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26 04:00 | 豆瓣： |
这些影像未曾经过净化，在许许多多的一瞬间恍恍地出现我面前。白天我坐在露天咖啡馆里，在阳光下阅读波德莱尔的诗集，字里行间有人影浮现；下午我信步走在塞纳河岸，有老人坐在桥上打盹，我盯着老人看，想象着他年轻时代的风光；夜晚我把灯关上，盖上被子准备入睡，有海浪声在耳边响起。
此时离我决意要过上正常人生活的那天已久，我亦早已远离过去的日子。我的青春期就如从未发生过般的遥远，仅仅在暴风雨后留下某些渣子，如一条已经干涸的河流，让人无法缅怀。在那青春期往后的日子里，我嘲笑过少年时的一切，那些连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曾存在过的爱情与理想，冷酷与困顿，头发与声音。
然而就在我自认为把信念抛在身后的时候，它们在巴黎的下水道里潜行，悄无声地再次浮现在我面前。执着如藏在森林中的巨大石头。我于是把痛苦准备好了，把它们迎接过来。记忆向我伸出白白细细的手，柔软且具有热度。我惊异地发现，过去这段记忆从未如此清晰，我甚至还能看到，那艘在青灰色的海面上航行的大船。
记忆的源头总是模糊的，也许和时间无关，我不知道，因为它以片状呈现我面前。第一片是我在一辆逼仄的船上的图景。人群黑压压如乌鸦的羽翼在头顶连接成一片，汗臭混合着男人的体味，围拢着我们。我抬头望着母亲，她脸容苍白，低下脑袋，对我勉强一笑，“亲爱的，这里真热啊。”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一年是1956，我五岁。正坐在一艘船上，在层层推往远方的浪尖之上，逐渐远离中国。后来，我的记忆似乎比过去更为清晰，印象中仿佛还有起伏不定的闪着鱼鳞碎光的海面。但许多年后，当我回忆起来，我觉得那是我把后来的经验加载于记忆之上，才产生了这种种意象。每当我靠在咖啡馆的白色椅子上和别人聊天，一个什么家伙提起了1956年，“啊，你知道吗？那一年的巴黎……”我只是微笑，脑中出现了海浪拍打着船身的巨大声响。“那一年，我才刚到法国呢。”我端起咖啡杯，轻轻地回应着。那一刻，我是在海上。海上的哪里呢？既非中国，又非法国，只是一片茫茫，而我的人生似乎从那时候开始。
我被母亲的手往前推出，站在了他们面前。他们俩打量着我，而我则怯生生地低下脑袋，双手搓揉着裙摆，眼睛盯着脚尖。母亲拍了拍我的脑袋，在我耳边细声说，“跟爸爸和哥哥打声招呼啊。把脑袋抬起来，像我昨天教你那样。”
我迟缓地抬起了脑袋，他们的眼睛就在我面前，一声不响地盯着我的脸看。后面似乎还有维克多的身躯，我看不到他的脸。似乎这么多年来，他的脸在我印象中也并不是非常清晰，就像这第一次见面，藏在了我的视线上方。我多么的羡慕维克多啊。在他面前，站着他的两个不说话的儿子，和几步之遥的被他接纳的从中国来的女人，以及一个可怜巴巴的中国孩子。这个孩子现在感到无助，在她面前是心怀警觉盯着她看的法国少年，和一张长在高处的脸。
是所谓的童年产生的影响吗？多少年以后，我对初次见面的身材过高的男子有着敬畏感。只是八岁时一次不超过十分钟的见面场合，值得这样一生一世的被这个场景奴役么？不对，你不知道，缺乏了父亲的汗味和须根贯穿的青春期，便始终缺乏了一种机会把童年的事件摆脱。
而当时我紧紧捉住母亲的手，过分紧张，脸色煞白。我捉住母亲的手，要把牵着父亲的手的那份劲也使上。然而母亲轻轻把我一推，我便整个呈现在了他们面前，还有我的空空的双手。我背后有风，我感到以后我的手中，背后，都将会是空空的了，不再有母亲在那里了。
母亲为我一一指点，我顺着她洁白的手臂看过去，这是大哥哥雅克，这是小哥哥波尔，这是爸爸，叫声爸爸啊。我脑里像塞满了互相碰撞的石块，我必须小心翼翼地躲避这些石头，同时艰难地酝酿着每一句话的法语文法。就在石头碰击的时刻，空气中仿佛有冰冷的对峙。我听到有人用法语飞快地说，“她是哑巴啊。”声音本身像是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仅仅一句玩笑话，便把我脑里的法语文法勾销掉了。一点也不费事地勾销掉了。就像在一个什么角落把我平静地杀死，最简单不过了。凶手很满意地看着我，然而他也转瞬被杀了。
身旁那个比他高的少年，他们叫他雅克的那个，他转过脸说，“波尔，别开玩笑。”神态平静，眼神制动着，但波尔当真收敛了起来。我像倒在阴沟里的尸体，我已经不具备任何抵抗了，对他们来说，我也不再有威胁，于是他们可以轻易地把我忽略。但是我在暗暗观察着，我知道了，雅克是牵制波尔的。我的尸体看见我的灵魂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细细观察，把这些收获仔细隐藏，需要的时候取出来制作盾牌。母亲已经不在我的手心里了，我必须制作属于自己的盾牌。然而此刻，我连一件好的衣服也没有。
维克多开口了，我震服于他声音的威严，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把我再次击倒。他说，“要给她买些好的衣服。”母亲在我身后点点头，顺从地微笑。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这是母亲为了这第一次见面特意为我买的，百合色的泡泡袖罩裙，裙摆有波浪状的花纹，头上还戴着一顶小绒帽。虽然是减价货，但质料还不错，有点不合身，别人未必看得出来。我已经相当满意了，还洋洋得意地走进来。然而维克多开口说，要给她买些好的衣服。
我看看雅克，他皮肤白皙，头发在阳光下呈金黄色，整个人烫帖地长在他那件合身的衬衣内。他的嘴唇紧闭，我只消一眼便能看出，他是那种准备随时成为父亲那类男人的男孩。他深深的眉宇，衣服上一丝不苟的纹路，身体淡淡的香气，无不在向着他父亲的那个方向生长。波尔站在他身旁，是一棵漫无目的生长的小树，随意地说出把我击倒的话，随意地露出洁白的牙齿狡黠地笑着，随意地摆弄着他衣服上的银质扣子。他的棕色头发覆盖前额，只露出像彼得?潘般生动的脸。
他们无意地在我面前展示自己的优秀，在我这个说着一口蹩脚法语，洋洋得意地穿着减价小罩裙走进来的人面前，出示了自己的身世气度服饰和容貌。我往后小退了一步，完全泄气。终于轻轻地把台词说了出来，一一向各人道好。
母亲的紧张所凝成的那堵墙，在我身后转瞬倒下，哗啦啦。砖头散了一地。
这是1959年的巴黎。我的母亲提着一个大箱子和我，走进了维克多那红色房顶的家。维克多把我的母亲放在这屋子里，母亲把我带到了维克多的眼前。然而在雅克，波尔和我从孩子往少年成长去的路上，他们并没有成为一面旗帜，带领我们向所有父亲母亲塑造的方向上走去。我们三个在一间屋子里长大，像一个森林里仅有的三棵小树，内心朝着年轮的方向行走，一圈又一圈。没有目的地。只有永远也交涉不了的内心。
这个世界纷纷扰扰的，目睹了过去几千年未曾发生过的许多事。一堵墙被建起，森牢不可破；将军在阴谋中倒于血泊中，妻儿掩面而哭；殖民地掀起独立，街上人头与血迹涌动。坐在屋子前的楼梯上，我忽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如何用汉语思考，我慌张起来，忙跑回屋里抓起《离骚》来读。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到处是红色的声音，红色的人，红色的感情。我在巴黎一间屋子的二楼，从窗口处探出头来，念着紫蓝色米白色的《离骚》，震惊于屈原的高贵。我朝着东方念，“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声音绵软如絮地飘往红色的国度，飘往有着尖顶教堂的国度，飘往只有蛇和森林的国度，在某些地方，被轰轰隆隆前赴后继的人群咔嚓切断。
我从窗口缩回脑袋，雅克突然在身后说，“父亲刚打电话说，他们今天晚上回来，我们可以先到餐馆预订晚餐，送到家里来吃。”我不其然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离骚》掉在地上。雅克从地上捡起，用手拍了拍封面，看着上面的文字说，“这是中文吗？”
我点点头。他把书放在桌上，又问，“你现在还会中文吗？”
我又点点头。他慢慢地说，像跟自己说话，又像对我说，“了不起。”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神色平静，因此只能从字面上来理解他的意思。雅克比我和波尔大两岁，却一直比我们深沉。从我第一次见他起，他便没说过一句可笑的话，穿过一次不合时宜的衣服。他总是优雅沉着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除了那个夜晚。我跟他们见面的第一天晚上，我搬进来这屋子的头一个夜晚。
晚饭后，维克多让雅克带我到预先为我准备好的房间里。“跟我来。”他说。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部，一步步走上楼梯。他把我领到一间房里，高高的房顶，低矮的床，床边有很大的窗户。桌子旁有椅子，桌面上有一些简单的东西，台灯闹钟什么的。非常简单，但已经可以靠这些过日子了。
“你需要什么就跟我说。”他看着我的脸说，“波尔的零用钱也是归我管的。父亲常常不在家，可能宋女士以后也会跟着他，经常出去。你要适应。我和波尔已经习惯了，屋子里通常只有我们两个。”
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宋女士”指的便是母亲。眼前这个我称之为哥哥的男孩，彬彬有礼，不过分热情也远非冷漠，而且维护着自己的底线，只称我的母亲为“宋女士”。我想起自己喊维克多叫爸爸，不禁感到微妙的委屈。自我出生以来，便从没叫过任何人爸爸，即使在那我所出生的土地上，用我生下来便说的语言。然而我飘扬过海，站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跟前，恭恭敬敬地喊他爸爸。同时接受他两个儿子伫立我面前的审判的目光。
雅克似乎看出来我在发呆，于是他靠得离我更近了，几乎贴着我的脸，然后飞快移开，望着窗外说，“还有，”他停顿了一下，又转过脸看我，“波尔他并没有恶意，他只是比较喜欢恶作剧。我会看着他，让他不欺负你。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就告诉我。”
我点了点头，对他会说这种话一点也不感到意外。随后我说了一些对他表示感谢的话，他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对话，表情略微尴尬起来。我在一霎那对他产生了好感。正在他要转身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了床头的墙上那一幅中国仕女图，“那是什么？”我冲口而出。
“那是我送给你的。第一次的见面礼。在街头买的，可能比较粗糙。”他说着，带上门走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十分钟前的紧张仿佛随着雅克一同离去，被关在了门外。我躺在床上，这时才开始意识到一种寂寞。我把脑后的枕头拿过来，抱在怀里，又把它放在我的脑袋上，把头埋在松软香甜的枕头里。一种精神的疲累从枕头内部渗入我脑中，我很快入睡。这一觉睡了很长。拖着一个长长的梦境。
一只猫把我领入洞穴，我跟在它身后，拼命追逐，然而总跟不上。在我几乎要放弃之时，它停了下来，转过身子，露出绿色的眼睛，迎着我走来。它来到我跟前时，我战战兢兢地蹲下，轻轻抚着它柔软的毛发。这只猫乖顺地眯起眼睛，向我撒起娇。
我有点暗暗诧异，这猫身上有种婴孩的甜香，又似一个甘美的少年身上的富于诱惑的香气。我朦朦胧胧地侧身躺在地上，这猫便爬到我身上来，它的脸贴着我的，爪子抓着我的脖子。我感到非常舒服。不知道身在何处。洞穴似乎变成了我和母亲刚到巴黎时住的那个逼仄的小公寓。臭烘烘的垃圾，不怀好意的男人，晚间的噪音。我忽然流下泪来。猫儿伸出舌头，把我的泪水舔去。我忽然感觉到痒，头脑一阵发热，渐渐地清醒过来。
选段结束，免费阅读全文请戳
第三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小说组入围作品《理想国》
作者豆瓣阅读主页请戳：叶小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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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影像未曾经过净化，在许许多多的一瞬间恍恍地出现我面前。白天我坐在露天咖啡馆里，在阳光下阅读波德莱尔的诗集，字里行间有人影浮现；下午我信步走在塞纳河岸，有老人坐在桥上打盹，我盯着老人看，想象着他年轻时代的风光；夜晚我把灯关上，盖上被子准备入睡，有海浪声在耳边响起。
此时离我决意要过上正常人生活的那天已久，我亦早已远离过去的日子。我的青春期就如从未发生过般的遥远，仅仅在暴风雨后留下某些渣子，如一条已经干涸的河流，让人无法缅怀。在那青春期往后的日子里，我嘲笑过少年时的一切，那些连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曾存在过的爱情与理想，冷酷与困顿，头发与声音。
然而就在我自认为把信念抛在身后的时候，它们在巴黎的下水道里潜行，悄无声地再次浮现在我面前。执着如藏在森林中的巨大石头。我于是把痛苦准备好了，把它们迎接过来。记忆向我伸出白白细细的手，柔软且具有热度。我惊异地发现，过去这段记忆从未如此清晰，我甚至还能看到，那艘在青灰色的海面上航行的大船。
记忆的源头总是模糊的，也许和时间无关，我不知道，因为它以片状呈现我面前。第一片是我在一辆逼仄的船上的图景。人群黑压压如乌鸦的羽翼在头顶连接成一片，汗臭混合着男人的体味，围拢着我们。我抬头望着母亲，她脸容苍白，低下脑袋，对我勉强一笑，“亲爱的，这里真热啊。”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一年是1956，我五岁。正坐在一艘船上，在层层推往远方的浪尖之上，逐渐远离中国。后来，我的记忆似乎比过去更为清晰，印象中仿佛还有起伏不定的闪着鱼鳞碎光的海面。但许多年后，当我回忆起来，我觉得那是我把后来的经验加载于记忆之上，才产生了这种种意象。每当我靠在咖啡馆的白色椅子上和别人聊天，一个什么家伙提起了1956年，“啊，你知道吗？那一年的巴黎……”我只是微笑，脑中出现了海浪拍打着船身的巨大声响。“那一年，我才刚到法国呢。”我端起咖啡杯，轻轻地回应着。那一刻，我是在海上。海上的哪里呢？既非中国，又非法国，只是一片茫茫，而我的人生似乎从那时候开始。
我被母亲的手往前推出，站在了他们面前。他们俩打量着我，而我则怯生生地低下脑袋，双手搓揉着裙摆，眼睛盯着脚尖。母亲拍了拍我的脑袋，在我耳边细声说，“跟爸爸和哥哥打声招呼啊。把脑袋抬起来，像我昨天教你那样。”
我迟缓地抬起了脑袋，他们的眼睛就在我面前，一声不响地盯着我的脸看。后面似乎还有维克多的身躯，我看不到他的脸。似乎这么多年来，他的脸在我印象中也并不是非常清晰，就像这第一次见面，藏在了我的视线上方。我多么的羡慕维克多啊。在他面前，站着他的两个不说话的儿子，和几步之遥的被他接纳的从中国来的女人，以及一个可怜巴巴的中国孩子。这个孩子现在感到无助，在她面前是心怀警觉盯着她看的法国少年，和一张长在高处的脸。
是所谓的童年产生的影响吗？多少年以后，我对初次见面的身材过高的男子有着敬畏感。只是八岁时一次不超过十分钟的见面场合，值得这样一生一世的被这个场景奴役么？不对，你不知道，缺乏了父亲的汗味和须根贯穿的青春期，便始终缺乏了一种机会把童年的事件摆脱。
而当时我紧紧捉住母亲的手，过分紧张，脸色煞白。我捉住母亲的手，要把牵着父亲的手的那份劲也使上。然而母亲轻轻把我一推，我便整个呈现在了他们面前，还有我的空空的双手。我背后有风，我感到以后我的手中，背后，都将会是空空的了，不再有母亲在那里了。
母亲为我一一指点，我顺着她洁白的手臂看过去，这是大哥哥雅克，这是小哥哥波尔，这是爸爸，叫声爸爸啊。我脑里像塞满了互相碰撞的石块，我必须小心翼翼地躲避这些石头，同时艰难地酝酿着每一句话的法语文法。就在石头碰击的时刻，空气中仿佛有冰冷的对峙。我听到有人用法语飞快地说，“她是哑巴啊。”声音本身像是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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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那个比他高的少年，他们叫他雅克的那个，他转过脸说，“波尔，别开玩笑。”神态平静，眼神制动着，但波尔当真收敛了起来。我像倒在阴沟里的尸体，我已经不具备任何抵抗了，对他们来说，我也不再有威胁，于是他们可以轻易地把我忽略。但是我在暗暗观察着，我知道了，雅克是牵制波尔的。我的尸体看见我的灵魂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细细观察，把这些收获仔细隐藏，需要的时候取出来制作盾牌。母亲已经不在我的手心里了，我必须制作属于自己的盾牌。然而此刻，我连一件好的衣服也没有。
维克多开口了，我震服于他声音的威严，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把我再次击倒。他说，“要给她买些好的衣服。”母亲在我身后点点头，顺从地微笑。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这是母亲为了这第一次见面特意为我买的，百合色的泡泡袖罩裙，裙摆有波浪状的花纹，头上还戴着一顶小绒帽。虽然是减价货，但质料还不错，有点不合身，别人未必看得出来。我已经相当满意了，还洋洋得意地走进来。然而维克多开口说，要给她买些好的衣服。
我看看雅克，他皮肤白皙，头发在阳光下呈金黄色，整个人烫帖地长在他那件合身的衬衣内。他的嘴唇紧闭，我只消一眼便能看出，他是那种准备随时成为父亲那类男人的男孩。他深深的眉宇，衣服上一丝不苟的纹路，身体淡淡的香气，无不在向着他父亲的那个方向生长。波尔站在他身旁，是一棵漫无目的生长的小树，随意地说出把我击倒的话，随意地露出洁白的牙齿狡黠地笑着，随意地摆弄着他衣服上的银质扣子。他的棕色头发覆盖前额，只露出像彼得?潘般生动的脸。
他们无意地在我面前展示自己的优秀，在我这个说着一口蹩脚法语，洋洋得意地穿着减价小罩裙走进来的人面前，出示了自己的身世气度服饰和容貌。我往后小退了一步，完全泄气。终于轻轻地把台词说了出来，一一向各人道好。
母亲的紧张所凝成的那堵墙，在我身后转瞬倒下，哗啦啦。砖头散了一地。
这是1959年的巴黎。我的母亲提着一个大箱子和我，走进了维克多那红色房顶的家。维克多把我的母亲放在这屋子里，母亲把我带到了维克多的眼前。然而在雅克，波尔和我从孩子往少年成长去的路上，他们并没有成为一面旗帜，带领我们向所有父亲母亲塑造的方向上走去。我们三个在一间屋子里长大，像一个森林里仅有的三棵小树，内心朝着年轮的方向行走，一圈又一圈。没有目的地。只有永远也交涉不了的内心。
这个世界纷纷扰扰的，目睹了过去几千年未曾发生过的许多事。一堵墙被建起，森牢不可破；将军在阴谋中倒于血泊中，妻儿掩面而哭；殖民地掀起独立，街上人头与血迹涌动。坐在屋子前的楼梯上，我忽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如何用汉语思考，我慌张起来，忙跑回屋里抓起《离骚》来读。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到处是红色的声音，红色的人，红色的感情。我在巴黎一间屋子的二楼，从窗口处探出头来，念着紫蓝色米白色的《离骚》，震惊于屈原的高贵。我朝着东方念，“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声音绵软如絮地飘往红色的国度，飘往有着尖顶教堂的国度，飘往只有蛇和森林的国度，在某些地方，被轰轰隆隆前赴后继的人群咔嚓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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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点点头。他慢慢地说，像跟自己说话，又像对我说，“了不起。”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神色平静，因此只能从字面上来理解他的意思。雅克比我和波尔大两岁，却一直比我们深沉。从我第一次见他起，他便没说过一句可笑的话，穿过一次不合时宜的衣服。他总是优雅沉着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除了那个夜晚。我跟他们见面的第一天晚上，我搬进来这屋子的头一个夜晚。
晚饭后，维克多让雅克带我到预先为我准备好的房间里。“跟我来。”他说。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背部，一步步走上楼梯。他把我领到一间房里，高高的房顶，低矮的床，床边有很大的窗户。桌子旁有椅子，桌面上有一些简单的东西，台灯闹钟什么的。非常简单，但已经可以靠这些过日子了。
“你需要什么就跟我说。”他看着我的脸说，“波尔的零用钱也是归我管的。父亲常常不在家，可能宋女士以后也会跟着他，经常出去。你要适应。我和波尔已经习惯了，屋子里通常只有我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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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克似乎看出来我在发呆，于是他靠得离我更近了，几乎贴着我的脸，然后飞快移开，望着窗外说，“还有，”他停顿了一下，又转过脸看我，“波尔他并没有恶意，他只是比较喜欢恶作剧。我会看着他，让他不欺负你。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你就告诉我。”
我点了点头，对他会说这种话一点也不感到意外。随后我说了一些对他表示感谢的话，他似乎很不习惯这样的对话，表情略微尴尬起来。我在一霎那对他产生了好感。正在他要转身出去的时候，我看到了床头的墙上那一幅中国仕女图，“那是什么？”我冲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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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十分钟前的紧张仿佛随着雅克一同离去，被关在了门外。我躺在床上，这时才开始意识到一种寂寞。我把脑后的枕头拿过来，抱在怀里，又把它放在我的脑袋上，把头埋在松软香甜的枕头里。一种精神的疲累从枕头内部渗入我脑中，我很快入睡。这一觉睡了很长。拖着一个长长的梦境。
一只猫把我领入洞穴，我跟在它身后，拼命追逐，然而总跟不上。在我几乎要放弃之时，它停了下来，转过身子，露出绿色的眼睛，迎着我走来。它来到我跟前时，我战战兢兢地蹲下，轻轻抚着它柔软的毛发。这只猫乖顺地眯起眼睛，向我撒起娇。
我有点暗暗诧异，这猫身上有种婴孩的甜香，又似一个甘美的少年身上的富于诱惑的香气。我朦朦胧胧地侧身躺在地上，这猫便爬到我身上来，它的脸贴着我的，爪子抓着我的脖子。我感到非常舒服。不知道身在何处。洞穴似乎变成了我和母亲刚到巴黎时住的那个逼仄的小公寓。臭烘烘的垃圾，不怀好意的男人，晚间的噪音。我忽然流下泪来。猫儿伸出舌头，把我的泪水舔去。我忽然感觉到痒，头脑一阵发热，渐渐地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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