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吹过寂静岭

  一   那年阮秋原本念的是女子学校,只因内陆时局动乱,岛上学生也开始参加游行,父亲阮静笙便不避嫌,将她转学到男女混合学堂,同时命许毅凡跟读。说是跟读,其实未尝不是给她安排一个监视者,不许她跟风参加学生活动。   每每从家去学校,司机许叔总是对她感激客气。若不是为了保护她,许叔的儿子许毅凡根本没有机会进新式学堂。   许毅凡身材较为高大,眉目亦是清俊,加上沉默寡言,时时用一双墨黑冷清的眼睛看人。   阮秋是个温顺的孩子,听从父亲的教诲,没有凑过一次学运热闹,在这乱世里每次考试都静得下心名列前茅。有人说,要是阮秋能坚持到明年,便可以去英国做交换生出国念大学了。   别人说的话,许毅凡只听着,他从未听见她亲口说过前途打算,虽然她看的书写的信几乎都是英文写的。因为阮秋的省事,许毅凡可以尽情参加学校里的活动,还担任了篮球社的社长。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丰富而开阔的世界,从前的他以为阮秋看的那些书只能用英文看,后来话剧社的女主角白湘芝送给了他一本诗集,他才发现,原来那些书是有译本的,阮秋太聪敏,根本不需要。   湘芝送书给他的下午,他趴在课桌上午睡,教室里其他人都去听救国演讲了。阮秋没去,他也没去。湘芝把书递给他时,脸有些红。也许是还有阮秋在的缘故,然后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阮秋忽然起身走了,嘴巴抿成一条薄薄的直线。   阮秋没有湘芝漂亮,也不像湘芝是男生嘴里经常念叨的名人。   可是他观察她惯了,一颦一笑,他都会不自觉地细细咀嚼。   二   阮秋有一门特长,会拉大提琴,时时在学堂的文艺汇演上表演。因为演出露了脸,阮秋收到一些邀约。小岛学生恋爱的风气是约着对方去山上看杜鹃花。只有杜鹃那般热闹,繁盛,艳丽才衬得起新时代青年人的爱慕。   那些字迹刚劲的邀约发出奇异的香味,她觉得震惊,看过一场花就是相爱了?那些章回小说里的英雄侠女,西洋小说里的茶花女都是这么简单的相爱吗?这爱多么肤浅,脆薄,简直经不起半点光阴的推敲。   她喜欢的人不光有一张俊逸的脸,还应该有别的,她所爱的人应有力量担当。   抱着外人看来的矜持,她从未赴约。大家说,阮秋还是小女生,她不懂。   一次去外校演出完毕,她站在火烧云的黄昏里等许毅凡。他没有准时前来,她一个人站着,手指拂过寂寞的琴弦,身旁经过一些笑声清脆的少女,“许毅凡真的去山上了?不愧是白湘芝啊,每个男生都会赴你的约。”“你们乱说什么!”“有人看到许毅凡去摩登商场排队买首饰去了,难道不就是为了在山顶和你表白么?”   那个叫湘芝的女生羞怒了,打打闹闹经过阮秋的身边,撞倒了她的琴。   油红色的琴身倒地,发出一声绵长的呜咽。身旁是恰好经过仰慕阮秋的同学聂若云。他扶起琴,一脸温柔,“有没有时间,我们去山顶喝锡兰红茶?”   湘芝亦深深看了阮秋一眼。阮秋不做声,上了若云的车。   山顶温热的风吹在脸上,不一会儿便付出一层细密的汗。聂若云掏出手绢擦着,但或许是阮秋坐在身边,热闷一点都没有减少。阮秋倒是冰肌无汗,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看着窗外的景色。   夏天的景即使再乏味也有看头,单是晚霞的变幻就数不清了。聂若云是喜欢阮秋的,从她第一次转学来的时候就喜欢了。到了山顶聂若云轻微咳嗽,“杜鹃花好像会一直艳下去……”阮秋没有搭腔,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风轻轻扫过山顶的情侣们,没有看到那人的身影,嘴角扬出一抹微笑。   若云看呆了,但他没有得到回应,只得再等时机,喝完茶,他摘下一朵花,试图别在她的耳畔,她灵敏的躲开,一双眼睛有着不可侵犯的肃立。   他表错情了?   正在发愣,忽然迎面吃了一拳。许毅凡将阮秋拉在身后,双目怒瞪着他。阮秋没有料到许毅凡会忽然冒出来打人,又羞又气连琴都不要了,一转身便独自下山。   许毅凡撇下若云去追,阮秋圆圆的脸庞透着一股怒意。下山的路上忽然下起了暴雨,夏天的雨又急又大,他脱下衬衫撑在她的头顶,她走得更快,他追得更快。   天暗了下来,他不避嫌地拉着她的胳膊,阮秋急躁,“我的事你管不着!”   他一怔,低低回了句,“是,大小姐。”   这句话让阮秋不禁有些寒意,大雨滂沱的山路上他拉她拉得死死的,却再也没有言语。雨水湿透了她的校服,刘海和白皙的手臂。   翌日清晨,她的房门前放了一个首饰盒子,是那年非常流行的白玉兰发夹。   三   转眼阮秋的中学即将毕业,一天夜里,人们的睡梦中传来连绵的空袭声,“呜呜突突”密密麻麻的在头顶上开花。   人们纷纷从浅水湾逃难上来,乌泱泱的提着皮箱,戴着宽檐帽。各个压低脑袋,仿佛谁高了会被死神先攫走性命似的。   阮秋的课业停了耽在家中,家里又怕这轰炸像内陆样没有尽头,所以开始着急她的婚事。阮家从北平下来,名声显赫,在岛内门当户对的条件相当的亦不少。做的媒有些都是同学之间的兄弟姐妹。聂若云家亦递过帖子,约阮秋去租界看戏。   她不同意,转身上楼拉琴。   1941年的夜,月亮又大又圆,她在阳台上拉琴,花园的犬吠,一道黑影闪去了小厨房。那是十八岁的许毅凡,身手敏捷,轰炸开始后时时夜不归宿。第二天吃早餐时可以看见他粗狂的手掌起了一些水泡和红印。   学校的老师前来通知阮家,暂时不会复课。又叨了几句闲话,说现在的学生越来越胆大,除了游行还去轰炸重区去挖防空洞,一个个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了。   阮静笙隐隐一惊,心念几转,终于把聂家的帖子再次递到阮秋面前。“嫁吧,若云性格本分,他会护你周全。”   阮秋嘴角噙着一抹笑,“老师,我们的成绩书还保留着吧?”   “还有。”   “若是成绩三年全优,是可以去英格兰念大学的是吗?”那老师迟疑地点头。   “我要继续念书。”只这一句,掷地有声,恰好被许毅凡经过时听到,他靠在后门上,心底一寒。   前几个夜晚,他和朋友经过浅水湾,发现一片废墟。他不过是凭借阮家的大树偷得苟且,年轻人什么都没有,如果没有阮家,他会不会和浅水湾那些坐在废墟里吃饼屑的人一样。虽答应了阮先生绝不参加游行,可是看到无家可归的人到底是热血,跟着同学一起去建防空洞。   他想这般狠狠地将双手的力气使尽,是否便可以不那么在意阮秋?   他不知道,国难和心上人的不可得都让他身处废墟,迷茫得完全看不到任何前途。傍晚的英文声,夜里的琴声,让许毅凡点了一根烟。星星之火,在秋夜里暗暗闪着光。那夜,他躲在阳台下偷看她,用尽全力,琴声却在一瞬间停了,她低下头,也越过花架看到了他,看到了逾举偷窥的他。   她的眼神像海,波涛汹涌的海,阮先生虽未答应她,可是许毅凡知道她在这乱世里没有余地了。他扔掉手中的烟头,一鼓作气地爬上阳台,将那个洁白幼嫩的人拥在怀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朝她使劲力气,就像在筑一个防空洞,任空袭耸动的声音在脑袋边飞翔,他抱着她是充实,安心,满足的。   第二天,阮静笙暴怒,遣散了他和许叔。临去的时候,他回头,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觉得秋日的光在她身上特别宁静。很快阮静笙便送阮秋去英格兰念书。   后来许毅凡凭着聪敏和果敢渐渐闯出了名堂,后来他听说,阮家的人不让阮秋再回来。   他开始穿上西装,打上领结,和聂若云他们出现在同一场合。喝着香槟,陪着名媛湘芝去看香江流光溢彩的夜景。   江风习习,湘芝喝醉了,她怨他不肯陪她去看杜鹃花,他曾经骗了她。美人在怀,娇嗔。   他幽幽喝下一杯香槟,示意船上的乐队,给他一把大提琴,坐下,调弦,拉弓。   他很思念那个人。   四   八年后,二十四岁的阮秋没想到自己还会再回来,轮船的汽笛呜呜鸣不停,身边的人不停向岸上的亲友招手。   江风吹拂轻柔的丝巾,她穿着半身长裙,压低了帽檐。八年,物是人非,原先阮家的佣人走得走,散得散。岛上风云莫测,连那么大名鼎鼎的阮先生都会在两年前入狱。阮静笙命人瞒着阮秋,每次写信过去,只要她不要再回了。直到她母亲病重无意中写出了真相,“我的身体不行了,你父亲在牢里更加吃苦……”   她收到信,双手簌簌发抖。她知道情形坏,可没想到这样坏。连夜买票回国,借着国外东家的名义可以和租界的领事馆说上话。   她在外国久了,有些天真,将阮静笙的案子申请重新上诉。谁知法院根本不受理,联络人最大的能力便是帮她疏通去监狱看阮静笙。八年而已,牢狱中的阮静笙已是满头白发,人像脱水一样落了型。她简直可以一把抱起他,这个人怎么会是小时候举起她不停旋转的父亲?   她问他,“可以找什么人?”   阮静笙摇摇头,要她别管。她泪流满面,再回去寻母亲,老宅子里只有最年老的佣人瑶姨没有走,给她母亲煎药。夜里阮秋听见走廊里的咳嗽梦魇间还以为是许叔的旧疾又复发。许叔,她忽然惊醒过来,却再没了睡意。   披着睡袍去楼下,瑶姨亦没有睡,她举着蒲扇,一下一下扇着药炉炉火。“大小姐,还不睡?”   “瑶姨你觉不觉得老房子以前住了那么多人,现在人空了,好像声音却留了下来?”   “这房子里最闹人的就是大小姐的哭声了!你小时候淘气常常惹老爷生气,那时只有许叔的小崽子敢帮你兜着,替你挨打。”   十几年前刚从北平下来的阮静笙事事透着愤怒和不如意,偏偏那时她最活泼好动,不知打碎了多少父亲心爱的古玩。有一次,她摔破了一尊玉观音,老人们都说观音碎了,是大不吉利的事。她害怕得瑟瑟发抖,躲在了小厨房不肯出去。   后来,楼下传来“砰”的一声,阮静笙拿着枪擦着许毅凡的头顶打过去,许毅凡脸色惨白,却仍咬着牙说,玉观音是他打扫时碰碎的。惊得外出回来的许叔连连磕头,一个巴掌扇得许毅凡嘴角出血。   可是所有人都明白,玉观音怎么可能是许家那个小崽子打碎的呢?那时阮家上上下下都喜欢他。瑶姨是最疼他的,有时带他帮手买菜都会悄悄给他买份虾皇饺。后来他被阮静笙赶走,瑶姨说他糊涂,下人怎么可以喜欢小姐。“大小姐当年念书学了规矩与他疏离,他都看不出。只以为你嫌他笨了,他也开始捡着外面的旧书学起来。”   阮秋听着微微出神。   “可若要救老先生,现在港岛也许只有他才能帮忙。”   阮秋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眸子盯着瑶姨说出来,“青帮。”   五   冬季的浅水湾海水深蓝,直染蓝了窗。他穿着衬衫和马甲背对着她拉琴,阮秋也曾想过他们的重逢,却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光景。许毅凡的身型更加成熟,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上居然也会夹杂几丝银发。   如今要见他一面,阮秋当了小时候祖母给她一枚红宝石琉璃戒指。   可他愿意见她就好,至少他会温暖的朝她承诺,“我尽全力一试。”一双墨黑的眼睛尽是冰凉的笃定。   这是她回国后得到最坚定的答案了。她日日坐在他指定的半岛咖啡店里等消息,传递暗号的人有时是车夫有时是卖报纸的孩子。他疏离地和她联系,怕青帮也怕其他势力得知他们的关系。   可有些时候,他也会亲自坐在黄包车里,看到她消瘦的下巴微蹙眉眼,隐隐的心疼。   终于阮静笙从牢里释放,代价是终身不得离开港岛。   阮秋没有提他是如何释放的,出狱后的阮静笙仅余半条命,他寡言了,不再专制了。可是去山上看墓园的时候,他忽然说,还没看到你嫁出去了。海风很大,味道略腥,杜鹃的枝桠临风乱舞,阮静笙似乎是精神不大好了。或许他选择性的忘记了他的独生女与下人苟且过。   那年的正月十五,她在家里煮着汤圆,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手里拿着鲜花面色微红的聂若云。阮静笙很是高兴,他没想到聂若云真的还愿意来。   阮静笙的病时好时坏,聂若云常常给阮秋介绍岛上新来的医术高明的西医。那天她终于听到了最坏的结果,险些晕过去,聂若云扶住了她。恍恍惚惚间,她看到了几丝白发的高大身形擦肩而过。许毅凡扶着别人的腰,聂若云扶着她的。   那年的六月,热气腾腾蒸出汗渍的时节,她手里拿着一株杜鹃和聂若云结婚。新婚夜,在聂若云对外喝得酩酊大醉时,她沉稳地将鳝鱼血洒在龙凤被��上。两个月后,阮静笙病危,她和聂若云一起送走他最后一程。再后来聂若云仕途一路青云直上,做了城寨最高执行长官。   名流间的宴会流传着港岛的传奇,白湘芝是这两年风头最劲的交际花,范柳原做了华人最高长官,而青帮的二把手许毅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段狠绝,连英国人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当然聂若云也是红人,他管理城寨,从而管着青帮。   阮秋去了这样的宴会一两回就不去了,只在家陪伴年迈的母亲。   “秋儿,你还在怪你父亲吗?”   “怎么会。”   “他以前在世的时候,总仗着自己年轻时候打过战,爱拿枪指着人,说要打死这个打死那个。口头禅罢了。”可是,早些年乱世人命如草贱,私人打死一个奴仆不算少见。那时阮静笙的枪上了满膛的子弹,她第一次跪下来,承诺从此以后再不和许毅凡有任何瓜葛,求着父亲放下枪。   “都怪我们,若不是当年我们没有管你,让许家小子带着你长大,你也不会这般喜欢他。”母亲的语气充满歉意。   阮秋只淡淡劝慰着。父亲死后,母亲病重,在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否定过父亲的做法,如今,这些话告诉她,只怕母亲也不行了。   港岛的夜后半宿凉了,阮秋搭了一层薄薄的被在母亲身上,轻轻拍着她入睡。   六   阮秋哄完母亲卸下妆时,聂若云仍未回来,打发人去警察局问,都封锁了消息。   第二天清晨,早报上写着“九龙城大乱,各门派争夺地盘血流成河”。阮秋顾不上吃早餐,赶紧打发司机接她去警察署。总算见到了一夜未归的聂若云,他脸色苍白,上车的时候几乎登不上。回到家,他径直回房,将被子蒙在头上瑟瑟发抖。   “阮秋,死了近千人!”“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被人砍断的手脚……”“上面说我抓不到主谋便撤职。撤职事小,只怕这次会拿我当替罪羊以平众怒。收过城寨的钱财何止我一个,警察局里没人是干净的,可这次……”他抓着她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手心里。   “若云,我会陪着你。”阮秋愣愣地说出口,不知道这样的安慰到底有没有作用。   他身体冰凉,忽然,他抬起头,双目直直地瞪着她,露出可怕的敬意,“阮秋,他是你的旧识,没有人可以救我,只有你。”   她心一寒,不可置信地回望他。   他的手指更加用力,额上尽是冷汗,她不答应,他不会松手。   七   等了三日,阮秋终于等到了许毅凡的消息,他约她去山顶。   那日,阮秋并未梳髻,在侧边的发束上别了一朵精致的玉兰发夹,平添些许清丽。她上车的时候,若云酒醉未醒,临走前她握了握他的手。   汽车在冬日的暖阳里上山,许毅凡先一步到了,站在围栏边朝她笑。时光是流潋的利剑,它将清冷倔强的他打磨得温暖柔情。   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是。其实在营救阮静笙时,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阮静笙却宁死也不肯沾他的光,他在阮家人的面前低到了尘埃里。阮静笙指着他的鼻子,“秋儿走了这些年,你身边的女人少过吗?大名鼎鼎的交际花白小姐是你的红颜知己,港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想救我换秋儿,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结果,他在她的婚宴上千杯不醉万剑穿心。有那么一刻,他真想起身,对着任务里的名单一通扫射,却被怀里虚弱却死死按住他的湘芝盯着,“小不忍则乱大谋。”   没错,他是革命党,湘芝也是。湘芝在他营救阮静笙时不小心受了枪伤。青帮顺藤摸瓜,已经开始质疑他的身份。他照顾湘芝的时候,看到了阮秋,她的身旁有聂若云。   “你能给她什么呢?”湘芝忍不住问他。他的眼神黯了下来。   这次赴阮秋的约,已是这场潜伏的收梢了。他把证据给她救她的丈夫,自己无论如何都在劫难逃。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远处不时传来舞会欢快的音乐,他们相视而笑。无论是怎样的乱世都有人狂欢,哪怕这狂欢的背后是大提琴的寂寞。   她起身坐在琴身前,手指生涩,他俯下身环过她的身躯,一曲倾泻如痴如醉如人生。   临走时,他说这把琴送你。   八   城寨大难,聂若云终于收集到了青帮谋划城寨大乱的铁证。那本字迹潦草却事实详细的罪证藏在许毅凡送阮秋的琴里,当证据呈上时,阮秋已办妥离婚手续在码头候船喝茶。   海水翻腾,浪花不止。不远处的教会学校散学,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像一颗颗鲜脆欲滴的青果。   有人念着泰戈尔的诗,“这不过是一场梦啊……”诗句还未中断便听到了枪声,她的茶杯砰地摔碎了。   他这一生都在保护她,从小到大。   而她也曾深爱他,却只有枪声、海风和杜鹃花知道。   责编:斑马

  一   那年阮秋原本念的是女子学校,只因内陆时局动乱,岛上学生也开始参加游行,父亲阮静笙便不避嫌,将她转学到男女混合学堂,同时命许毅凡跟读。说是跟读,其实未尝不是给她安排一个监视者,不许她跟风参加学生活动。   每每从家去学校,司机许叔总是对她感激客气。若不是为了保护她,许叔的儿子许毅凡根本没有机会进新式学堂。   许毅凡身材较为高大,眉目亦是清俊,加上沉默寡言,时时用一双墨黑冷清的眼睛看人。   阮秋是个温顺的孩子,听从父亲的教诲,没有凑过一次学运热闹,在这乱世里每次考试都静得下心名列前茅。有人说,要是阮秋能坚持到明年,便可以去英国做交换生出国念大学了。   别人说的话,许毅凡只听着,他从未听见她亲口说过前途打算,虽然她看的书写的信几乎都是英文写的。因为阮秋的省事,许毅凡可以尽情参加学校里的活动,还担任了篮球社的社长。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丰富而开阔的世界,从前的他以为阮秋看的那些书只能用英文看,后来话剧社的女主角白湘芝送给了他一本诗集,他才发现,原来那些书是有译本的,阮秋太聪敏,根本不需要。   湘芝送书给他的下午,他趴在课桌上午睡,教室里其他人都去听救国演讲了。阮秋没去,他也没去。湘芝把书递给他时,脸有些红。也许是还有阮秋在的缘故,然后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阮秋忽然起身走了,嘴巴抿成一条薄薄的直线。   阮秋没有湘芝漂亮,也不像湘芝是男生嘴里经常念叨的名人。   可是他观察她惯了,一颦一笑,他都会不自觉地细细咀嚼。   二   阮秋有一门特长,会拉大提琴,时时在学堂的文艺汇演上表演。因为演出露了脸,阮秋收到一些邀约。小岛学生恋爱的风气是约着对方去山上看杜鹃花。只有杜鹃那般热闹,繁盛,艳丽才衬得起新时代青年人的爱慕。   那些字迹刚劲的邀约发出奇异的香味,她觉得震惊,看过一场花就是相爱了?那些章回小说里的英雄侠女,西洋小说里的茶花女都是这么简单的相爱吗?这爱多么肤浅,脆薄,简直经不起半点光阴的推敲。   她喜欢的人不光有一张俊逸的脸,还应该有别的,她所爱的人应有力量担当。   抱着外人看来的矜持,她从未赴约。大家说,阮秋还是小女生,她不懂。   一次去外校演出完毕,她站在火烧云的黄昏里等许毅凡。他没有准时前来,她一个人站着,手指拂过寂寞的琴弦,身旁经过一些笑声清脆的少女,“许毅凡真的去山上了?不愧是白湘芝啊,每个男生都会赴你的约。”“你们乱说什么!”“有人看到许毅凡去摩登商场排队买首饰去了,难道不就是为了在山顶和你表白么?”   那个叫湘芝的女生羞怒了,打打闹闹经过阮秋的身边,撞倒了她的琴。   油红色的琴身倒地,发出一声绵长的呜咽。身旁是恰好经过仰慕阮秋的同学聂若云。他扶起琴,一脸温柔,“有没有时间,我们去山顶喝锡兰红茶?”   湘芝亦深深看了阮秋一眼。阮秋不做声,上了若云的车。   山顶温热的风吹在脸上,不一会儿便付出一层细密的汗。聂若云掏出手绢擦着,但或许是阮秋坐在身边,热闷一点都没有减少。阮秋倒是冰肌无汗,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看着窗外的景色。   夏天的景即使再乏味也有看头,单是晚霞的变幻就数不清了。聂若云是喜欢阮秋的,从她第一次转学来的时候就喜欢了。到了山顶聂若云轻微咳嗽,“杜鹃花好像会一直艳下去……”阮秋没有搭腔,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眼风轻轻扫过山顶的情侣们,没有看到那人的身影,嘴角扬出一抹微笑。   若云看呆了,但他没有得到回应,只得再等时机,喝完茶,他摘下一朵花,试图别在她的耳畔,她灵敏的躲开,一双眼睛有着不可侵犯的肃立。   他表错情了?   正在发愣,忽然迎面吃了一拳。许毅凡将阮秋拉在身后,双目怒瞪着他。阮秋没有料到许毅凡会忽然冒出来打人,又羞又气连琴都不要了,一转身便独自下山。   许毅凡撇下若云去追,阮秋圆圆的脸庞透着一股怒意。下山的路上忽然下起了暴雨,夏天的雨又急又大,他脱下衬衫撑在她的头顶,她走得更快,他追得更快。   天暗了下来,他不避嫌地拉着她的胳膊,阮秋急躁,“我的事你管不着!”   他一怔,低低回了句,“是,大小姐。”   这句话让阮秋不禁有些寒意,大雨滂沱的山路上他拉她拉得死死的,却再也没有言语。雨水湿透了她的校服,刘海和白皙的手臂。   翌日清晨,她的房门前放了一个首饰盒子,是那年非常流行的白玉兰发夹。   三   转眼阮秋的中学即将毕业,一天夜里,人们的睡梦中传来连绵的空袭声,“呜呜突突”密密麻麻的在头顶上开花。   人们纷纷从浅水湾逃难上来,乌泱泱的提着皮箱,戴着宽檐帽。各个压低脑袋,仿佛谁高了会被死神先攫走性命似的。   阮秋的课业停了耽在家中,家里又怕这轰炸像内陆样没有尽头,所以开始着急她的婚事。阮家从北平下来,名声显赫,在岛内门当户对的条件相当的亦不少。做的媒有些都是同学之间的兄弟姐妹。聂若云家亦递过帖子,约阮秋去租界看戏。   她不同意,转身上楼拉琴。   1941年的夜,月亮又大又圆,她在阳台上拉琴,花园的犬吠,一道黑影闪去了小厨房。那是十八岁的许毅凡,身手敏捷,轰炸开始后时时夜不归宿。第二天吃早餐时可以看见他粗狂的手掌起了一些水泡和红印。   学校的老师前来通知阮家,暂时不会复课。又叨了几句闲话,说现在的学生越来越胆大,除了游行还去轰炸重区去挖防空洞,一个个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了。   阮静笙隐隐一惊,心念几转,终于把聂家的帖子再次递到阮秋面前。“嫁吧,若云性格本分,他会护你周全。”   阮秋嘴角噙着一抹笑,“老师,我们的成绩书还保留着吧?”   “还有。”   “若是成绩三年全优,是可以去英格兰念大学的是吗?”那老师迟疑地点头。   “我要继续念书。”只这一句,掷地有声,恰好被许毅凡经过时听到,他靠在后门上,心底一寒。   前几个夜晚,他和朋友经过浅水湾,发现一片废墟。他不过是凭借阮家的大树偷得苟且,年轻人什么都没有,如果没有阮家,他会不会和浅水湾那些坐在废墟里吃饼屑的人一样。虽答应了阮先生绝不参加游行,可是看到无家可归的人到底是热血,跟着同学一起去建防空洞。   他想这般狠狠地将双手的力气使尽,是否便可以不那么在意阮秋?   他不知道,国难和心上人的不可得都让他身处废墟,迷茫得完全看不到任何前途。傍晚的英文声,夜里的琴声,让许毅凡点了一根烟。星星之火,在秋夜里暗暗闪着光。那夜,他躲在阳台下偷看她,用尽全力,琴声却在一瞬间停了,她低下头,也越过花架看到了他,看到了逾举偷窥的他。   她的眼神像海,波涛汹涌的海,阮先生虽未答应她,可是许毅凡知道她在这乱世里没有余地了。他扔掉手中的烟头,一鼓作气地爬上阳台,将那个洁白幼嫩的人拥在怀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朝她使劲力气,就像在筑一个防空洞,任空袭耸动的声音在脑袋边飞翔,他抱着她是充实,安心,满足的。   第二天,阮静笙暴怒,遣散了他和许叔。临去的时候,他回头,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觉得秋日的光在她身上特别宁静。很快阮静笙便送阮秋去英格兰念书。   后来许毅凡凭着聪敏和果敢渐渐闯出了名堂,后来他听说,阮家的人不让阮秋再回来。   他开始穿上西装,打上领结,和聂若云他们出现在同一场合。喝着香槟,陪着名媛湘芝去看香江流光溢彩的夜景。   江风习习,湘芝喝醉了,她怨他不肯陪她去看杜鹃花,他曾经骗了她。美人在怀,娇嗔。   他幽幽喝下一杯香槟,示意船上的乐队,给他一把大提琴,坐下,调弦,拉弓。   他很思念那个人。   四   八年后,二十四岁的阮秋没想到自己还会再回来,轮船的汽笛呜呜鸣不停,身边的人不停向岸上的亲友招手。   江风吹拂轻柔的丝巾,她穿着半身长裙,压低了帽檐。八年,物是人非,原先阮家的佣人走得走,散得散。岛上风云莫测,连那么大名鼎鼎的阮先生都会在两年前入狱。阮静笙命人瞒着阮秋,每次写信过去,只要她不要再回了。直到她母亲病重无意中写出了真相,“我的身体不行了,你父亲在牢里更加吃苦……”   她收到信,双手簌簌发抖。她知道情形坏,可没想到这样坏。连夜买票回国,借着国外东家的名义可以和租界的领事馆说上话。   她在外国久了,有些天真,将阮静笙的案子申请重新上诉。谁知法院根本不受理,联络人最大的能力便是帮她疏通去监狱看阮静笙。八年而已,牢狱中的阮静笙已是满头白发,人像脱水一样落了型。她简直可以一把抱起他,这个人怎么会是小时候举起她不停旋转的父亲?   她问他,“可以找什么人?”   阮静笙摇摇头,要她别管。她泪流满面,再回去寻母亲,老宅子里只有最年老的佣人瑶姨没有走,给她母亲煎药。夜里阮秋听见走廊里的咳嗽梦魇间还以为是许叔的旧疾又复发。许叔,她忽然惊醒过来,却再没了睡意。   披着睡袍去楼下,瑶姨亦没有睡,她举着蒲扇,一下一下扇着药炉炉火。“大小姐,还不睡?”   “瑶姨你觉不觉得老房子以前住了那么多人,现在人空了,好像声音却留了下来?”   “这房子里最闹人的就是大小姐的哭声了!你小时候淘气常常惹老爷生气,那时只有许叔的小崽子敢帮你兜着,替你挨打。”   十几年前刚从北平下来的阮静笙事事透着愤怒和不如意,偏偏那时她最活泼好动,不知打碎了多少父亲心爱的古玩。有一次,她摔破了一尊玉观音,老人们都说观音碎了,是大不吉利的事。她害怕得瑟瑟发抖,躲在了小厨房不肯出去。   后来,楼下传来“砰”的一声,阮静笙拿着枪擦着许毅凡的头顶打过去,许毅凡脸色惨白,却仍咬着牙说,玉观音是他打扫时碰碎的。惊得外出回来的许叔连连磕头,一个巴掌扇得许毅凡嘴角出血。   可是所有人都明白,玉观音怎么可能是许家那个小崽子打碎的呢?那时阮家上上下下都喜欢他。瑶姨是最疼他的,有时带他帮手买菜都会悄悄给他买份虾皇饺。后来他被阮静笙赶走,瑶姨说他糊涂,下人怎么可以喜欢小姐。“大小姐当年念书学了规矩与他疏离,他都看不出。只以为你嫌他笨了,他也开始捡着外面的旧书学起来。”   阮秋听着微微出神。   “可若要救老先生,现在港岛也许只有他才能帮忙。”   阮秋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眸子盯着瑶姨说出来,“青帮。”   五   冬季的浅水湾海水深蓝,直染蓝了窗。他穿着衬衫和马甲背对着她拉琴,阮秋也曾想过他们的重逢,却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光景。许毅凡的身型更加成熟,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上居然也会夹杂几丝银发。   如今要见他一面,阮秋当了小时候祖母给她一枚红宝石琉璃戒指。   可他愿意见她就好,至少他会温暖的朝她承诺,“我尽全力一试。”一双墨黑的眼睛尽是冰凉的笃定。   这是她回国后得到最坚定的答案了。她日日坐在他指定的半岛咖啡店里等消息,传递暗号的人有时是车夫有时是卖报纸的孩子。他疏离地和她联系,怕青帮也怕其他势力得知他们的关系。   可有些时候,他也会亲自坐在黄包车里,看到她消瘦的下巴微蹙眉眼,隐隐的心疼。   终于阮静笙从牢里释放,代价是终身不得离开港岛。   阮秋没有提他是如何释放的,出狱后的阮静笙仅余半条命,他寡言了,不再专制了。可是去山上看墓园的时候,他忽然说,还没看到你嫁出去了。海风很大,味道略腥,杜鹃的枝桠临风乱舞,阮静笙似乎是精神不大好了。或许他选择性的忘记了他的独生女与下人苟且过。   那年的正月十五,她在家里煮着汤圆,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手里拿着鲜花面色微红的聂若云。阮静笙很是高兴,他没想到聂若云真的还愿意来。   阮静笙的病时好时坏,聂若云常常给阮秋介绍岛上新来的医术高明的西医。那天她终于听到了最坏的结果,险些晕过去,聂若云扶住了她。恍恍惚惚间,她看到了几丝白发的高大身形擦肩而过。许毅凡扶着别人的腰,聂若云扶着她的。   那年的六月,热气腾腾蒸出汗渍的时节,她手里拿着一株杜鹃和聂若云结婚。新婚夜,在聂若云对外喝得酩酊大醉时,她沉稳地将鳝鱼血洒在龙凤被��上。两个月后,阮静笙病危,她和聂若云一起送走他最后一程。再后来聂若云仕途一路青云直上,做了城寨最高执行长官。   名流间的宴会流传着港岛的传奇,白湘芝是这两年风头最劲的交际花,范柳原做了华人最高长官,而青帮的二把手许毅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段狠绝,连英国人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当然聂若云也是红人,他管理城寨,从而管着青帮。   阮秋去了这样的宴会一两回就不去了,只在家陪伴年迈的母亲。   “秋儿,你还在怪你父亲吗?”   “怎么会。”   “他以前在世的时候,总仗着自己年轻时候打过战,爱拿枪指着人,说要打死这个打死那个。口头禅罢了。”可是,早些年乱世人命如草贱,私人打死一个奴仆不算少见。那时阮静笙的枪上了满膛的子弹,她第一次跪下来,承诺从此以后再不和许毅凡有任何瓜葛,求着父亲放下枪。   “都怪我们,若不是当年我们没有管你,让许家小子带着你长大,你也不会这般喜欢他。”母亲的语气充满歉意。   阮秋只淡淡劝慰着。父亲死后,母亲病重,在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否定过父亲的做法,如今,这些话告诉她,只怕母亲也不行了。   港岛的夜后半宿凉了,阮秋搭了一层薄薄的被在母亲身上,轻轻拍着她入睡。   六   阮秋哄完母亲卸下妆时,聂若云仍未回来,打发人去警察局问,都封锁了消息。   第二天清晨,早报上写着“九龙城大乱,各门派争夺地盘血流成河”。阮秋顾不上吃早餐,赶紧打发司机接她去警察署。总算见到了一夜未归的聂若云,他脸色苍白,上车的时候几乎登不上。回到家,他径直回房,将被子蒙在头上瑟瑟发抖。   “阮秋,死了近千人!”“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被人砍断的手脚……”“上面说我抓不到主谋便撤职。撤职事小,只怕这次会拿我当替罪羊以平众怒。收过城寨的钱财何止我一个,警察局里没人是干净的,可这次……”他抓着她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手心里。   “若云,我会陪着你。”阮秋愣愣地说出口,不知道这样的安慰到底有没有作用。   他身体冰凉,忽然,他抬起头,双目直直地瞪着她,露出可怕的敬意,“阮秋,他是你的旧识,没有人可以救我,只有你。”   她心一寒,不可置信地回望他。   他的手指更加用力,额上尽是冷汗,她不答应,他不会松手。   七   等了三日,阮秋终于等到了许毅凡的消息,他约她去山顶。   那日,阮秋并未梳髻,在侧边的发束上别了一朵精致的玉兰发夹,平添些许清丽。她上车的时候,若云酒醉未醒,临走前她握了握他的手。   汽车在冬日的暖阳里上山,许毅凡先一步到了,站在围栏边朝她笑。时光是流潋的利剑,它将清冷倔强的他打磨得温暖柔情。   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是。其实在营救阮静笙时,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阮静笙却宁死也不肯沾他的光,他在阮家人的面前低到了尘埃里。阮静笙指着他的鼻子,“秋儿走了这些年,你身边的女人少过吗?大名鼎鼎的交际花白小姐是你的红颜知己,港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想救我换秋儿,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结果,他在她的婚宴上千杯不醉万剑穿心。有那么一刻,他真想起身,对着任务里的名单一通扫射,却被怀里虚弱却死死按住他的湘芝盯着,“小不忍则乱大谋。”   没错,他是革命党,湘芝也是。湘芝在他营救阮静笙时不小心受了枪伤。青帮顺藤摸瓜,已经开始质疑他的身份。他照顾湘芝的时候,看到了阮秋,她的身旁有聂若云。   “你能给她什么呢?”湘芝忍不住问他。他的眼神黯了下来。   这次赴阮秋的约,已是这场潜伏的收梢了。他把证据给她救她的丈夫,自己无论如何都在劫难逃。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远处不时传来舞会欢快的音乐,他们相视而笑。无论是怎样的乱世都有人狂欢,哪怕这狂欢的背后是大提琴的寂寞。   她起身坐在琴身前,手指生涩,他俯下身环过她的身躯,一曲倾泻如痴如醉如人生。   临走时,他说这把琴送你。   八   城寨大难,聂若云终于收集到了青帮谋划城寨大乱的铁证。那本字迹潦草却事实详细的罪证藏在许毅凡送阮秋的琴里,当证据呈上时,阮秋已办妥离婚手续在码头候船喝茶。   海水翻腾,浪花不止。不远处的教会学校散学,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像一颗颗鲜脆欲滴的青果。   有人念着泰戈尔的诗,“这不过是一场梦啊……”诗句还未中断便听到了枪声,她的茶杯砰地摔碎了。   他这一生都在保护她,从小到大。   而她也曾深爱他,却只有枪声、海风和杜鹃花知道。   责编: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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