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一夜相逢是梦中
文: 秦扬阙
有关某个片刻的故事？那我就同大家讲一段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片刻吧。
那是我在酆都城旅行时发生的故事。众所周知，酆都城又称阴都、鬼城，自古以来就是阴阳两界汇通之处。据传每逢中元，城中举办盛大的祭祀和法会，形式场景与别处不同。那年七月，我正好在蜀中访友，闻此心念一动，打算挑了月半这天前去见识一下。哪知估错了路程，又弄错了两次方向（是这样的，距离感和方向感并不是评判一位旅行家的关键因素，故诸位切莫怀疑我的专业性），找到酆都城时已近子夜，原以为人畜尽息，莫说集会，怕是连住宿都要成问题 。哪知入得城来竟是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门前挂有灯笼，一条通衢大道两侧摊铺栉比，行人游客往来如织，脍膳小吃，诱人食指，茶汤果饮，一应俱全，其热闹程度，竟比那上元新春也不遑多让。唯是一切用具衣着，皆作白色。
走近一看，摊铺上卖的大多是些做工精致的小玩意儿，来买的则都背一口袋，有看中的物件，便打开口袋让摊主挑选己方的货物相易。我虽眼拙，也知道拿出来的俱是平日里见不到的奇珍异宝。偶有行人两手空空，吃喝取用后随意留下半片砖瓦、几张素帛，摊主倒也不以为意，只将所留之物小心收好便了。
我四下游逛，来到一处货摊前，刚捡起一面雕花银镜，忽的眼前白影一晃，一阵“咯咯”娇笑声中，银镜已到了丈余外的一名女子手里。这女子长发漆黑，肤色甚白，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是一阵娇笑，抬手便将银镜朝我丢来。我连忙伸手去接，好容易抱住了银镜，脚下趔趄，又撞上了旁边的路人。那路人转过身来，眼角挂着两行血泪冲着我笑，笑的嘴角都裂至了耳根！我吓得低头，却见手上抱着的哪里有什么银镜，分明是一只白色骷髅！我惊得一把抛掉骷髅，拔起腿就跑！这才发现路上行人，有的额前生角，有的人首蛇身，有的舌头挂出唇外半尺，有的五官全无，只在脸正中央长着一只眼睛，狰狞古怪，个个异像！
此时我已是失魂落魄，恍恍惚惚逃到一条河边，眼见一座石桥横亘，便要跨上，突然！右手手臂被人一把拉住！侧头一看，拉我的人一身文士长袍，五官端正，手足健全，终于是一位正常人。此人对我微微一笑，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指了指河边酒楼。我跟随他来到楼前，见酒旗上写着“梦魂”两字。又上二楼靠窗坐下，一位耳廓尖利、双眼细长的酒保立时端了酒壶酒盏过来，那文士对酒保点头致意，大约是相熟的。文士为我斟上一杯酒，说到：“这酒名‘饮恨’，说是一杯饮尽人间恨，醒来已是尘外身，先生试试？”我听他终于开口，哪有心思喝酒，连忙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文士哈哈一笑，说：“此地阴都，今日又是中元，外面走的自然是阴间人了！”见我满面惊恐，又道：“先生不用惊惶，他们虽非我族类，却是没有恶意的。”说着，便将个中因由为我一一道来。
原来世传的酆都盛会，所指并非白天的祭祀法会，而是入夜之后，为阴阳两界互通商贸所设的这个幽冥集市。鬼蜮多玉石古玩，阴间人却怀念阳世光阴，喜欢有生活气息的日常用品。彼之珍宝，己之寻常，故有逐利商贾联合起来，在每年中元之夜、鬼门关大开之时，于酆都城中举办集市。并将集市布置得如同人间节庆一般，以悦诸鬼。阴灵做买卖最是公平，即便当下没有货物相易，也会留下信物，他日或是提点财路，或是相助度厄，一定会将欠账了结才将信物收回。然而诸鬼最恨被欺，倘若发现货物中有鱼目混珠、以次充好的，必然要令造假者倾家荡产不算，连带着集市上的其他商家在这一年之内的生意也会只赔不赚。所以鬼市虽然利润颇丰，商会的审查制度十分严格，有资格来参加的并不多。况且与阴间往来终究是耗损阳气的事，非是有些胆气的人也不敢前来。
“至于你，”文士喝了一口酒，道：“你从进城门起就一脸新奇四下张望，他们看出你是误打误撞的过路客，于是一起捉弄了你一下。”
我听他言及自己的鲁莽行径，大感尴尬，忙低下头去喝酒。猛然想起，他说此间消费的都是阴灵，那么现下他带我在此喝酒，莫非他也不是人？
文士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又是一笑，说道：“外面这条河名唤三途河，又叫忘川，一过忘川，便是黄泉。你刚才险些踏上的，就是奈何桥。奈何桥上无回头，我若不拉住你，你就要去和他们作伴了。你还怀疑我是鬼吗？”
他如此直言不讳，我只好哈哈一笑，转头假装看窗外河景。此时一轮圆月已爬上中天，流云往复，将月光遮遮掩掩。三途河上笼罩了一层薄雾，就着夜色将对岸光景混淆。河中漂着很多河灯，其中最大一座径长三丈有余，形如莲花，灯上用木板搭出个台子，四角各点了一盏银灯。我又觉好奇，问文士这是作何用处？文士笑而不答，示意我往河岸看去。
只见先前集市上的阴灵们都陆续聚到了三途河边，几位形状各异的鬼怪走了出来，手中都抱了一件乐器，或琴、或箫、或琵琶、或唢呐，各自踩了一盏河灯向中间的莲花台飘去。登台后也不见哪里有桌椅，诸鬼就这么在虚空中坐定。抱琵琶的鬼轮指拨出几个起音，一位白衣女鬼从鬼群中飞出，以河灯借力，几个起落飞到了莲花台的中央。仔细一看，竟然就是之前抢我银镜的那位女子！女子足尖一点，手中一把绢扇一扬，所有乐器一时响起，一场鬼蜮歌舞就此展开。
谁将彩袖轻舞
谁持玉钟相送
谁饮三千弱水
将朱颜看作碧浓
谁登高楼揽月
谁摇羽扇寻风
谁舍一身功名
画遍柳青与桃红
谁知别离苦
谁在盼相逢
谁点一盏青灯
等谁来共谁的梦
谁知别离苦
谁在盼相逢
谁点一盏青灯
等谁来共谁的梦
曲调起伏婉转，女子边舞边唱，天上明月和水中灯火交相辉映，将女子的身姿投射在薄雾之中，便真的如一场梦一般。我正陶醉中，斜眼却瞄到文士的神色甚异。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女子身上，虽也是面带微笑、淡然欣赏，眼眶中却隐隐有泪光闪动。
我待要相询，那边“铮”地一声，原来是歌曲终了。女子收扇敛声，三途河上的雾气在这一瞬间尽数散去，露出了对岸一片火红色的曼珠沙华，绵延起伏，不见边际。此岸所有的阴灵鬼怪，纷纷跳上河灯，连同那座莲花台，一齐穿过忘川，驶入彼岸。雾气在他们身后重聚，渐渐将如雪身影和如火花海一一隐去。终于，河面上只剩下婆娑月影，以及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的幽寂。
是夜，文士再不多话，只管酒保多要了两壶饮恨，拉着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我不胜酒力，很快便醉了。迷迷糊糊间，听见文士口中不住地唤“阿袖……阿袖……”，我还想问“阿袖”是谁，架不住困意袭来，一歪头，便睡倒过去。
次日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某间客房的床上，推门出去，已是日上三竿。我拉住一位跑堂问昨夜那位白衣文士在哪，跑堂却说：“什么文士？昨夜您独自一人入夜才来，一来就非要坐在那边靠窗的位子喝酒，喝过了子夜都不肯走，我们老板看您给的小费多，便由您待着，后来您喝醉了，老板就吩咐我给您打扫一间客房，扶您去休息了。诶您可看好了啊，我可没动您任何财物……”
我闻言一阵茫然，走出店门，抬头却见匾额上分明写着“醉仙楼”。正自莫名间，怀中掉出来一张纸笺，上面用小楷写着一阕词，落款是“小山留”。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不见 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秦扬阙，金融从业人员，人间无恨是狂欢。新浪微博：@秦扬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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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一夜相逢是梦中
文: 秦扬阙
有关某个片刻的故事？那我就同大家讲一段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片刻吧。
那是我在酆都城旅行时发生的故事。众所周知，酆都城又称阴都、鬼城，自古以来就是阴阳两界汇通之处。据传每逢中元，城中举办盛大的祭祀和法会，形式场景与别处不同。那年七月，我正好在蜀中访友，闻此心念一动，打算挑了月半这天前去见识一下。哪知估错了路程，又弄错了两次方向（是这样的，距离感和方向感并不是评判一位旅行家的关键因素，故诸位切莫怀疑我的专业性），找到酆都城时已近子夜，原以为人畜尽息，莫说集会，怕是连住宿都要成问题 。哪知入得城来竟是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门前挂有灯笼，一条通衢大道两侧摊铺栉比，行人游客往来如织，脍膳小吃，诱人食指，茶汤果饮，一应俱全，其热闹程度，竟比那上元新春也不遑多让。唯是一切用具衣着，皆作白色。
走近一看，摊铺上卖的大多是些做工精致的小玩意儿，来买的则都背一口袋，有看中的物件，便打开口袋让摊主挑选己方的货物相易。我虽眼拙，也知道拿出来的俱是平日里见不到的奇珍异宝。偶有行人两手空空，吃喝取用后随意留下半片砖瓦、几张素帛，摊主倒也不以为意，只将所留之物小心收好便了。
我四下游逛，来到一处货摊前，刚捡起一面雕花银镜，忽的眼前白影一晃，一阵“咯咯”娇笑声中，银镜已到了丈余外的一名女子手里。这女子长发漆黑，肤色甚白，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是一阵娇笑，抬手便将银镜朝我丢来。我连忙伸手去接，好容易抱住了银镜，脚下趔趄，又撞上了旁边的路人。那路人转过身来，眼角挂着两行血泪冲着我笑，笑的嘴角都裂至了耳根！我吓得低头，却见手上抱着的哪里有什么银镜，分明是一只白色骷髅！我惊得一把抛掉骷髅，拔起腿就跑！这才发现路上行人，有的额前生角，有的人首蛇身，有的舌头挂出唇外半尺，有的五官全无，只在脸正中央长着一只眼睛，狰狞古怪，个个异像！
此时我已是失魂落魄，恍恍惚惚逃到一条河边，眼见一座石桥横亘，便要跨上，突然！右手手臂被人一把拉住！侧头一看，拉我的人一身文士长袍，五官端正，手足健全，终于是一位正常人。此人对我微微一笑，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指了指河边酒楼。我跟随他来到楼前，见酒旗上写着“梦魂”两字。又上二楼靠窗坐下，一位耳廓尖利、双眼细长的酒保立时端了酒壶酒盏过来，那文士对酒保点头致意，大约是相熟的。文士为我斟上一杯酒，说到：“这酒名‘饮恨’，说是一杯饮尽人间恨，醒来已是尘外身，先生试试？”我听他终于开口，哪有心思喝酒，连忙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文士哈哈一笑，说：“此地阴都，今日又是中元，外面走的自然是阴间人了！”见我满面惊恐，又道：“先生不用惊惶，他们虽非我族类，却是没有恶意的。”说着，便将个中因由为我一一道来。
原来世传的酆都盛会，所指并非白天的祭祀法会，而是入夜之后，为阴阳两界互通商贸所设的这个幽冥集市。鬼蜮多玉石古玩，阴间人却怀念阳世光阴，喜欢有生活气息的日常用品。彼之珍宝，己之寻常，故有逐利商贾联合起来，在每年中元之夜、鬼门关大开之时，于酆都城中举办集市。并将集市布置得如同人间节庆一般，以悦诸鬼。阴灵做买卖最是公平，即便当下没有货物相易，也会留下信物，他日或是提点财路，或是相助度厄，一定会将欠账了结才将信物收回。然而诸鬼最恨被欺，倘若发现货物中有鱼目混珠、以次充好的，必然要令造假者倾家荡产不算，连带着集市上的其他商家在这一年之内的生意也会只赔不赚。所以鬼市虽然利润颇丰，商会的审查制度十分严格，有资格来参加的并不多。况且与阴间往来终究是耗损阳气的事，非是有些胆气的人也不敢前来。
“至于你，”文士喝了一口酒，道：“你从进城门起就一脸新奇四下张望，他们看出你是误打误撞的过路客，于是一起捉弄了你一下。”
我听他言及自己的鲁莽行径，大感尴尬，忙低下头去喝酒。猛然想起，他说此间消费的都是阴灵，那么现下他带我在此喝酒，莫非他也不是人？
文士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又是一笑，说道：“外面这条河名唤三途河，又叫忘川，一过忘川，便是黄泉。你刚才险些踏上的，就是奈何桥。奈何桥上无回头，我若不拉住你，你就要去和他们作伴了。你还怀疑我是鬼吗？”
他如此直言不讳，我只好哈哈一笑，转头假装看窗外河景。此时一轮圆月已爬上中天，流云往复，将月光遮遮掩掩。三途河上笼罩了一层薄雾，就着夜色将对岸光景混淆。河中漂着很多河灯，其中最大一座径长三丈有余，形如莲花，灯上用木板搭出个台子，四角各点了一盏银灯。我又觉好奇，问文士这是作何用处？文士笑而不答，示意我往河岸看去。
只见先前集市上的阴灵们都陆续聚到了三途河边，几位形状各异的鬼怪走了出来，手中都抱了一件乐器，或琴、或箫、或琵琶、或唢呐，各自踩了一盏河灯向中间的莲花台飘去。登台后也不见哪里有桌椅，诸鬼就这么在虚空中坐定。抱琵琶的鬼轮指拨出几个起音，一位白衣女鬼从鬼群中飞出，以河灯借力，几个起落飞到了莲花台的中央。仔细一看，竟然就是之前抢我银镜的那位女子！女子足尖一点，手中一把绢扇一扬，所有乐器一时响起，一场鬼蜮歌舞就此展开。
谁将彩袖轻舞
谁持玉钟相送
谁饮三千弱水
将朱颜看作碧浓
谁登高楼揽月
谁摇羽扇寻风
谁舍一身功名
画遍柳青与桃红
谁知别离苦
谁在盼相逢
谁点一盏青灯
等谁来共谁的梦
谁知别离苦
谁在盼相逢
谁点一盏青灯
等谁来共谁的梦
曲调起伏婉转，女子边舞边唱，天上明月和水中灯火交相辉映，将女子的身姿投射在薄雾之中，便真的如一场梦一般。我正陶醉中，斜眼却瞄到文士的神色甚异。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女子身上，虽也是面带微笑、淡然欣赏，眼眶中却隐隐有泪光闪动。
我待要相询，那边“铮”地一声，原来是歌曲终了。女子收扇敛声，三途河上的雾气在这一瞬间尽数散去，露出了对岸一片火红色的曼珠沙华，绵延起伏，不见边际。此岸所有的阴灵鬼怪，纷纷跳上河灯，连同那座莲花台，一齐穿过忘川，驶入彼岸。雾气在他们身后重聚，渐渐将如雪身影和如火花海一一隐去。终于，河面上只剩下婆娑月影，以及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的幽寂。
是夜，文士再不多话，只管酒保多要了两壶饮恨，拉着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我不胜酒力，很快便醉了。迷迷糊糊间，听见文士口中不住地唤“阿袖……阿袖……”，我还想问“阿袖”是谁，架不住困意袭来，一歪头，便睡倒过去。
次日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某间客房的床上，推门出去，已是日上三竿。我拉住一位跑堂问昨夜那位白衣文士在哪，跑堂却说：“什么文士？昨夜您独自一人入夜才来，一来就非要坐在那边靠窗的位子喝酒，喝过了子夜都不肯走，我们老板看您给的小费多，便由您待着，后来您喝醉了，老板就吩咐我给您打扫一间客房，扶您去休息了。诶您可看好了啊，我可没动您任何财物……”
我闻言一阵茫然，走出店门，抬头却见匾额上分明写着“醉仙楼”。正自莫名间，怀中掉出来一张纸笺，上面用小楷写着一阕词，落款是“小山留”。
彩袖殷勤捧玉钟
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
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不见 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
犹恐相逢是梦中
秦扬阙，金融从业人员，人间无恨是狂欢。新浪微博：@秦扬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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