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岁月 我熟悉这个小城的街巷就如熟悉手上的掌纹，它的起伏或交叉，它的清晰或晦涩。哪一条路在哪，一个时段是拥挤的，哪一条路在哪一个地段会有拐弯或坑洼，哪一段路在春天会有满眼柳绿，哪一段路的桃花开得最惊心动魄，哪一段路的途中会邂逅白色的芍药或红色的凌霄、在秋天会弥漫着甜蜜而郁郁的桂花香…… 也许这样就是一生。也许总有一天我会真真切切地踏上各个不同的城市，甚至迁徙。谁知道呢？我只知道这段漫长的小城岁月，它无法不在我生命中烙下印记。 布谷之歌 栀子的最后一缕芬芳退出我的房间的时候，盛夏来临了。 我很早就醒来，在枕上听见布谷的叫声穿越暧昧不明的晨曦，仿佛一支永远也不会老去的音乐，永远是如初的陈旧而又新鲜，从春到夏，从童年到成年。 生命中，似乎只有这布谷的歌唱是不曾改变的。如果可以，我愿意忽略那抵达我耳边的歌声，早已经不是从我童年时所初见的那只布谷的歌喉里发出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想，童年时邂逅的那一只，它已从这个世界消逝了多少年？ 时间啊，时间！ 半床月色半床梦 白天炙热，夜晚却清凉。 月色铺了半床，我睡在影子里。不敢多看月亮上面的环形山，看多了，总觉得头晕。 读《梦溪笔谈》，刚只读到五分之一处。无定河的流沙，云梦的沼泽，桂屑可以除草，芸草可以辟蠹……我喜欢这种奇奇怪怪的书。 枕着书睡着了，做了很多令人惆怅的梦。 有人说，梦是另一个我们永远不能真正到达的平行空间。 那么，梦里的人生比现实的更枝蔓繁芜，也不能算得上是什么坏事吧。 一生中最寂寞的时刻 夏末。黄昏七点钟的天空布满灰色的云朵（白天的时候，我透过窗玻璃望着它们，那时它们是多么明亮啊，在淡蓝的天穹上飘移变幻）。 一天中最寂寞的是什么时刻？是天空的光线还没有完全消褪，西天的残霞还在固执地怀念着早已落山的太阳，而橙黄色的路灯却次第亮了起来。 一瞬间，很多句子掠过我的脑海，可是我却呆呆坐着，在看不清书页上的字迹却又不想开灯的房间里，两手空空。 那么，一生中最寂寞的时刻，是否也是这样的呢？ 过去了，没有悬念的夏天 这个夏天很短，转眼就已过了七夕。 小的时候，每到立秋，总是心里惆怅：我爱的夏天，就那样走向尾声了吗？ 裙子和冰淇淋，傍晚河里游泳的快乐，晚风中的石桥，纺织娘和萤火虫，乘凉时的鬼故事和打着探险名义的散步……没有了这些的夏天，成年了的毫无悬念的夏天，哪里还值得惆怅呢？ 如今，裙子一年中的任何一天都可以穿。冰箱里冰淇淋的种类很多，却少有食欲。人工泳池里人满为患，我再也不愿意下水。 没有花朵的秋天 确切地说，意识到秋天的降临，也不过是今天的事。就在一两天前，那种炎热还似乎停留在夏季。 傍晚，把夏装都从衣架上取下，一件件叠起来。夏天就这样被折进这些丝质或棉质、有着花朵般色彩的织物里了。要等到来年春天过后，才能再度被打开释放。 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我的秋天没有花朵。桂花是只有香气，没有形体的。菊花，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特别喜欢，虽然我爱着“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这样的句子。 今日小雪 今日小雪，风雨晦暗。以前没想过，节气这样的事，其实也是按照北方的气候定的。小雪前后，长江流域只降雨。 读木心，印象最深的不是《上海赋》，是《竹秀》。 现在，我知道怎么评价木心了。 一个寂寞的人。 无需再用多余的句子。再高的才学、再清傲的性情都是一样，归根结底指向寂寞二字罢了。 默然地想，这样的一个人，托人向心仪的女子要一张像片，然后带在身边，在寒冷的山居夜晚，在笔记本的最后写上满满几页她的名字。害得我也惆怅起来。 立冬南方北方 这是立冬。气温突然降下来。 窗前，有初升的月，很大、很圆、柔红。 总是这样的寒冷里，我就开始向往真正的南方。 或者干脆是北方。 江南的冬天是最难捱的，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南方有蓝的海水。北方有白的积雪。这里什么也没有。 冬天，如果一定要有冬天，我梦想那样的冬天，穿着长长的呢裙坐在火炉前的地毯上，沏一壶浓浓的茶，一边看书，一边漫不经心地用鞋尖把圆木踢到炉膛里去。 只是即使在真正的英格兰，大概也难觅这样的冬季了罢。 月光路 好久没有在冬天的月亮地里骑车和行走了。 安好车后，我放下羽绒服的帽子，也没再戴上手套，把手插在衣袋里，慢慢地走回家。 很安静。安静的月光，映在地上，看上去那么干净。 想起有首歌叫《白月光》的，应该就是这种月光吧。可是那歌很悲伤，而此刻的我并不感到悲伤。 矮矮的影子，空明的心。久违的幸福。 幸福就是在月光地里走时的不心痛。 也许将来的某一个午夜，突然想起往事，会想要流泪。可是此刻的月光路下，有着宛若重生的感受。 回忆之前，忘记之后 四月的最后一天。大雨从夜里一直下到清晨。 楼下的紫藤花都谢了，广场上的矮牵牛却还是开得惊心动魄。怎么可以有那么美丽的颜色。 坐在车窗完全摇下来的车里等待红灯，身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看印在反光镜中的自己的脸，苍白、瘦、漠然。 听着汪峰的歌。一遍一遍。《时光倒流》《回忆之前，忘记之后》。 时光之痛，我永不能免疫，却终于不再深陷。 于是换成一首小女生的歌。那种完全没有技巧的、单纯的旋律，可是因为年轻，如此迷人。 年年知为谁生 我去看望芍药。 它们开得最适宜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花虽仍当盛放，花瓣却已开始憔悴。是那种一点一点失去水分和光泽的枯萎，如同某种疼痛，因为先是缓缓侵入，游离如丝，因此使人失去了警惕，直到心已被占据一大半，这时却已再也无力抵挡。 忍不住用手拂过一朵坠弯枝头的白芍，刹那间极致的质感，有着不可言喻的心荡神驰，仿佛触及情人的肌肤，那是微温的、蕴有生命的丝绸。比起杜拉斯所描写的那种“雨水般的肌肤”还要来得神秘和魅惑，却不知为谁而生。
小城岁月 我熟悉这个小城的街巷就如熟悉手上的掌纹，它的起伏或交叉，它的清晰或晦涩。哪一条路在哪，一个时段是拥挤的，哪一条路在哪一个地段会有拐弯或坑洼，哪一段路在春天会有满眼柳绿，哪一段路的桃花开得最惊心动魄，哪一段路的途中会邂逅白色的芍药或红色的凌霄、在秋天会弥漫着甜蜜而郁郁的桂花香…… 也许这样就是一生。也许总有一天我会真真切切地踏上各个不同的城市，甚至迁徙。谁知道呢？我只知道这段漫长的小城岁月，它无法不在我生命中烙下印记。 布谷之歌 栀子的最后一缕芬芳退出我的房间的时候，盛夏来临了。 我很早就醒来，在枕上听见布谷的叫声穿越暧昧不明的晨曦，仿佛一支永远也不会老去的音乐，永远是如初的陈旧而又新鲜，从春到夏，从童年到成年。 生命中，似乎只有这布谷的歌唱是不曾改变的。如果可以，我愿意忽略那抵达我耳边的歌声，早已经不是从我童年时所初见的那只布谷的歌喉里发出的。可我还是忍不住想，童年时邂逅的那一只，它已从这个世界消逝了多少年？ 时间啊，时间！ 半床月色半床梦 白天炙热，夜晚却清凉。 月色铺了半床，我睡在影子里。不敢多看月亮上面的环形山，看多了，总觉得头晕。 读《梦溪笔谈》，刚只读到五分之一处。无定河的流沙，云梦的沼泽，桂屑可以除草，芸草可以辟蠹……我喜欢这种奇奇怪怪的书。 枕着书睡着了，做了很多令人惆怅的梦。 有人说，梦是另一个我们永远不能真正到达的平行空间。 那么，梦里的人生比现实的更枝蔓繁芜，也不能算得上是什么坏事吧。 一生中最寂寞的时刻 夏末。黄昏七点钟的天空布满灰色的云朵（白天的时候，我透过窗玻璃望着它们，那时它们是多么明亮啊，在淡蓝的天穹上飘移变幻）。 一天中最寂寞的是什么时刻？是天空的光线还没有完全消褪，西天的残霞还在固执地怀念着早已落山的太阳，而橙黄色的路灯却次第亮了起来。 一瞬间，很多句子掠过我的脑海，可是我却呆呆坐着，在看不清书页上的字迹却又不想开灯的房间里，两手空空。 那么，一生中最寂寞的时刻，是否也是这样的呢？ 过去了，没有悬念的夏天 这个夏天很短，转眼就已过了七夕。 小的时候，每到立秋，总是心里惆怅：我爱的夏天，就那样走向尾声了吗？ 裙子和冰淇淋，傍晚河里游泳的快乐，晚风中的石桥，纺织娘和萤火虫，乘凉时的鬼故事和打着探险名义的散步……没有了这些的夏天，成年了的毫无悬念的夏天，哪里还值得惆怅呢？ 如今，裙子一年中的任何一天都可以穿。冰箱里冰淇淋的种类很多，却少有食欲。人工泳池里人满为患，我再也不愿意下水。 没有花朵的秋天 确切地说，意识到秋天的降临，也不过是今天的事。就在一两天前，那种炎热还似乎停留在夏季。 傍晚，把夏装都从衣架上取下，一件件叠起来。夏天就这样被折进这些丝质或棉质、有着花朵般色彩的织物里了。要等到来年春天过后，才能再度被打开释放。 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我的秋天没有花朵。桂花是只有香气，没有形体的。菊花，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特别喜欢，虽然我爱着“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这样的句子。 今日小雪 今日小雪，风雨晦暗。以前没想过，节气这样的事，其实也是按照北方的气候定的。小雪前后，长江流域只降雨。 读木心，印象最深的不是《上海赋》，是《竹秀》。 现在，我知道怎么评价木心了。 一个寂寞的人。 无需再用多余的句子。再高的才学、再清傲的性情都是一样，归根结底指向寂寞二字罢了。 默然地想，这样的一个人，托人向心仪的女子要一张像片，然后带在身边，在寒冷的山居夜晚，在笔记本的最后写上满满几页她的名字。害得我也惆怅起来。 立冬南方北方 这是立冬。气温突然降下来。 窗前，有初升的月，很大、很圆、柔红。 总是这样的寒冷里，我就开始向往真正的南方。 或者干脆是北方。 江南的冬天是最难捱的，经历过的人才知道。 南方有蓝的海水。北方有白的积雪。这里什么也没有。 冬天，如果一定要有冬天，我梦想那样的冬天，穿着长长的呢裙坐在火炉前的地毯上，沏一壶浓浓的茶，一边看书，一边漫不经心地用鞋尖把圆木踢到炉膛里去。 只是即使在真正的英格兰，大概也难觅这样的冬季了罢。 月光路 好久没有在冬天的月亮地里骑车和行走了。 安好车后，我放下羽绒服的帽子，也没再戴上手套，把手插在衣袋里，慢慢地走回家。 很安静。安静的月光，映在地上，看上去那么干净。 想起有首歌叫《白月光》的，应该就是这种月光吧。可是那歌很悲伤，而此刻的我并不感到悲伤。 矮矮的影子，空明的心。久违的幸福。 幸福就是在月光地里走时的不心痛。 也许将来的某一个午夜，突然想起往事，会想要流泪。可是此刻的月光路下，有着宛若重生的感受。 回忆之前，忘记之后 四月的最后一天。大雨从夜里一直下到清晨。 楼下的紫藤花都谢了，广场上的矮牵牛却还是开得惊心动魄。怎么可以有那么美丽的颜色。 坐在车窗完全摇下来的车里等待红灯，身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看印在反光镜中的自己的脸，苍白、瘦、漠然。 听着汪峰的歌。一遍一遍。《时光倒流》《回忆之前，忘记之后》。 时光之痛，我永不能免疫，却终于不再深陷。 于是换成一首小女生的歌。那种完全没有技巧的、单纯的旋律，可是因为年轻，如此迷人。 年年知为谁生 我去看望芍药。 它们开得最适宜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花虽仍当盛放，花瓣却已开始憔悴。是那种一点一点失去水分和光泽的枯萎，如同某种疼痛，因为先是缓缓侵入，游离如丝，因此使人失去了警惕，直到心已被占据一大半，这时却已再也无力抵挡。 忍不住用手拂过一朵坠弯枝头的白芍，刹那间极致的质感，有着不可言喻的心荡神驰，仿佛触及情人的肌肤，那是微温的、蕴有生命的丝绸。比起杜拉斯所描写的那种“雨水般的肌肤”还要来得神秘和魅惑，却不知为谁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