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面对面
安琪的诗歌
安 琪
代表作
因此我相信
我们总有一个要继承你的血液，我们将在某一天 疯掉，说吧，母亲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我，还是女儿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走遍莫扎特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爱人明天爱人经过的时候，天空我相信莫扎特作为音乐材料的现实性将出现什么样的云彩和忸怩
那么暗淡的阴雨线条在此刻明天，那适合的一个词将由我的嘴黑衣人的传说如同举着盾牌 说出。明天我说出那个词如同把九重大门一一推开 明天的爱人将变得阴暗但这正好是我指望的
欧洲已经分出两旁丽日明天我把爱人藏在我的阴暗里欧洲的丽日
不让多余的人看到
晴天中有砖铺就的古典主义
明天我的爱人穿上我的身体我们一起说出。但你听到的它们直接闪射下来
只是你拉长的耳朵
穿过集体主义的风 风的长发 长发的泪水绝望却向上的力量
母亲
那就是莫扎特的快速旋律
每天我都在身上找出不同的母亲偶尔柔缓，容得下一世界的哀伤
字迹模糊的母亲
偶尔放置下高音的梯子，沿着咏叹的路径允许我用自己擦去你 我和诗一起起伏不定
你总是来去匆匆
变冷的手抱成一团
牵着你的外孙女我的孩子下午抱着上午，脸抱着滑过的深呼吸有时我看着自己始终搞不明白奥地利从欧洲走出像天才按住胸口家族的细线3年以后，我36
如何穿躯而过
应该有一双安静的睫毛得到祝福
我随意地丢弃母亲的名义远远地，为生活奔波的人很快就要走近我神经质地发现我尚未崩溃
数不清的物质困窘如果音乐不行多年以前我亲眼目睹了母亲发狂的一刻就用诗来解救
一把躺椅扔进垃圾堆
往事
再有一些青春，它就将从往事中弹跳而起它安静，沉默，已经一天了
它被堵在通向回家的路上已经一天了
阅读也改变不了早上的空气哭泣着就到晚上流通不畅，流通不畅
再有一些未来的焦虑就能置它于死地我之所以用它是想表明
我如此中性，已完全回到物的身份
望见春秋战国时代走来的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在你家阳台望出去
望见春秋战国时代走来的一个人一个男人
他们互相望了望，互相笑了笑，就走到了秦朝、汉朝和唐朝
眼睛闭上
眼睛闭上就能看见黑暗，看见黑暗里的呼吸摸索和心底里的欢喜眼睛闭上就能看见梦
梦里的小推车把一些陈年遗迹运走把家具运来
眼睛闭上就能地老天荒，随手碰翻波涛汹涌的海
你见过海在青年的成长里茁壮在一条江里慢慢汇入宁静
至为深远的感觉排除现实的元素好暖和好比眼睛闭上看见的一切它们多么像是真的
（是的，这一切多么像是真的）
像杜拉斯一样生活
可以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我的亲爱的亲爱的杜拉斯我要像你一样生活
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
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 快些
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 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 康西草原
康西草原没有草，没有风吹草低的草，没有牛羊只有马，只有马师傅和马
康西草原马师傅带我骑马，他一匹我一匹，先是慢走然后小跑，然后大跑，我迅速地让长发飞散在康西草原马师傅说你真行这么快就适应马的节奏我说马师傅难道你没有看出我也是一匹马
像我这样的快马在康西草原已经不多了
=某某某曹雪芹故居
2005年春节我做了两件与曹雪芹有关的事
诗人面对面
一、 第九遍读《红楼梦》
二、 和钟物言到黄叶村看曹雪芹故居
这两件事又分别引发两个后果
一、 读《红楼梦》读到宝玉离开家赶考时哭了（宝玉说，走了，走了，再不胡闹了。）二、 看曹雪芹故居看到曹家衰败时笑了
（我对小钟说，曹家的没落为的是成就曹雪芹。）在黄叶村曹雪芹故居里
我们一间房一间房地走过，正是春节时分天微微有 些阴
行人绝迹，一钟一安一曹尔
都来了
越来越大的时间在2004年跳了 第三下，嘿嘿
我不动，动的是12月29日20点49分满屋并不新鲜的
空气其原因主要是因为新年到了带来那么多消化不了的雪 和冷。虽然张灯结彩新年还是冷还是有些
茫无头绪。实际上我已忘了新年我觉得很突然若干年前的若干年前我曾经那么渴望新年像一切成长中的孩子
若干年后的若干年后我不像成人一样成长了
我把新年限制在一朵花里花开新年到花谢新年飞
新年年年如此？噢，不对想想看新年也老了
我曾经在新年看见一天地的雪，天哪一夜之间新年白了头
赌徒
你用一个没有难度的词语陷害我我的赌徒
你坐在我身边像赌徒眼里的赌徒因为我们都是赌徒所以我怕或者不怕你
你低着头假装很安静
假装不知道安静的安，安全的安，安琪的 安
无数人问我：安
或者不安？却不知安和不安其实是一码事其实，这么多年你一直在诗歌里，比较疯狂比较不在小说里
一天一夜
新年快乐
新年，你都把我忘了，我觉得很突然被越来越大的时间吓了三跳头一跳在1969年我出生，鸡正好叫到鸡冠的位置第二跳在1992年
我写诗，结婚生女，感到全世界的好
一天一夜？没有问题，你可以待在我这里一天一夜这里？这里是哪里
甜蜜里，悲伤里，还是麻木里？
哦，你去过的，在从前，在挤出来的时间 空间中，你跟无数人影磨交叉，重叠
以致你变得如此之扁，扁，却不透明却不在耗尽五官的祈祷中死于纷乱
祝贺你亲爱的
我给你准备了一打用于记录口供的黑色牛皮纸我很不想干这种事
我差一点儿就把他们当成同案犯叫到面前直到风吹草动，提醒我，我的椅子正在松动正在摇晃
那么说吧，就在此刻，吸足了墨水的笔抡圆了的砍刀
这是我正赶往孤独的路上，我留出了一天一夜，你看
我的手，我的身，我的心：干干净净一片空无
河行过1969，火山爆发前真安静啊
地火在地下运行而天马行空，而凤凰涅槃，而生命因偶然而诞生
河行过福建漳州，一直到北京顺义（而这是不可能的）。而火车不断提速而地球不断缩小，世界因荒诞而无所不能
这一切正如我所经历的
除夕有感
这随意炸响的鞭炮莫不是提醒我们除夕已到但我已忘了除夕的滋味
卧在夜晚暖气尽失的房内请默契于这不问过往请不必以祝福短信勾起未来之思虑我知道道路万千我已走上最歧义的路（如果歧义也可视为一种财富）
但你徘徊于今昔之间的沉默又是何等难以为外人 道的景象？
异乡人回到异乡，北京回到北京你这异乡人为何还在北京人的北京公交寂寂，地铁寂寂你这异乡人为何还在北京
新 作
2011小年之夜，潮白河
河行过了早春二月行过了人去楼空的夜晚
好在我们可以闭眼装死装作看不见你我呼吸于同一空间五步之内气体回流处
河行过了恶劣的往事那上面星罗棋布着酸疼麻 痛。你用左手安慰它你用未来比喻它你说没事的只不过是鱼被水煮了
河行过我们我们都将被立体透视被简洁
或繁复的线条构造，我们都将孤独而终各有各的地坛庙会
春风从喉间挖出的咳嗽
足底的冷，黑色上衣包裹不住疾病的隐患她此刻正在喧嚷的中国红中打转晕眩
越飞越高的鱼扇动翅膀，鱼命如纸如仰首出神的她
她此刻正在内心修复一把琴表情说不上亲热，也说不上隔膜一切熟悉的陈年旧事用不着端上来福用不着祝仇用不着报
暮色在侵袭节日的喜庆破五的北京，正月，有点冷相爱的人要朝围护夕
诗人面对面
黄花镇长城
一个两个女生，三个四个女生，十个二十个女生
都爱着虹影
长城在黄花镇等我们她们只是没有时间去过自己想要的一生可你迷路了她们爱传奇活着的虹影甚于自己
四个圈的奥迪滚动在杨宋镇
我藏起的愧疚在脑中奔突
雁栖镇、九渡河镇、琉璃庙镇，你指挥不了这个下午时尚廊开满母亲的花，每个女人四个圈的奥迪走出杨宋镇都要有一个人叫她妈妈，我会心慌雁栖镇、九渡河镇、琉璃庙镇将身子牢牢捆绑在事实上
而长城在黄花镇等我们。京师以北
致细雨中奔走在相亲路上的你
广大的乡村，四月春光毛绒绒的手抚触在广大乡村
的寂静上。柴鸡收拢翅膀到了现在，我们已经拿命运没有办法黑底白点的柴鸡。不吭声一群伤感的手势从天而降像雨的黄鸭张望着不吭声
阻挡你前行的方向 的白鹅，偶有村民骑车而过
即被你叫声大姐你的皮鞋湿了因为你选择泥泞
即被你问路你翻越前生的幸福一落脚就在茫远的黑夜
你精力旺盛为此你要跋涉（你曾精力旺盛长城还在黄花镇等我们
如同我的响应）。人群中你的面容北齐的长城等到明万历，也不拘多等一时半会喂养了细密的皱纹和爆裂的情绪2011年4月4日，四个圈的奥迪
也喂养了我的辛酸在四个镇盘绕，四个人被你带着你说迷路了
理科的你一向理性却不知——于是我向你说对不起
老北京有时也会犯新错误
我的未来和你的未来共有一个出发点酸疼的右臂安慰不了酸疼的脖颈母亲节前一天在时尚廊听虹影朗读她的母亲
为着你的否定
容我与大都市的虚无保持一段患病的距离这个自己也是母亲的女人
她的混血女儿在时尚廊跑来跑去雨下也罢不下也罢都是身外之物连衣裙刮起追随的风
亲相也罢不相也罢都是多情自作
她漂亮的大眼睛盯住任一角落，角落便
我要继续活着，继续充当诡异命运的客人轻叹一声。这个高鼻梁的小美人隔着小小空地你也要继续活着，继续奔走在相亲的路上
看妈妈，偶尔轻喊但不让妈妈听到
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她的妈妈此刻正对着一张纸朗读妈妈——妈妈，妈妈，我是你的私生女年近五旬的时间我被你生下来这多么困难从河流上浮了出来我被你生下来这多么骄傲他的唇因激烈而颤抖
眼角因气急而败坏而长出鱼尾纹
立夏的阳光在时尚廊撒下点点花斑
他年近五旬，就长出年近五旬的焦虑和忧患
这没有办法
我夜夜躺在这条河上为了不下沉我让自己变轻
我熟悉死亡灰烬的体位，在转不过身 的小屋里我模仿死亡的姿势多么地道我活着时就善于说再见善于把每一个困难就地掩埋
我知道有人在他的五旬里发烧做梦，和呓语。他是他的生命碎片在过去时间和未来时间里
他返回不到现在时间的躯体被我自京都领回这是我和命运的秘密约定我的命运爬满荒诞
河流上的时间
选定他五旬的面孔作为代言我夜夜栖息在这条河上在它冰冷的心事里计数着自己的心事
为了不下沉我丢了魂丧了魄好比行尸好比走肉
秋风秋风，带着你的大铲子来吧哗啦啦，一夜间花光所有金币（是时候了，让我们尽欢！）
平静八行
平静收集着路牌和树的默立风是看不见的但流云看得见
平静被你按进镜头还有小石屋的烟火烟火是看不见的但你的呼吸看得见再没有比卡车的到来更让人孤独如果它终将驰离
再没有比远方更令人绝望如果远方只是一个词
秋光明媚好比草树长到18岁
而秋光明媚好比草树长到18岁（假如草树如人）。哦秋光带来秋天的音信此信写在蔚蓝的天上秋光不是人造的秋天的状态不可言喻
一生要有一个时段享受秋天就像一身要预备一个地方，存放秋光
每个渔人都有一件腥味的衣裳
海浪拍打码头留下一件腥味的衣裳渔人穿走了它，有多少海浪就有多少渔人的新装（带着生死与共的腥味）一江春水碎玻璃
江水令人心疼
江水清冽的白，骚动的绿令人心疼
江水的心在羞怯地跳，易碎的玻璃尚且完整你尚且能谈情我尚且能说爱
江水的心在绝望地跳，一俟人潮汹涌玻璃将倾，你我将散
与三棵树说生死
死亡会朝着万物走去
树也不例外。树爸爸枯了，树妈妈枯了，树孩子竟然也枯了。它们在河中心它们是一家人
诗人面对面
我们在河边我们是它们的目击证人山上的黄色是静的我们目击了它们的死就像目击了草上的黄色也是静的我们的必死
只有银白色
只有银白色是动的
你用达利的笔触画了一群乌鸦并把它们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曾托付河水驱赶到天上
告诉大海我的遨游愿望
它如此致命以致动荡不宁
于是它们顺势来到
“临界妄想狂城市的郊区”并向你打听
谁今天不安分，谁明天就毁灭
软表的消息，皮革的软表瘫倒在椅背上，和达利一起
接受采访，达利有两撇诡异的小胡子一切都在消散
你有夜幕下的枯枝败叶甚至风，甚至云，甚至此时此刻的你不该驱赶乌鸦到天上
鸡鸣犬吠，你听到山体内部的低语石块与石块的撞击在海上要说些什么
一切都在酝酿
弧形的顶峰，喊出春天的草树
天空长满蓝色的眼睛但是山体已不安分它内部的熔岩在积聚大海长满蓝色的船只
一旦它拒绝孤独你们看天你们出海你们欣喜你们现实它就将走向毁灭
你们超现实。无边的大海有无尽的希望希望是现实5月30日
也是超现实——
嗨你好，海鱼海藻，你们四处飘荡
时间的复制品
多么累，快停下你们奔波的脚步跟随我们那从茫远中勾勒清晰轮廓的黑白指针来到岸上
走向静止的三点钟
假设就此我们可以遗忘过去让我们一起去往幸福根据地
放弃未来，只听凭摇晃的现在
盛满记忆的饭碗，现在
透过你沉睡的鼾声我猜出村庄在云层下面就是现在！铃声的旋涡，搅动迷雾的意识我同时猜出的还有道路在吮吸黎明的露水与意识中的暗影，我们被看不见的手树们刚伸完懒腰它们哗啦啦的笑多么醉人制造，并消失，仿佛这些意识流的云啊层层堆叠但太阳就要拉无限速行驶的5月30日
开它的帷幕，太阳此刻已攀援到你的屋顶透过你沉睡的鼾声我猜出昨晚你被梦流放嵛山岛
你被半生的劳作引入想象中的幸福根据地
你几乎走遍了祖国各地唯独没来过嵛山岛如何区分颜色的动静
你应该来，带着你黑暗中翻身跃马的能量你炯炯的眼神
黄色躺在山上将在云团密集的此刻燃烧，并且欢呼如同新生黄色躺在草上
只有银白色躺在河上
孤独已被站立不稳的大风吹散
现在是雨过的时候，天晴的时候，现在
我几乎是一口气来到臆想中的人间啊人间天上我几乎来不及准备盛放幸福的瓦罐就让幸福满满流溢
我想骑着你豹子一样的呼吸来到嵛山岛一个矫健的形象
没有过程，也不做无谓的求证就这样在高可及膝的草野上狂奔为了跑得更快我们迅速飞起沉睡的海醒了
招呼海星海贝们一起见证这青春的重建
在完成一半的情感上我心里装着一半的答案
留云寺
在这里看得见浩淼的海淡淡覆盖着绿光的薄膜绿光绿光，我们竞相拍下你含羞的笑脸
在这里听得见云被收进洞里的轻盈，白云白云你舒展又聚拢的身子低低地走，满怀思念地走
在这里捉得到远方人情牵两地的祝福，跨过去就是宝岛台湾，你的亲外婆在那里，你的亲舅舅也在那里
在这里说得出秘密秘密的心事，菩萨菩萨
1943—2011）你用合不拢的双唇拒绝回答我的呼唤（这唇被化妆 师涂上了多么戏剧的红）
你僵硬的右脚被我颤抖而发慌地套上老人鞋（妹妹套左脚比我套得快）
爸爸，死去的你跟活着的你多么不同（我再也不相 信这个词“栩栩如生”了）
你躺在那里，在冒着冷气的玻璃棺柜里，我看见你身上覆盖着丝绸缎被上书“一世英明”——
爸爸我当然知道这荣誉不属于你而你也当然知道我紧紧盯着缎被上的花我希望看到花瓣抖动这样我就能第一时间把你从未死中救活——
我真的害怕尚未死尽就被推进焚尸炉但爸爸这次你是真的死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躺在那里）全然无视我们的哭泣
你是这么挥霍生命的一个人你挥霍一生的金钱，和光阴你挥霍你一生最爱的烟酒，和女人
你挥霍你曾有的刊登在《解放军报》上的文学才华于曾经赢过最终却输得一无所有的经营上
你挥霍母亲曾经的爱最终却以恨收尾的冤家聚头你挥霍你的躯体于夜夜迟归的纸醉金迷你挥霍你的 狂妄你的虚荣你的壮志未酬
爸爸你何其自信你青春般的战斗力而我竟也相信你的不老神话
你何其自信你将长命百岁而我竟也相信死亡距你还很遥远
直到突发的脑溢血要去了你的语言与行动你才发现疾病的残酷
爸爸，一切都已晚了， 当我站在你面前看到食管和 氧气管分插在你的左右鼻孔我才发现疾病的残酷。爸爸一切都已晚了
你的脑子尚还清醒你尚还认得出我你尚还努力迸出 声音但我们已听不清你的话语
你和这个世界失去了对话的能力你所有的想法都被 疾病控制在喉咙
当我为你擦拭失禁的大便时我知道，疾病的爸爸已 经不能以男人对待，他是一个病人
当我获悉你愚蠢地把房屋证件交给你的狐朋狗友却
诗人面对面
在病床上无助于对方的耍赖时我知道
疾病的爸爸用他即将用尽的一生获得了我们的原 谅，他是一个病人
他在用他不能表达的痛苦回顾往昔的欢喜，悲凉， 乃至荒唐
爸爸，我想问你这一生你还满意吗但你已不能回答我想问你当你清楚自己即将长辞人世你害怕吗，但 你已不能回答
现在你的躯体永住在一个瓦罐里它曾被我小心翼翼 抱在胸前
如果这瓦罐中的骨殖真的曾经生育过我那么爸爸请还原出那个生育过我的你
我们的手不能握在别人的手里我们的心
不能藏在别人的胸腔里
我们是睁开眼的新女性，我们要带着自己的自己自己的一切，走出去走出去
越过秋天的黄叶来到独南村
晨雾，巨鸟张开的翅膀，灰白色的巨鸟
仿照独南村微醉的躯体寂静，但有力。短裙的苗家少女笑容明媚，和全中国的少女一样透过薄薄的乡野之气
鸡鸭在古典中国的意境里踱步，松松地伸着懒腰道路长着弧形的脸
每一条都通向一首秘密的歌谣。你追踪树的低语它知晓独南村生涩或成熟的往事它的青翠与苍凉
你伸手摘下滚烫的白云冰冷的乌云，询问它们大地的体温是否和一个村庄的红尘俗事有着深情的呼应独南村，大山强劲的心脏获得神的启示在贵州在黔东南
你喂养了原生态的火焰和茁壮的青年他们汹涌如翻开的海
（尽管海其实在千里之外）
他们在今天离开你为的是明天带着一整个山外的世界回到你。独南村，立体主义的乡村叙事多元 而生动。幻想中的精神家园，人人需要（人人都有一个盛放狂喜与悲伤的地方）
当我在阳光透亮的此刻写下独南村，越过秋天的黄叶我被拉向旷阔远方——
我终于在想象中来到了一个具体的村庄
醒来吧，新女性
（为诗剧《穿越百年：辛亥革命》而作）
为了这个我的出现
太阳酝酿许久，月亮酝酿许久我是太阳与月亮激烈碰撞的结合体一个脱胎于旧世界换骨于新天地的女性
为了这个全新的我的出现
秋风啊，吹尽腐烂的落叶，清理出适宜万物生息的领域我是时代造就的女性
在辛亥革命的浩荡潮流中睁开蒙蔽千年的双眸
我看到小脚外婆趔趄着摇摆着一生也走不出一间屋子我看到母亲的泪混合着血在暗夜悄悄吞咽许许多多的外婆许许多多的母亲她们无声无色到尘世走了一遭就仿佛不曾来过
我被蒙蔽千年的眼睛看到了自由微微吐露的幼芽青嫩却充满旺盛的生机——我爱这青嫩的自由
我的心比我的身更早感应到初春的空气
它怦然跳动的力量如此之大以致我全然忘记千年的束缚我醒了，醒在新时代铺天盖地的号角里我必须用我的醒去呼唤更多的醒：来吧
时代的女性，新女性，我们不是天生就要看别人的 脸色行事
我们不是天生就要忍气吞声过完此生我们的脑袋不能长在别人的脖颈上
汉中组诗
汉中，被笑容化妆过的褒姒
她亡在她灿烂的一笑里迷途不返的笑
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被死化妆过的笑有着致命的魔力它召唤来千军万马和滚滚红尘——
亲爱的你用你的江山激起了我毁灭的激情我这就笑给你看！
在汉中他们和诸葛和罗是一家
汉中，和小豹行走在蔡伦的纸上
汉中，明修栈道给韩信
你时而栈道，时而陈仓道不远人
你说哦。悲歌紧张追随缓缓打开的胜利之门你不要轻易进去
妇人有长发一样长的智慧你不要不相信
棋盘零散着无数个子儿，等你排兵布阵等你跃上成为必死那颗
想起曾经行走在你的纸上
想起你的纸，拯救了那么多的字，想起那些字拯救了那么多人，和事
人世变幻，来不及眨眼就疏忽白驹过隙想起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和小豹同行在你的纸上小豹光滑的肌肤闪亮适宜我在它的身上写字
小豹爱纸，爱纸上的孔子和你我爱小豹爱纸上的小豹也爱纸下的小豹
汉中，飞鸟已尽张良已藏
汉中，遇汉武
汉中归来我最惦记的就是你
我已习惯了懦弱的汉族却没有习惯强大的你威猛的你，作为我们的源头之一
你有足够的理由痛斥我们这些不肖子孙
你把来犯的异族驱逐出境我们却在异国的步步紧逼下步步退让。夜深人静我回想你左手握剑右手安抚众生的雄姿你的表情冷峻而严厉
你如此成功地藏在飞鸟的缝隙里飞鸟飞过汉朝的天空
你尾随飞鸟而去，留下阴郁的预言被冤死的英魂印证你如此成功地全身而退在人世的某个角落你看见
王朝更替，冤死的英魂前赴后继他们一遍遍地用自己的血祭奠你颗粒无收的预言
汉中，烽火记忆
四月的铁轨铺向秦朝，铺向汉朝循着铁轨的去处来到汉中
春光微凉，让我咽下满目苍茫的往事去抚摸断壁残垣的温暖余音
石头的躯体等到武帝的神魂降临再行发光木制的栈道把褒姒的一笑拉长成隔世的孤独烽火已然静息，上半生的艰辛路不必走到下半生恩怨至此宣告终结
感受无常就像感受命运的传奇我保留这段关于历史的记忆突然间有合上梦想的冲动
诗人面对面
安琪的诗歌
安 琪
代表作
因此我相信
我们总有一个要继承你的血液，我们将在某一天 疯掉，说吧，母亲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
我，还是女儿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词走遍莫扎特
明天将出现什么样的爱人明天爱人经过的时候，天空我相信莫扎特作为音乐材料的现实性将出现什么样的云彩和忸怩
那么暗淡的阴雨线条在此刻明天，那适合的一个词将由我的嘴黑衣人的传说如同举着盾牌 说出。明天我说出那个词如同把九重大门一一推开 明天的爱人将变得阴暗但这正好是我指望的
欧洲已经分出两旁丽日明天我把爱人藏在我的阴暗里欧洲的丽日
不让多余的人看到
晴天中有砖铺就的古典主义
明天我的爱人穿上我的身体我们一起说出。但你听到的它们直接闪射下来
只是你拉长的耳朵
穿过集体主义的风 风的长发 长发的泪水绝望却向上的力量
母亲
那就是莫扎特的快速旋律
每天我都在身上找出不同的母亲偶尔柔缓，容得下一世界的哀伤
字迹模糊的母亲
偶尔放置下高音的梯子，沿着咏叹的路径允许我用自己擦去你 我和诗一起起伏不定
你总是来去匆匆
变冷的手抱成一团
牵着你的外孙女我的孩子下午抱着上午，脸抱着滑过的深呼吸有时我看着自己始终搞不明白奥地利从欧洲走出像天才按住胸口家族的细线3年以后，我36
如何穿躯而过
应该有一双安静的睫毛得到祝福
我随意地丢弃母亲的名义远远地，为生活奔波的人很快就要走近我神经质地发现我尚未崩溃
数不清的物质困窘如果音乐不行多年以前我亲眼目睹了母亲发狂的一刻就用诗来解救
一把躺椅扔进垃圾堆
往事
再有一些青春，它就将从往事中弹跳而起它安静，沉默，已经一天了
它被堵在通向回家的路上已经一天了
阅读也改变不了早上的空气哭泣着就到晚上流通不畅，流通不畅
再有一些未来的焦虑就能置它于死地我之所以用它是想表明
我如此中性，已完全回到物的身份
望见春秋战国时代走来的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在你家阳台望出去
望见春秋战国时代走来的一个人一个男人
他们互相望了望，互相笑了笑，就走到了秦朝、汉朝和唐朝
眼睛闭上
眼睛闭上就能看见黑暗，看见黑暗里的呼吸摸索和心底里的欢喜眼睛闭上就能看见梦
梦里的小推车把一些陈年遗迹运走把家具运来
眼睛闭上就能地老天荒，随手碰翻波涛汹涌的海
你见过海在青年的成长里茁壮在一条江里慢慢汇入宁静
至为深远的感觉排除现实的元素好暖和好比眼睛闭上看见的一切它们多么像是真的
（是的，这一切多么像是真的）
像杜拉斯一样生活
可以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
步履再蹒跚些没关系我的杜拉斯我的亲爱的亲爱的杜拉斯我要像你一样生活
像你一样满脸再皱纹些牙齿再掉落些步履再蹒跚些
脑再快些手再快些爱再快些性也再 快些
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我的杜拉斯亲爱的杜 拉斯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 康西草原
康西草原没有草，没有风吹草低的草，没有牛羊只有马，只有马师傅和马
康西草原马师傅带我骑马，他一匹我一匹，先是慢走然后小跑，然后大跑，我迅速地让长发飞散在康西草原马师傅说你真行这么快就适应马的节奏我说马师傅难道你没有看出我也是一匹马
像我这样的快马在康西草原已经不多了
=某某某曹雪芹故居
2005年春节我做了两件与曹雪芹有关的事
诗人面对面
一、 第九遍读《红楼梦》
二、 和钟物言到黄叶村看曹雪芹故居
这两件事又分别引发两个后果
一、 读《红楼梦》读到宝玉离开家赶考时哭了（宝玉说，走了，走了，再不胡闹了。）二、 看曹雪芹故居看到曹家衰败时笑了
（我对小钟说，曹家的没落为的是成就曹雪芹。）在黄叶村曹雪芹故居里
我们一间房一间房地走过，正是春节时分天微微有 些阴
行人绝迹，一钟一安一曹尔
都来了
越来越大的时间在2004年跳了 第三下，嘿嘿
我不动，动的是12月29日20点49分满屋并不新鲜的
空气其原因主要是因为新年到了带来那么多消化不了的雪 和冷。虽然张灯结彩新年还是冷还是有些
茫无头绪。实际上我已忘了新年我觉得很突然若干年前的若干年前我曾经那么渴望新年像一切成长中的孩子
若干年后的若干年后我不像成人一样成长了
我把新年限制在一朵花里花开新年到花谢新年飞
新年年年如此？噢，不对想想看新年也老了
我曾经在新年看见一天地的雪，天哪一夜之间新年白了头
赌徒
你用一个没有难度的词语陷害我我的赌徒
你坐在我身边像赌徒眼里的赌徒因为我们都是赌徒所以我怕或者不怕你
你低着头假装很安静
假装不知道安静的安，安全的安，安琪的 安
无数人问我：安
或者不安？却不知安和不安其实是一码事其实，这么多年你一直在诗歌里，比较疯狂比较不在小说里
一天一夜
新年快乐
新年，你都把我忘了，我觉得很突然被越来越大的时间吓了三跳头一跳在1969年我出生，鸡正好叫到鸡冠的位置第二跳在1992年
我写诗，结婚生女，感到全世界的好
一天一夜？没有问题，你可以待在我这里一天一夜这里？这里是哪里
甜蜜里，悲伤里，还是麻木里？
哦，你去过的，在从前，在挤出来的时间 空间中，你跟无数人影磨交叉，重叠
以致你变得如此之扁，扁，却不透明却不在耗尽五官的祈祷中死于纷乱
祝贺你亲爱的
我给你准备了一打用于记录口供的黑色牛皮纸我很不想干这种事
我差一点儿就把他们当成同案犯叫到面前直到风吹草动，提醒我，我的椅子正在松动正在摇晃
那么说吧，就在此刻，吸足了墨水的笔抡圆了的砍刀
这是我正赶往孤独的路上，我留出了一天一夜，你看
我的手，我的身，我的心：干干净净一片空无
河行过1969，火山爆发前真安静啊
地火在地下运行而天马行空，而凤凰涅槃，而生命因偶然而诞生
河行过福建漳州，一直到北京顺义（而这是不可能的）。而火车不断提速而地球不断缩小，世界因荒诞而无所不能
这一切正如我所经历的
除夕有感
这随意炸响的鞭炮莫不是提醒我们除夕已到但我已忘了除夕的滋味
卧在夜晚暖气尽失的房内请默契于这不问过往请不必以祝福短信勾起未来之思虑我知道道路万千我已走上最歧义的路（如果歧义也可视为一种财富）
但你徘徊于今昔之间的沉默又是何等难以为外人 道的景象？
异乡人回到异乡，北京回到北京你这异乡人为何还在北京人的北京公交寂寂，地铁寂寂你这异乡人为何还在北京
新 作
2011小年之夜，潮白河
河行过了早春二月行过了人去楼空的夜晚
好在我们可以闭眼装死装作看不见你我呼吸于同一空间五步之内气体回流处
河行过了恶劣的往事那上面星罗棋布着酸疼麻 痛。你用左手安慰它你用未来比喻它你说没事的只不过是鱼被水煮了
河行过我们我们都将被立体透视被简洁
或繁复的线条构造，我们都将孤独而终各有各的地坛庙会
春风从喉间挖出的咳嗽
足底的冷，黑色上衣包裹不住疾病的隐患她此刻正在喧嚷的中国红中打转晕眩
越飞越高的鱼扇动翅膀，鱼命如纸如仰首出神的她
她此刻正在内心修复一把琴表情说不上亲热，也说不上隔膜一切熟悉的陈年旧事用不着端上来福用不着祝仇用不着报
暮色在侵袭节日的喜庆破五的北京，正月，有点冷相爱的人要朝围护夕
诗人面对面
黄花镇长城
一个两个女生，三个四个女生，十个二十个女生
都爱着虹影
长城在黄花镇等我们她们只是没有时间去过自己想要的一生可你迷路了她们爱传奇活着的虹影甚于自己
四个圈的奥迪滚动在杨宋镇
我藏起的愧疚在脑中奔突
雁栖镇、九渡河镇、琉璃庙镇，你指挥不了这个下午时尚廊开满母亲的花，每个女人四个圈的奥迪走出杨宋镇都要有一个人叫她妈妈，我会心慌雁栖镇、九渡河镇、琉璃庙镇将身子牢牢捆绑在事实上
而长城在黄花镇等我们。京师以北
致细雨中奔走在相亲路上的你
广大的乡村，四月春光毛绒绒的手抚触在广大乡村
的寂静上。柴鸡收拢翅膀到了现在，我们已经拿命运没有办法黑底白点的柴鸡。不吭声一群伤感的手势从天而降像雨的黄鸭张望着不吭声
阻挡你前行的方向 的白鹅，偶有村民骑车而过
即被你叫声大姐你的皮鞋湿了因为你选择泥泞
即被你问路你翻越前生的幸福一落脚就在茫远的黑夜
你精力旺盛为此你要跋涉（你曾精力旺盛长城还在黄花镇等我们
如同我的响应）。人群中你的面容北齐的长城等到明万历，也不拘多等一时半会喂养了细密的皱纹和爆裂的情绪2011年4月4日，四个圈的奥迪
也喂养了我的辛酸在四个镇盘绕，四个人被你带着你说迷路了
理科的你一向理性却不知——于是我向你说对不起
老北京有时也会犯新错误
我的未来和你的未来共有一个出发点酸疼的右臂安慰不了酸疼的脖颈母亲节前一天在时尚廊听虹影朗读她的母亲
为着你的否定
容我与大都市的虚无保持一段患病的距离这个自己也是母亲的女人
她的混血女儿在时尚廊跑来跑去雨下也罢不下也罢都是身外之物连衣裙刮起追随的风
亲相也罢不相也罢都是多情自作
她漂亮的大眼睛盯住任一角落，角落便
我要继续活着，继续充当诡异命运的客人轻叹一声。这个高鼻梁的小美人隔着小小空地你也要继续活着，继续奔走在相亲的路上
看妈妈，偶尔轻喊但不让妈妈听到
躺在时间的河流上
她的妈妈此刻正对着一张纸朗读妈妈——妈妈，妈妈，我是你的私生女年近五旬的时间我被你生下来这多么困难从河流上浮了出来我被你生下来这多么骄傲他的唇因激烈而颤抖
眼角因气急而败坏而长出鱼尾纹
立夏的阳光在时尚廊撒下点点花斑
他年近五旬，就长出年近五旬的焦虑和忧患
这没有办法
我夜夜躺在这条河上为了不下沉我让自己变轻
我熟悉死亡灰烬的体位，在转不过身 的小屋里我模仿死亡的姿势多么地道我活着时就善于说再见善于把每一个困难就地掩埋
我知道有人在他的五旬里发烧做梦，和呓语。他是他的生命碎片在过去时间和未来时间里
他返回不到现在时间的躯体被我自京都领回这是我和命运的秘密约定我的命运爬满荒诞
河流上的时间
选定他五旬的面孔作为代言我夜夜栖息在这条河上在它冰冷的心事里计数着自己的心事
为了不下沉我丢了魂丧了魄好比行尸好比走肉
秋风秋风，带着你的大铲子来吧哗啦啦，一夜间花光所有金币（是时候了，让我们尽欢！）
平静八行
平静收集着路牌和树的默立风是看不见的但流云看得见
平静被你按进镜头还有小石屋的烟火烟火是看不见的但你的呼吸看得见再没有比卡车的到来更让人孤独如果它终将驰离
再没有比远方更令人绝望如果远方只是一个词
秋光明媚好比草树长到18岁
而秋光明媚好比草树长到18岁（假如草树如人）。哦秋光带来秋天的音信此信写在蔚蓝的天上秋光不是人造的秋天的状态不可言喻
一生要有一个时段享受秋天就像一身要预备一个地方，存放秋光
每个渔人都有一件腥味的衣裳
海浪拍打码头留下一件腥味的衣裳渔人穿走了它，有多少海浪就有多少渔人的新装（带着生死与共的腥味）一江春水碎玻璃
江水令人心疼
江水清冽的白，骚动的绿令人心疼
江水的心在羞怯地跳，易碎的玻璃尚且完整你尚且能谈情我尚且能说爱
江水的心在绝望地跳，一俟人潮汹涌玻璃将倾，你我将散
与三棵树说生死
死亡会朝着万物走去
树也不例外。树爸爸枯了，树妈妈枯了，树孩子竟然也枯了。它们在河中心它们是一家人
诗人面对面
我们在河边我们是它们的目击证人山上的黄色是静的我们目击了它们的死就像目击了草上的黄色也是静的我们的必死
只有银白色
只有银白色是动的
你用达利的笔触画了一群乌鸦并把它们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曾托付河水驱赶到天上
告诉大海我的遨游愿望
它如此致命以致动荡不宁
于是它们顺势来到
“临界妄想狂城市的郊区”并向你打听
谁今天不安分，谁明天就毁灭
软表的消息，皮革的软表瘫倒在椅背上，和达利一起
接受采访，达利有两撇诡异的小胡子一切都在消散
你有夜幕下的枯枝败叶甚至风，甚至云，甚至此时此刻的你不该驱赶乌鸦到天上
鸡鸣犬吠，你听到山体内部的低语石块与石块的撞击在海上要说些什么
一切都在酝酿
弧形的顶峰，喊出春天的草树
天空长满蓝色的眼睛但是山体已不安分它内部的熔岩在积聚大海长满蓝色的船只
一旦它拒绝孤独你们看天你们出海你们欣喜你们现实它就将走向毁灭
你们超现实。无边的大海有无尽的希望希望是现实5月30日
也是超现实——
嗨你好，海鱼海藻，你们四处飘荡
时间的复制品
多么累，快停下你们奔波的脚步跟随我们那从茫远中勾勒清晰轮廓的黑白指针来到岸上
走向静止的三点钟
假设就此我们可以遗忘过去让我们一起去往幸福根据地
放弃未来，只听凭摇晃的现在
盛满记忆的饭碗，现在
透过你沉睡的鼾声我猜出村庄在云层下面就是现在！铃声的旋涡，搅动迷雾的意识我同时猜出的还有道路在吮吸黎明的露水与意识中的暗影，我们被看不见的手树们刚伸完懒腰它们哗啦啦的笑多么醉人制造，并消失，仿佛这些意识流的云啊层层堆叠但太阳就要拉无限速行驶的5月30日
开它的帷幕，太阳此刻已攀援到你的屋顶透过你沉睡的鼾声我猜出昨晚你被梦流放嵛山岛
你被半生的劳作引入想象中的幸福根据地
你几乎走遍了祖国各地唯独没来过嵛山岛如何区分颜色的动静
你应该来，带着你黑暗中翻身跃马的能量你炯炯的眼神
黄色躺在山上将在云团密集的此刻燃烧，并且欢呼如同新生黄色躺在草上
只有银白色躺在河上
孤独已被站立不稳的大风吹散
现在是雨过的时候，天晴的时候，现在
我几乎是一口气来到臆想中的人间啊人间天上我几乎来不及准备盛放幸福的瓦罐就让幸福满满流溢
我想骑着你豹子一样的呼吸来到嵛山岛一个矫健的形象
没有过程，也不做无谓的求证就这样在高可及膝的草野上狂奔为了跑得更快我们迅速飞起沉睡的海醒了
招呼海星海贝们一起见证这青春的重建
在完成一半的情感上我心里装着一半的答案
留云寺
在这里看得见浩淼的海淡淡覆盖着绿光的薄膜绿光绿光，我们竞相拍下你含羞的笑脸
在这里听得见云被收进洞里的轻盈，白云白云你舒展又聚拢的身子低低地走，满怀思念地走
在这里捉得到远方人情牵两地的祝福，跨过去就是宝岛台湾，你的亲外婆在那里，你的亲舅舅也在那里
在这里说得出秘密秘密的心事，菩萨菩萨
1943—2011）你用合不拢的双唇拒绝回答我的呼唤（这唇被化妆 师涂上了多么戏剧的红）
你僵硬的右脚被我颤抖而发慌地套上老人鞋（妹妹套左脚比我套得快）
爸爸，死去的你跟活着的你多么不同（我再也不相 信这个词“栩栩如生”了）
你躺在那里，在冒着冷气的玻璃棺柜里，我看见你身上覆盖着丝绸缎被上书“一世英明”——
爸爸我当然知道这荣誉不属于你而你也当然知道我紧紧盯着缎被上的花我希望看到花瓣抖动这样我就能第一时间把你从未死中救活——
我真的害怕尚未死尽就被推进焚尸炉但爸爸这次你是真的死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躺在那里）全然无视我们的哭泣
你是这么挥霍生命的一个人你挥霍一生的金钱，和光阴你挥霍你一生最爱的烟酒，和女人
你挥霍你曾有的刊登在《解放军报》上的文学才华于曾经赢过最终却输得一无所有的经营上
你挥霍母亲曾经的爱最终却以恨收尾的冤家聚头你挥霍你的躯体于夜夜迟归的纸醉金迷你挥霍你的 狂妄你的虚荣你的壮志未酬
爸爸你何其自信你青春般的战斗力而我竟也相信你的不老神话
你何其自信你将长命百岁而我竟也相信死亡距你还很遥远
直到突发的脑溢血要去了你的语言与行动你才发现疾病的残酷
爸爸，一切都已晚了， 当我站在你面前看到食管和 氧气管分插在你的左右鼻孔我才发现疾病的残酷。爸爸一切都已晚了
你的脑子尚还清醒你尚还认得出我你尚还努力迸出 声音但我们已听不清你的话语
你和这个世界失去了对话的能力你所有的想法都被 疾病控制在喉咙
当我为你擦拭失禁的大便时我知道，疾病的爸爸已 经不能以男人对待，他是一个病人
当我获悉你愚蠢地把房屋证件交给你的狐朋狗友却
诗人面对面
在病床上无助于对方的耍赖时我知道
疾病的爸爸用他即将用尽的一生获得了我们的原 谅，他是一个病人
他在用他不能表达的痛苦回顾往昔的欢喜，悲凉， 乃至荒唐
爸爸，我想问你这一生你还满意吗但你已不能回答我想问你当你清楚自己即将长辞人世你害怕吗，但 你已不能回答
现在你的躯体永住在一个瓦罐里它曾被我小心翼翼 抱在胸前
如果这瓦罐中的骨殖真的曾经生育过我那么爸爸请还原出那个生育过我的你
我们的手不能握在别人的手里我们的心
不能藏在别人的胸腔里
我们是睁开眼的新女性，我们要带着自己的自己自己的一切，走出去走出去
越过秋天的黄叶来到独南村
晨雾，巨鸟张开的翅膀，灰白色的巨鸟
仿照独南村微醉的躯体寂静，但有力。短裙的苗家少女笑容明媚，和全中国的少女一样透过薄薄的乡野之气
鸡鸭在古典中国的意境里踱步，松松地伸着懒腰道路长着弧形的脸
每一条都通向一首秘密的歌谣。你追踪树的低语它知晓独南村生涩或成熟的往事它的青翠与苍凉
你伸手摘下滚烫的白云冰冷的乌云，询问它们大地的体温是否和一个村庄的红尘俗事有着深情的呼应独南村，大山强劲的心脏获得神的启示在贵州在黔东南
你喂养了原生态的火焰和茁壮的青年他们汹涌如翻开的海
（尽管海其实在千里之外）
他们在今天离开你为的是明天带着一整个山外的世界回到你。独南村，立体主义的乡村叙事多元 而生动。幻想中的精神家园，人人需要（人人都有一个盛放狂喜与悲伤的地方）
当我在阳光透亮的此刻写下独南村，越过秋天的黄叶我被拉向旷阔远方——
我终于在想象中来到了一个具体的村庄
醒来吧，新女性
（为诗剧《穿越百年：辛亥革命》而作）
为了这个我的出现
太阳酝酿许久，月亮酝酿许久我是太阳与月亮激烈碰撞的结合体一个脱胎于旧世界换骨于新天地的女性
为了这个全新的我的出现
秋风啊，吹尽腐烂的落叶，清理出适宜万物生息的领域我是时代造就的女性
在辛亥革命的浩荡潮流中睁开蒙蔽千年的双眸
我看到小脚外婆趔趄着摇摆着一生也走不出一间屋子我看到母亲的泪混合着血在暗夜悄悄吞咽许许多多的外婆许许多多的母亲她们无声无色到尘世走了一遭就仿佛不曾来过
我被蒙蔽千年的眼睛看到了自由微微吐露的幼芽青嫩却充满旺盛的生机——我爱这青嫩的自由
我的心比我的身更早感应到初春的空气
它怦然跳动的力量如此之大以致我全然忘记千年的束缚我醒了，醒在新时代铺天盖地的号角里我必须用我的醒去呼唤更多的醒：来吧
时代的女性，新女性，我们不是天生就要看别人的 脸色行事
我们不是天生就要忍气吞声过完此生我们的脑袋不能长在别人的脖颈上
汉中组诗
汉中，被笑容化妆过的褒姒
她亡在她灿烂的一笑里迷途不返的笑
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被死化妆过的笑有着致命的魔力它召唤来千军万马和滚滚红尘——
亲爱的你用你的江山激起了我毁灭的激情我这就笑给你看！
在汉中他们和诸葛和罗是一家
汉中，和小豹行走在蔡伦的纸上
汉中，明修栈道给韩信
你时而栈道，时而陈仓道不远人
你说哦。悲歌紧张追随缓缓打开的胜利之门你不要轻易进去
妇人有长发一样长的智慧你不要不相信
棋盘零散着无数个子儿，等你排兵布阵等你跃上成为必死那颗
想起曾经行走在你的纸上
想起你的纸，拯救了那么多的字，想起那些字拯救了那么多人，和事
人世变幻，来不及眨眼就疏忽白驹过隙想起上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和小豹同行在你的纸上小豹光滑的肌肤闪亮适宜我在它的身上写字
小豹爱纸，爱纸上的孔子和你我爱小豹爱纸上的小豹也爱纸下的小豹
汉中，飞鸟已尽张良已藏
汉中，遇汉武
汉中归来我最惦记的就是你
我已习惯了懦弱的汉族却没有习惯强大的你威猛的你，作为我们的源头之一
你有足够的理由痛斥我们这些不肖子孙
你把来犯的异族驱逐出境我们却在异国的步步紧逼下步步退让。夜深人静我回想你左手握剑右手安抚众生的雄姿你的表情冷峻而严厉
你如此成功地藏在飞鸟的缝隙里飞鸟飞过汉朝的天空
你尾随飞鸟而去，留下阴郁的预言被冤死的英魂印证你如此成功地全身而退在人世的某个角落你看见
王朝更替，冤死的英魂前赴后继他们一遍遍地用自己的血祭奠你颗粒无收的预言
汉中，烽火记忆
四月的铁轨铺向秦朝，铺向汉朝循着铁轨的去处来到汉中
春光微凉，让我咽下满目苍茫的往事去抚摸断壁残垣的温暖余音
石头的躯体等到武帝的神魂降临再行发光木制的栈道把褒姒的一笑拉长成隔世的孤独烽火已然静息，上半生的艰辛路不必走到下半生恩怨至此宣告终结
感受无常就像感受命运的传奇我保留这段关于历史的记忆突然间有合上梦想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