我。   “别走!”   我用劲挣扎,说:“你干什么?不关我的事,我只是看见他摔倒了,过来扶扶他。”   扭住我的人却说:“不是你撞倒他,怎么会去扶他?”   我心里骂自己多事,不再和她争辩,盼小孩站起来,好了事。   可是,小孩站不起来,说脚疼。   所有滑旱冰的人都不滑了,过来围住我们。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唧唧喳喳的人群中,想小孩等会儿肯定能站起来。   可是,等了一会儿,小孩儿还是说脚疼,站不起来。   扭住我的女人急了,让我领着去医院。   我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女人说:“不是你,我怎么就揪住了你。”   我说:“我是看见小孩摔倒了,过来扶他一下。”   女人说:“不是你撞倒,你怎么会去扶他?”   我不停地解释,可是周围乱哄哄的,没有人认真听我的话。   过了一会儿,又过来一些人,我看到了李渔,像看到了救星,想她一定会帮我说话。   可是,李渔一过来,就问揪我的女人:“姐姐,出什么事了?”   “刚才这个小后生撞倒了鹏鹏,不认账。”   李渔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问:“撞着人怎么不认账?”   这是几年来,我和李渔第一次靠这么近,而且她抓住了我的胳膊,可是在这种场合下。   我的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哽咽着说:“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找你家长去。”   李渔拖着我,那个女人抱着她的孩子,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跟在我们后面,我像一位被游街的犯人,感觉无地自容。   在黑子家的铁匠铺见到李渔好几年了,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认识我,还是故意装作不认识我?牵着我的李渔比我足足高一头,伸出的那只胳膊下露出黑黑的腋毛,不停地大声嚷嚷着,唾沫星子溅我一脸。以前那个捧着一把香喷喷瓜子的李渔不见了。她像画皮一样露出狰狞的面容。   在前面十字路口,队伍停了下来。   李渔问:“朝哪边走?”   我闭上眼睛,害怕碰见同学和老师,而且心里也确实不知道要往哪边走?我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听天由命。   人群都在我背后停下,小孩在她妈妈怀里哼了起来。李渔攥紧我的胳膊,另一只手在我背后推了一下,快走啊!   我闻到一股油腻腻的味道,从旁边李渔的身上散发出来,这种味道是那种陈年老锅刷的味道,只有一直待在小饭店的人才有。我想起不久前在李渔身上闻到的那股幽香,不知道怎么人身上的味道在这么短时间内,变这么快?我睁开眼,看了一下李渔的膝盖,那块闪闪发亮的硬币没有了,原来贴硬币的地方留下一块丑陋的疤。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李渔只不过是一个小饭店的老板娘,或者是个跑堂的服务员。她膝盖上贴个硬币是大概只有她这种人才会做出的炫耀行为,可能她还想把钱贴额头上。我想象着带着血和脓的一元钱的硬币能干什么?买一碟花生米、割二两猪头肉,或一袋雪花膏……   一个声音打断了我,“这不是和黑子一起打铁的那个后生吗?”   我看到那个饭店的小老板赶过来。我想他会给他们说说,放了我。我用期盼的眼光望着他。   李渔说:“他不肯领着我们去找家长。”   老板说:“一起去找黑子吧,找到黑子还找不到他家长?”   我猛地一挺身子,喊:“我不去!”老板在背后用劲推了我一把,有些得意地笑了。   “我不去!”我使劲踢着腿,拧着身子。   “啪”,一个耳光落在我脸上。   “由你?”   “你怎么打人?”   屈辱和愤怒让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而且更让我难堪的是我看到夜正好推着车子走过来。我想她很了解我,会很豪气地站出来。可是,她显然看到了刚才打人的一幕,仰起头来望了我一眼,眼里满是惊诧和鄙夷。我想起在那些满天都是星星的夜晚,我们俩推着自行车站在结冰的小河旁,四周一片黑暗,可是我们心中充满光明。   我觉得一切都完了,我的心里充满了绝望,由此,我的心硬了起来。此时如果我手中有一把刀子,一定宰了他们。   不容我多想,老板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我被这对狗男女一左一右押着,像要上法场的犯人。可是,我的心里还是盼望夜马上回去把我的事情告诉同学们,呼啦啦来一大帮人,一起帮我和他们说理。   到了黑子铁匠铺前,看到他和他爸爸正在用劲打铁。他那件黑色的背心随着用劲,在没有风的夏天飘了起来,露出的身体上都是汗。   “黑子。”   老板叫了他一声。   打铁的黑子抬起头来,他看到了我和一大群人,还有抱着孩子的女人,脸色一下变了。他举着打铁的锤子站起来。   “黑子。”我朝他眨了眨眼睛。   黑子根本不看我,只是用劲咬着嘴唇。   老板的声音弱了,“小孩被撞着了,他说不是他。”   “黑子,不是我。”   黑子的爸爸站起来,望望人群,看着我和黑子问。“是他?”   我说:“不是我。”   黑子爸爸的眼睛中冒出火来,他狠狠一拳打在黑子脸上,黑子手中的铁锤掉在铁砧上,发出咣当的巨响,然后血从鼻孔里流出来,掉在正打的那块铁上,我看到铁的颜色变了,猛地痉挛了一下掉在地上。   “撞着人家还不快给看去?你们凑什么热闹?”   黑子爸爸一把抱过女人怀中的孩子,朝医院走去。黑子跟在他后面。女人、老板、李渔跟在他们后面。人群渐渐散了。我跟着走了几步,没有一个人招呼我,这件事情一下变得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了。黑子自始至终没有瞧我一眼,我知道我成了他心中的叛徒。我觉得没趣,折回铁匠铺,溅上黑子血的那块铁掉在地上,沾了泥土,变成灰褐色的一坨东西,丝毫看不出一丝灵气。   孩子的脚骨折了,在医院里拍了片子,还拿了些药,花了黑子家几百元钱。黑子什么也没有和我说,从那之后黑子就再没有和我说过话,我也再没有去过铁匠铺。   毕业之后,黑子没有继续上高中。   过了一段时间,铁匠铺、小饭店那溜房子都拆了,重新盖起来的房子是一排楼房,明晃晃地贴满了瓷砖。黑子家没有重新开张铁匠铺,而是弄起了台球厅。黑子很快就成了传说中的雁门第一杆,只要球杆到了他手里,几乎每次都能一杆挑。名声传出来之后,没有人敢跟他玩了,他就只好老老实实看摊子。几次路过他的台球厅,看见他总是头一顿一顿在打瞌睡,有时还能看到长长的哈喇子像一根细细的蜘蛛线,从他嘴里吐出来,亮晶晶的。他的父亲经常在一起帮他照看摊子,老人不干打铁的重活之后,仿佛老得很快,头发几乎全白了,手中握着那五颜六色的台球仿佛握着一只鸽子蛋,我总感觉他一用劲就可以捏碎。李渔和那个小老板结了婚,在我们学校门口开了一家快餐店,一到放学时候,小老板站在门口招徕顾客,每次看到我总是把头低一下。李渔经常坐在门口奶孩子,孩子一哭她就掀起衣服来,好多同学在她那儿第一次看到女人的乳房。夜和我考上了同一所中学,分在同一个班,而且坐了同桌。还是有那么多男孩喜欢她,她忙着和各种各样的男孩约会。圣诞节,我看到她叠了好多幸运星,把它们分成十几份,每一份放在一个信封里,夹一封信和她的照片。我想到几年前,收到她这样的礼物时的激动心情,很开心。      责任编辑:宗永平


相关内容

  • 太极拳松胯,太极拳要领技巧,爱教练私教网
  • 太极拳爱好者都知道练习太极拳最重要的就是"放松".松是太极拳练习的前提,而松胯又是太极拳松的关键.每个太极拳师傅都会强调松胯对太极拳的重要,但是很多练了多年太极拳的人对松胯还没能掌握的人大有人在.我练习太极拳的过程比较曲折,特别是多年都没有找到松胯的感觉.最近在练拳过程中对松胯有 ...

  • 少儿集体游戏
  • 少儿集体游戏 1.行礼 大家围坐成一个松散大圆圈的椅子上.主持人先讲解并示范中西方男女的礼仪:中男拱手为礼:女双手放于左腰上,行屈膝礼.西男摘帽,稍弯身:女两手拉裙屈膝.游戏开始,主持人走到任何一人面前,向他行礼,若行的是中国男子之礼,对方便要行西方女子之礼来答礼.若行中国女子之礼,则答西方男子之礼 ...

  • 15个年会创意节目游戏
  • 15个年会创意节目游戏 年会活动,要是能有一些好玩搞笑的游戏,那么气氛一定会很好.下面推荐15个年会创意节目游戏,都不错的哦. 年会创意节目一.吃得快-----这个游戏,我们都指定的公司最高级别老板来参与的,玩的时候,给老板为花头巾的时候,现场一片混乱阿~~好多人冲上来拍照!! 道具:红方巾4块,围 ...

  • 年会游戏--15个最适合30人左右年会的游戏
  • 年会活动,要是能有一些好玩搞笑的游戏,那么气氛一定会很好.下面推荐几个好玩有趣的搞笑游戏,都不错的哦. 主题情景剧 1.吃得快-----这个游戏,我们都指定的公司最高级别老板来参与的,玩的时候,给老板为花头巾的时候,现场一片混乱阿~~好多人冲上来拍照!! 道具:红方巾4块,围嘴4个,奶瓶4个,牛奶/ ...

  • 培训方案(2)
  • 培训方案 培训目标: 为了使新员工能更快地融入企业,熟悉自己岗位的工作情况,对 于现在并未从事自己相应岗位工作的员工及知识能力有所欠缺的员工进行培训.同时组织公司员工进行场地拓展培训,为公司员工提供更多交流合作机会,使员工在轻松的氛围里,增强员工间的沟通交流,融洽员工关系,增强团队合作精神与企业凝聚 ...

  • 生活中的趣味数学:同一天生日概率有多大
  • 新浪科技讯 北京时间7月28日消息,据国外媒体报道,数学经常会让聪明人感觉自己笨得不行,有时甚至会让他们很生气.事实上,数学本身非常有趣,它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每个人都能从中获得享受.只不过在课堂上,数学被一些死板的老师教死板了.以下就是英国<每日邮报>最近公布的日常生活中的趣味数学 ...

  • 一百元假钞
  • 一百元假钞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天空中飘落着晶莹的雪花,在地上编织起一层厚厚的银被,隐隐有两三个浅浅的脚印,为其增添了生动的图案.街道静悄悄的,轻轻地叹息声若有若无的打破了寂静的祥和. 那声音短小而细微,像是抽泣又像是难以呼吸······仔细听,这声音来自一个狭小幽暗的角落-- 一个娇小的身影蜷缩着, ...

  • 校园寻宝大赛策划书(外联版)
  • 一.总则 公司方面:"校园寻宝"活动是华东理工大学每年必定举办的传统品牌活动,也是华理总攻略系列活动的亮点之一.本活动已经在华理校园内产生了相当大的参与度和影响力,其比赛形式活泼有趣,互动性非常强.宣传贯穿于整个活动之中,所以通过此次活动,公司可以得到良好的宣传效益. 此外,通过 ...

  • 校园寻宝大赛
  • 校园寻宝大赛策划书策划书 一.总则 ● 活动名称: 2008年"××杯"校园寻宝大赛 ● 活动目的: 公司方面:"校园寻宝"活动是华东理工大学每年必定举办的传统品牌活动,也是华理总攻略系列活动的亮点之一.本活动已经在华理校园内产生了相当大的参与度和影响力,其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