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的味道[散文欣赏]

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面对老父,我至少流过三次泪。

大集体时,我还是个男孩,不算男儿,但极少流泪。家里兄妹四个,六口之家,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印象中吃饱饭的日子少,吃不饱的时候多。每到队上分粮的日子,哨子一吹,各家各户,担担箩筐上队部分粮去,父亲照例也挑着空箩筐,随了兴高采烈的人流而去。但往往是,一担空箩筐去,一担空箩筐回。父亲回来时,在房子里和母亲默默相对,我在家门前的地坪里玩耍,看见这情景,就会突然停下飞奔的脚步,感觉有些异样的东西涌上心头,分不清是酸是苦,于是,好长一阵子都笑不出来。有年秋收,一大早没了粮,母亲煮了一锅南瓜,我们吃了,上队里出工。我和父亲分在一个组,父亲在打谷机上脱粒,我为他递禾把,三弟则满田乱跑着拾禾穗。每次拿起禾把,我会故意留下一两根,然后跑过一段烂泥地,把禾把递给父亲。半个上午过去,又累又饿。我把禾把交给父亲时,父子眼光相对,百感交集。父亲的脸又黑又瘦,他的眼光里有怜惜,有无奈,还有些茫然。我读懂了这一切。因为懂得,所以心痛。霎时间,双眼又酸又涩。有很多人在,尤其是还只知道享受童年快乐的三弟就在我的身后,我赶紧侧转了身。我不能哭,可眼泪却止不住往外冒,和汗水污泥混在一起,在脸上纵横蠕动,爬向鼻边,爬进嘴里。那个瞬间,我知道,眼泪是苦的,一如生活的味道。

考取一中时,我16岁,已经分田到户了。全家人不再挨饿,但家境依然不好,要交19块钱的学费,可家里哪里拿得出来!我想放弃。父亲执意要送。我是村里第一个考取一中的,村里甚至有人问我,到一中读书拿多少工资一月。父亲觉得很骄傲,他说砸锅卖铁也要送我读书。我说,那学费怎么办?父亲说:“有办法,你别管。”我知道他说的办法是什么。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父亲一起来,我就站在他面前。我说:“我知道你到洞里去担树,我要同去。”父亲看定了我,最后说“好吧。”所谓“到洞里担树”是到玉池山和更远的大山里去扛木材。这活儿需要一早出发,半路上吃了干粮,傍晚可到,晚上找到卖主,买几棵阴干的杉木,搭个A字架,用扁担挑出来,再卖给别人。一趟下来,可以赚好几块钱的差价。我和父亲走了一天的山路,找到买家,天已擦黑。五棵檩子,父亲拣出四棵大的,扎好A字架,自己担起来,往回走;我扛起剩下的一棵,跟在父亲的后面。天完全黑下来后,山路更不好走。父亲亮起了手电,我们在死寂的山路上小心翼翼的行走着,上坡下坡,下坡上坡,走两里,息一息。山路很窄,常常一侧是齐腰深的野草,一侧是几十丈深的山谷。草丛里时不时就有山鼠窜出来,我不怕盘在路上的毒蛇,因为父亲在前面走过。但我依然分外小心。我不能被蛇咬了,更不能一步踏空。除了提醒我小心,父亲很少说话。我听得见他肩头扁担吱呀吱呀的叫声,听得见他换肩时杉木擦过杂草的嘶嘶声,听得见他平稳的呼吸声。我极力平抑自己粗重的呼吸;肩膀上麻麻辣辣,想必是已经红肿了,我忍着;脚上上山时打的血泡这会儿肯定是磨穿了,撕一样的痛,我也忍着。这样忍着,挨过了二三十里山路。又到一处平路时,父亲说,息一息吧。这次,父亲走过来,扒开我肩头的衣服,用手电照着,又俯身脱掉我一只解放鞋,也用手电照了一阵。他提着那只解放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一个人呆在这里,你怕不怕?”我摇摇头。他说:“你别动,就在这里等我。”父亲把那只鞋子插进A字架的绳套里,挑起来走了。他的意思我知道,他是想先把A字架送出两里路后,再回头来帮我扛。没有鞋子,山路没法行走,我只能坐在檩子上,等他回来。半夜的山路上,空无一人,漆黑一片,没有月亮,没有萤光,只有对面的山壁上幽幽的蓝光偶尔一闪,让我顿时毛骨悚然。时不时的有风吹木叶的嚯嚯声,山鼠窸窸窣窣的穿行声,不知名的怪鸟如鬼魅般凄厉的长哓声,更让我汗毛倒竖。许多奇奇怪的影像开始在脑海里乱舞。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手电的光亮,我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当他站在我面前,俯下身不容分说的去替我穿上那只鞋子时,我不由自主的低声叫了句“爸爸”,我的眼泪再一次忍不住夺眶而出。那眼泪流经鼻翼,滑进嘴里。那滋味甜中带咸,一如生活的味道。

后来我上了大学,参加工作,回到我曾经就读城市工作,我多次要老两口来我家里住,可他总推托住不惯,不肯来。四年前,父亲突然脚痛得不行。他得了膝关节滑膜炎,我带他长沙看病回来,想留他在家里住一阵子,养好了病再送他回去,说时他也点了头。第三天天下着小雨,我正上班时,妻子打来电话,说爸爸怎么也留不住,已经出门了。我转身追出小区大门,看到父亲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出家属区,妻子在旁边一手打伞一手搀扶着老人。我跑上去苦劝他留下,甚至还假装十分生气,可哪里劝得听,他铁定了心要走。我只好送他去车站。在车站,我扶他进车门,替他在座位边放好拐杖,走下车,看见车门哐的一声的合上,透过车窗,看见父亲对我扬手,看见他一头短短的头发,已近全白,于是许多往事一齐涌上心头,眼泪再一次流出来。我转过身,雨,还在下,泪还在流,夹杂了雨水的泪水,滋味复杂,难于描绘,一如生活的味道。

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面对老父,我至少流过三次泪。

大集体时,我还是个男孩,不算男儿,但极少流泪。家里兄妹四个,六口之家,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印象中吃饱饭的日子少,吃不饱的时候多。每到队上分粮的日子,哨子一吹,各家各户,担担箩筐上队部分粮去,父亲照例也挑着空箩筐,随了兴高采烈的人流而去。但往往是,一担空箩筐去,一担空箩筐回。父亲回来时,在房子里和母亲默默相对,我在家门前的地坪里玩耍,看见这情景,就会突然停下飞奔的脚步,感觉有些异样的东西涌上心头,分不清是酸是苦,于是,好长一阵子都笑不出来。有年秋收,一大早没了粮,母亲煮了一锅南瓜,我们吃了,上队里出工。我和父亲分在一个组,父亲在打谷机上脱粒,我为他递禾把,三弟则满田乱跑着拾禾穗。每次拿起禾把,我会故意留下一两根,然后跑过一段烂泥地,把禾把递给父亲。半个上午过去,又累又饿。我把禾把交给父亲时,父子眼光相对,百感交集。父亲的脸又黑又瘦,他的眼光里有怜惜,有无奈,还有些茫然。我读懂了这一切。因为懂得,所以心痛。霎时间,双眼又酸又涩。有很多人在,尤其是还只知道享受童年快乐的三弟就在我的身后,我赶紧侧转了身。我不能哭,可眼泪却止不住往外冒,和汗水污泥混在一起,在脸上纵横蠕动,爬向鼻边,爬进嘴里。那个瞬间,我知道,眼泪是苦的,一如生活的味道。

考取一中时,我16岁,已经分田到户了。全家人不再挨饿,但家境依然不好,要交19块钱的学费,可家里哪里拿得出来!我想放弃。父亲执意要送。我是村里第一个考取一中的,村里甚至有人问我,到一中读书拿多少工资一月。父亲觉得很骄傲,他说砸锅卖铁也要送我读书。我说,那学费怎么办?父亲说:“有办法,你别管。”我知道他说的办法是什么。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父亲一起来,我就站在他面前。我说:“我知道你到洞里去担树,我要同去。”父亲看定了我,最后说“好吧。”所谓“到洞里担树”是到玉池山和更远的大山里去扛木材。这活儿需要一早出发,半路上吃了干粮,傍晚可到,晚上找到卖主,买几棵阴干的杉木,搭个A字架,用扁担挑出来,再卖给别人。一趟下来,可以赚好几块钱的差价。我和父亲走了一天的山路,找到买家,天已擦黑。五棵檩子,父亲拣出四棵大的,扎好A字架,自己担起来,往回走;我扛起剩下的一棵,跟在父亲的后面。天完全黑下来后,山路更不好走。父亲亮起了手电,我们在死寂的山路上小心翼翼的行走着,上坡下坡,下坡上坡,走两里,息一息。山路很窄,常常一侧是齐腰深的野草,一侧是几十丈深的山谷。草丛里时不时就有山鼠窜出来,我不怕盘在路上的毒蛇,因为父亲在前面走过。但我依然分外小心。我不能被蛇咬了,更不能一步踏空。除了提醒我小心,父亲很少说话。我听得见他肩头扁担吱呀吱呀的叫声,听得见他换肩时杉木擦过杂草的嘶嘶声,听得见他平稳的呼吸声。我极力平抑自己粗重的呼吸;肩膀上麻麻辣辣,想必是已经红肿了,我忍着;脚上上山时打的血泡这会儿肯定是磨穿了,撕一样的痛,我也忍着。这样忍着,挨过了二三十里山路。又到一处平路时,父亲说,息一息吧。这次,父亲走过来,扒开我肩头的衣服,用手电照着,又俯身脱掉我一只解放鞋,也用手电照了一阵。他提着那只解放鞋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一个人呆在这里,你怕不怕?”我摇摇头。他说:“你别动,就在这里等我。”父亲把那只鞋子插进A字架的绳套里,挑起来走了。他的意思我知道,他是想先把A字架送出两里路后,再回头来帮我扛。没有鞋子,山路没法行走,我只能坐在檩子上,等他回来。半夜的山路上,空无一人,漆黑一片,没有月亮,没有萤光,只有对面的山壁上幽幽的蓝光偶尔一闪,让我顿时毛骨悚然。时不时的有风吹木叶的嚯嚯声,山鼠窸窸窣窣的穿行声,不知名的怪鸟如鬼魅般凄厉的长哓声,更让我汗毛倒竖。许多奇奇怪的影像开始在脑海里乱舞。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手电的光亮,我听到了父亲的脚步声。当他站在我面前,俯下身不容分说的去替我穿上那只鞋子时,我不由自主的低声叫了句“爸爸”,我的眼泪再一次忍不住夺眶而出。那眼泪流经鼻翼,滑进嘴里。那滋味甜中带咸,一如生活的味道。

后来我上了大学,参加工作,回到我曾经就读城市工作,我多次要老两口来我家里住,可他总推托住不惯,不肯来。四年前,父亲突然脚痛得不行。他得了膝关节滑膜炎,我带他长沙看病回来,想留他在家里住一阵子,养好了病再送他回去,说时他也点了头。第三天天下着小雨,我正上班时,妻子打来电话,说爸爸怎么也留不住,已经出门了。我转身追出小区大门,看到父亲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出家属区,妻子在旁边一手打伞一手搀扶着老人。我跑上去苦劝他留下,甚至还假装十分生气,可哪里劝得听,他铁定了心要走。我只好送他去车站。在车站,我扶他进车门,替他在座位边放好拐杖,走下车,看见车门哐的一声的合上,透过车窗,看见父亲对我扬手,看见他一头短短的头发,已近全白,于是许多往事一齐涌上心头,眼泪再一次流出来。我转过身,雨,还在下,泪还在流,夹杂了雨水的泪水,滋味复杂,难于描绘,一如生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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