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推车2010年第8期

  1   郎六伯喊车停下来。停下,停下,我要下车,一只手已抓住提包往门口挤,车窗外是朝城的一条胡同。有的认得是郎六伯,瓦塘南街的,几年前从西都退休回家。提醒说:这可能是最后一趟车,你现在下车再走怕是赶不上车了,如果没有急事就不要下。郎六伯的提包里露出半截的笛子,有人知道他爱吹笛,大概在厂里的时候是一个吹笛的好手,还是劝他不要下。郎六伯有些充耳不闻,径直地朝车门走,眼看那个胡同呼地闪过去了。郎六伯急起来,嚷着:停车,停车,快停车,我要下嘛!   司机说:真的是最后一班车,你下去要多长时间,我可不能等时间长的。   郎六伯说:我不用等。   记忆深的人都说郎六伯那天往胡同里走了。好长时间过去,瓦塘南街的人才知道郎六伯下车和一辆手推车有关。   郎六伯按说是我的一个远房大伯,在我的远房伯后来一次次去朝城的时候我们都还蒙在鼓里,以为那不过是郎六伯对城市生活的一种思念,郎六伯的前半生在西都那个大城市里。   郎六伯现在还记得他年轻时看过的一个电影《青春万岁》,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把我们的青春编成六彩的璎珞……青春怎么能万岁呢,那个年代喊万岁喊疯了,连桥上的疯妈妈也在喊:什么都是万岁,像现在古装剧满朝文武朝着龙椅上的一个人: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在西都他曾经在一天的傍晚听见一个年轻人在桥上发狂:所有,所有的女人都来吧!我要你们。那个年轻人后来栽到了桥下,毁在几个女人的穷追猛打,宜将剩勇追穷寇,所有的日子没有来得及品尝。那是西都为他留下的阴影。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过去之后,郎六伯回到了我们瓦塘南街。他怏怏地越过村西的河滩,沧河滩除了没有以前亮晶晶的水还是老样子,沧河桥边的槐树林也没有了,过分的眼亮让他有些失望。所有的日子都过去了,是一个人的返老还乡。他在沧河滩上想着瓦塘南街的亲人,马蝴蝶,儿子;儿子,马蝴蝶。有一个孙子,前几年上学留在外地了,像他一样每次返乡都是一个过客。像在等待他的到来,马蝴蝶,他的妻子我喊大娘的那个女人,在他回到瓦塘南街的那一年秋天突然病了。马蝴蝶在一天的黄昏从楼板上摔下来半身不遂,60多岁的人禁不住摔的。那一晚郎六伯被摔打声惊醒,看见一个黑团从楼板上往下滚,像一头猪踉踉跄跄,郎六伯呼腾坐起来,待他清楚情景,马蝴蝶已经扑扑嗵嗵滚下来。他拽住马蝴蝶时,她疼痛得蜷缩,半夜里送了医院,落了个半身不遂。   半月之后马蝴蝶吐出话来,抓住郎六伯的手,吞吞吐吐:幸亏你回来了,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我一直不舍得得病,你一回来我接二连三地病相来了,先是我的脚突然疼痛,再是我多年没犯过的胃病犯了,现在又被摔成这样。   马蝴蝶说,老郎,你遭罪了。   郎六伯摇摇头,不遭罪,这多年不在一起,我回家就是为侍候你的。郎六伯拍拍膀头,我吃饭倍香,身体倍棒,侍候你十年二十年没问题。   郎六伯在大娘住了几个月的院后,天天推着一辆手推车走过瓦塘南街。郎六伯的头发明显得比刚回来时白多了,乡村的风把他的黑白相间的头发竖起来,他赶忙掉过头,不让风吹着马蝴蝶,让自己的背对着风,把风挡在背后。天凉的日子把马蝴蝶往阳光处推,天热的日子往树阴下走。有时候还掏出笛子吹几个曲子,一边吹一边眼睇着马蝴蝶。马蝴蝶说:好,老郎!郎六伯说:好,马蝴蝶,你只要想出来透风我不让你在家憋屈着。大娘的话语不太方便,或者说有时候她不想说话,因为表达的障碍影响了她表达的欲望,马蝴蝶喜欢用她的手势,他顺着马蝴蝶的手势,叫他往东他不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打鸡,叫他往外走他不在村里。好像郎六伯已经是一台机器,那机器是受一个叫马蝴蝶的人指挥的,他在有一天顺着马蝴蝶的意思去了沧河湾的一个槐树林里,然后一直走,走到河湾里的一个岔水沟边,岔水沟边有一棵水曲柳,水曲柳很粗了,有五把八把粗,水曲柳憋出很多的枝杈,褐色的树身树皮翘动着。马蝴蝶仰着头,眼一眨不眨,有一串泪憋在眼窝。马蝴蝶仿佛看见树杈上的一根腰带,有一个女人拽着腰带,在她松手时被风吹走了,吹进了沟岔里,风掀动波浪把腰带漩进了漩涡,冲进了沧河,似一条鳝鱼,她搂着柳树,仰头盯着舞动的柳枝。尔后她癫狂地去了车站,离瓦塘南街几里之外的塔岗火车站,现在那个小站早被撤了,她在风中一直在车站上站着。马蝴蝶忽然想起她不应该来这个地方的,怎么来了这个地方,那个当年伤过她心的人现在正忠心耿耿地推着她。她挥挥手,说:走吧!郎六伯还在臆症,还没有走的意思,还在望着柳树。兴许这个人是知道的,知道她在那一年的伤心,那一年的失望,这个人最后还是回来了。她再次催着他,这一次是喊了,手推车咯咯噔噔出了树林,沧河水在眼前了,她想再去车站,顺着当年她走过的道,沧河边的小路。她对自己摇了摇头,不该了,人都是整熬过来的,这辈子的日子都是熬过来的。   她听见了流水的欢畅。   有一天他推着推着,把她推到朝城。朝城不是他们的县城,朝城是另外一个县的县城,但离瓦塘南街近,似乎也方便一些,通了班车。过了瓦塘北街就是朝城的地界,他在越过几个村庄时看见往朝城的班车。他俯下身,说我们坐车吧?   郎六伯推着马蝴蝶逛着朝城。后来的故事都是这样在朝城种下的。他推着马蝴蝶在朝城旁若无人,他在大街上问着,你们朝城的公园在哪里?有人很热情地告诉他,是一个肥胖的女人,女人肥胖的手指着,两只眼睛又贼溜溜地看着马蝴蝶。说:大哥,你这是带夫人逛公园啊?女人看着郎六伯两只手攥着的手推车,手推车是精致的,结实的,坐在手推车里的女人很舒服,身上干干净净的,病情没有使手推车上的女人消瘦下去,反而白白胖胖的。胖女人摸着手推车,锃亮的推手,镶红色瓷边的车筐,倚的地方厚厚的,倚垫的后边有一幅画,挂在倚垫后边的是一挂彩色的风铃,像一只喇叭花,不仔细看简直是画在空中的一朵花儿。车筐里还搁着一台小收音机,收音机正��地响着,是一个花旦的戏腔。胖女人对郎六伯的手推车有些恋恋不舍起来,说:大哥,你这手推车挺讲究啊。郎六伯笑笑,忘记了该马上推着马蝴蝶往朝城的公园去,说:是一个好手推车,好的推着舒服,病人坐里边也舒服,我从西都寄过来的。胖女人说:噢,怪不得我在朝城没见过这么好的手推车!   你家也有手推车?   对,我老伴也坐在手推车上。   郎六伯的手推车的确是从西都寄过来的,在马蝴蝶住院后,医生告诉他,你老伴出院怕暂时要坐在手推车上了。他攥着马蝴蝶的手,想起在西都见过的一种手推车,他的副厂长的老伴就坐在一辆锃亮的手推车上,副厂长在每天的傍晚推着他的老伴逛街,有时在厂里的花坛转圈儿,有时候是厂长的女儿、女婿推着。他在西都是一个人,一个人逛街绕花坛的时候常遇见厂长和他的手推车,那时候厂长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也会坐手推车的。郎六伯问厂长在哪里买这么漂亮的手推车。厂长说:就是我们西都产的啊,西都的医疗器械厂很有名气的。第二天他去看了那个手推车的生产厂家,去大门口的产品展览室看了手推车。那时候说不清自己的心态,他闭着眼想着如果自己坐在了手推车上是什么样子,推自己的是谁,他在夜里梦见自己坐在手推车里,推他的不是儿子,不是马蝴蝶,而是一个大个长脸的护士。那个护士是他在西都的一个故事。护士是西都汽车制造厂的,那一年在全厂很有名气的郎六伯住了院,郎六伯的名气是因为他在外援时为厂里争了光,被评为全省的劳模,在工地上万人中郎六伯脱颖而出。郎六伯是在鲜花和掌声中去外援的,又是在鲜花和掌声中回到厂里。回来那年他被厂里派出去疗养,厂里还为他们的疗养派了个联络员,就是那一名护士。

  他在疗养时真的病了。郎六伯奇怪,人越干越没灾没病,人休假反而病出来了。原来所谓的富贵病就是这样得来的,要知道我进什么疗养院呀。说起来自己也是被逼的,不来不行,想多做贡献和时间赛跑不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给你个指标,要你疗养是为了让你养精蓄锐,干革命更有劲头。既然这样说那就不能不来了,来了就不能不安心疗养了。谁知道真疗养出病来,而且是中风,医生说这是透支的结果,这话是悄悄说给他听的,为革命工作是不能说透支的。   那个随过来的护士叫胡小凤,他一病胡小凤有事儿干了,本来没有什么事儿干,每天和疗养院的护士在一起,除了照顾他们就是和护士们一起照顾其他人干其他事情。胡小凤和郎六伯在一起的时间最多,还要用热手巾给他热敷,给他在中风的地方针灸。胡小凤是一个大个子,又苗条又丰满,她的丰满不是胖,是把衣服挤出个样子来,几个来疗养的人在身后都夸胡小凤的身架。胡小凤在他的身边大家都情绪好,郎六伯也因为胡小凤病情很快往好处转,很快恢复起来,郎六伯有些后悔自己的身体好得快,不用热敷不用针灸闻不着她身上的芳香了。有一次郎六伯呓语似的对胡小凤说:我要是再病几天多好!胡小凤歪过头,咬住一绺头发,说郎小六你说什么,什么意思,你这不是傻话么,有几个病人不想自己快好的。郎六伯说:有!胡小凤问:为什么?郎六伯吞吐:为,为,为什么呢?为,为一个人不天天坐在身边了。胡小凤脸朝向墙,把一个背给郎六伯,郎六伯一伸手拽住了她的长辫子,胡小凤一转身火辣辣的眼看着他,有一滴潮润落在了郎六伯的脸上。郎六伯得寸进尺,顷刻间懂得了眼泪的含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揽住了胡小凤。   马蝴蝶去柳树林就是这个时候。   尔后马蝴蝶拉着儿子的手去了西都。一场风波在僵持后过去了。   郎六伯在胖女人的指引下找到了朝城公园。手推车穿过朝城的两条大街,穿过朝城市场,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市场招展。马蝴蝶说:可惜我老了,不然我会好好地侍候你。这话是附在马蝴蝶的嘴边听的,郎六伯点点头,说:马蝴蝶你想穿什么衣服,我给你买的。马蝴蝶摇摇头,我这样子穿什么呢。可是郎六伯停住了,他看见一件绣着蝴蝶的老年服。郎六伯给她讲在西都听过的一个故事:上海30年代有一个影星叫胡蝶,在她的婚礼那天上海一家服装行给她设计的礼服是绣满了蝴蝶的旗袍。   马蝴蝶却不要他看中的衣服。马蝴蝶用手势指:走吧!郎六伯没看,他固执地要把那件衣服买下来。说马蝴蝶,你穿过绣着蝴蝶的衣服吗?马蝴蝶摇摇头,她不想穿什么绣着蝴蝶的服装,她的话迟钝,脑子里清晰,没用,一生没有离开过村子的她见过的蝴蝶多了,彩色的、白色、灰色的,像棉花的花瓣像刚开屏的桃花杏花的翅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马蝴蝶,爹妈为什么给她起一个蝴蝶的名字,让她慢慢地因自己的名字喜欢上蝴蝶。她不知道有一个所谓的影星叫什么胡蝶,那样的生活离她很远,遥远得没有了距离的概念,她不想听郎六伯谈什么那个叫胡蝶的人穿过什么绣了一百只蝴蝶的婚服,那些蝴蝶是画家是裁缝手下的蝴蝶,离自己的距离遥不可及。她坐在手推车上,眼前幻化出一只只一群群蝴蝶,成片地在村外的田野上在村外的河滩上、在草地上在草棵间飞翔、舞蹈。一到秋天马蝴蝶最喜欢的是棉花地,棉花地里的蝴蝶最多,似乎是它们的聚集地,也为此马蝴蝶多年都要在她家的小片地里种上棉花,棉花棵渐渐长大,蝴蝶开始在棉花地里飞舞,一会儿落在花棵上,一会儿旋在半空。棉花棵长高了,蝴蝶更喜欢,马蝴蝶来花地更勤,有时候她在花地里和蝴蝶们戏耍,脸上漾着微笑,有时候静静地坐在田埂看蝴蝶的轻歌曼舞。每年棉花熟了,大骨朵大骨朵的花骨朵开放了,开出雪白的花絮,一到这时候离花期的尽头不远了,往往就是最灿烂的时候也是收割期,花棵要腾开了,即使不腾,蝴蝶们也不缠绕了。马蝴蝶隐隐地有些失落,这时候她想到她种在院里的棉花,那是故意晚种的花,她就是想多看看开放的花,看看花地里的蝴蝶,让花和蝴蝶多陪她一段时光。在地里的棉花落时院里的棉花正灿烂地开着,她在地里喊:蝴蝶们,去我家院子里看花吧,跟我走。一群蝴蝶飞在她的头顶上,一打开院门,一窝蝴蝶在花地里,一条街的女人跑过来,看见蝴蝶在院子里绕,绕成了一个个花环。   马蝴蝶有些想她的蝴蝶了。   那件衣服最终被郎六伯买下,装在袋子里挂在车把上,晃晃悠悠往朝城公园去。   马蝴蝶忽然说:老郎,我要回家!      2   再去朝城是半月之后,天凉了,马蝴蝶的头上多了一顶手织的帽子,脖子里多了一层围巾,是郎六伯强围上去的,她的手上戴上了一副手工手套,是她自己以前打的。马蝴蝶是一个爱干净有洁癖的人,她多年自己在家,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终于去了朝城公园,一场秋风一场凉,有些花已经落了,更艳的是秋天世界里的菊花。马蝴蝶坐在手推车上,看见了一群女人在坦朗处跳舞,扭着一种秧歌。马蝴蝶举举手,手推车停下来,马蝴蝶是跳过秧歌的,从蝴蝶的舞蹈里受到启发,瓦塘南街逢年过节的秧歌队里一定会有马蝴蝶的,她的身架保持得好,穿着得体,特别爱干净的马蝴蝶有些与众不同。马蝴蝶在公园里看一群女人跳秧歌突然想说话了,秧歌在她们的脚下变得太笨了。马蝴蝶使劲地挥手。马蝴蝶说:我来教,教恁。那句话喊出来把郎六伯吓了一跳,把马蝴蝶自己吓了一跳,好像铁树开了花,哑巴开了口,天天说话慢吞吞的马蝴蝶竟然喊了,一群人都朝马蝴蝶看来;看见马蝴蝶坐在轮椅上,手在半空悬,握手推车的人正张着大嘴。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怎么教我们呀?可是她们围过来了,在即将围到手推车时郎六伯赶忙把头俯下来,问:老马,你刚才说什么,那么流利,你再说一遍,说下去,你不要怕。马蝴蝶的手到了下颌,话语又慢下来,你对她们说,不要来。已经来不及了,女人们围过来,七嘴八舌;有夸手推车漂亮的,有夸马蝴蝶有福气,甚至夸她的帽子、她的手套。马蝴蝶被围观的阵势逼得越发说不出话来,都不知道自己刚才的流利是怎么流利出来的。她的眼只好不大流转地顺着她叫的手势转,使劲地听着他们的话头,想着该怎样来收拾惹出的场面,我成了这个样子竟然挑剔人家,真是祸从口出。马蝴蝶的身子不大自由但还是基本恢复了正常,不然她说不出那样的话,这时候她勉强地有些费力地挥了挥手,慢条斯理,说:对不起,我这个样子咋说出了这话,你们不要在意。   一个高个子腰肢还很细的女人挨她最近,说:大姐,你不用埋怨自己,你没有说出错话,人都有看见别人忽然想说话的时候,你说,你说给我们听,你们的秧歌是怎么跳的,取长补短,我们不介意,我们想听。   对,周大姐说得对,跳秧歌锻炼身体,跳得好还有艺术。   马蝴蝶觉得她们越说越深了,说得她都听不懂了,什么艺术,就是跳起来好看,有劲道,像手擀面,抓起来揉几个圈下到锅里好吃。那个被叫做周大姐的已经攥住她的手:大姐,不介意,你不能跳,你能说给我们的,告诉你,区里要办社区秧歌赛,我们这是先做准备,排练排练,你说说我们听大姐。   再不说就不好了,就言不由衷了。郎六伯俯下身,说你们别急,她这个样子是说不快的,要慢慢说。又俯身:说吧蝴蝶,老马,你别急,你慢慢给人家说。   马蝴蝶吐出一口气,马蝴蝶说话不再那么流利,意思却表达出来了。说,你们的腰布有些短,飘不成更好的样子。一群人都往腰布上看,抻起来在空中比。马蝴蝶又说,你们的脚还动得有点小,动作没,没力,要这样。马蝴蝶禁不住又比起来。   马蝴蝶摁摁自己的腿,腿太不争气了,要是好好的,马蝴蝶会和她们跳。马蝴蝶没说,马蝴蝶说的是,我有个堂妹妹,哪天让她过来和你们跳跳,她比我扭得好。周大姐说好,又若有所思,哦,想起来了,我有一个表妹也在你们那个乡,也扭秧歌的,我让她过来,把城乡的秧歌结合起来。

     3   马蝴蝶和郎六伯在朝城住下来。第一夜他们住在一个宾馆的房间里,说起来奇怪,住在朝城是马蝴蝶突然提出来的。那一天他们又去朝城公园,遇见了那天问路的胖女人,胖女人也推了手推车,手推车上坐着一个发胖的男人,是胖女人的丈夫。在相遇的瞬间他们停住了,都看着对方,胖女人说:那你们住哪儿?郎六伯指了指宾馆,说:一个亲戚的房子,在宾馆后边。就是那一夜住在了宾馆里。就是那一天答应给胖女人从西都寄一个手推车过来,和他们一样的手推车。   吃了饭,郎六伯把水打开了,把盆池里放了温水,把马蝴蝶抱过去,蒸腾的热气还在漫溢,秋天的房间被薰成了春天的气氛。马蝴蝶被抱进浴盆,马蝴蝶想这个老郎手一指就住在宾馆了,那一指完全是下意识的,但他不知道顺了马蝴蝶的心情,在手推车离开公园时,郎六伯径直地朝宾馆走来,马蝴蝶说:老郎,真住下呀?郎六伯停下来,你说。马蝴蝶真噎住了,真慢慢地动了脑筋,然后扭过头,抬眼瞅着老郎,说:住!   热气一窝窝像秋季里的雾。郎六伯抱着马蝴蝶的身体,雾慢慢地稀落,郎六伯手揉在马蝴蝶的身体上,忽然发现,马蝴蝶的身体原来这样好看:细高的身材没有因为年龄臃肿,她的大腿、腰部、臀部光滑而细腻,没有松弛,一个60岁的女人竟然还保持了这么好的肌肤,在一个村庄。他停下来,所有的灯光都亮着,他甚至用脸贴过去,贴马蝴蝶的肌肤,用额头贴过去,贴过她的脸、她的胸部、她的腋窝、她的乳房、她的小腹、她的臀部、她的那个神秘的峡谷、又贴过她的腰她的背她的后颈,尔后在浴盆里他把马蝴蝶紧紧地深深地抱住,搂得很紧,听见了马蝴蝶的喘息,冥蒙中他看见了蝴蝶的飞翔,在宾馆的房间、在通往瓦塘南街的路上、在朝城的公园、在棉花开絮的大地。他终于听见马蝴蝶一字一板说,老郎,你欠我,欠我的太多了。      4   他们换了家旅馆。其实是这样的,他们在宾馆住了两夜,在窗前俯瞰着大街,是一个落地窗,马蝴蝶坐在靠窗边的床上,手扶着窗栏,城市的景色一幕幕掠过。郎六伯在沙发上吹笛。太阳出来了,风住了,天色漫暖起来。郎六伯把马蝴蝶抱下楼,让她坐在手推车上,开始在朝城散步。除了朝城公园,朝城有两条河流,一条越城而过,沿河修起几公里的河边长廊,秋天的阳光下草坪闪着绿色,河水流淌着。这是必修课,每天从宾馆出来郎六伯推着她先走上河堤的长廊,轻轻地一节节走,就像两个人倚着散步,郎六伯尽量地把步子压下来。郎六伯对朝城有所了解,这几天还买了几本关于朝城的书。他娓娓地对马蝴蝶讲,说河叫洹河,是隋唐大运河的一个支流,中国的大运河分京杭大运河和隋唐大运河。马蝴蝶不想听,说你个老郎,你别跟我唠叨,什么大运河,洹河的,好好地跟我转转就行。郎六伯还是要说,说隋唐大运河有多长,京杭大运河有多长,说我也是现炒现卖,你不要烦我说。马蝴蝶听出来了郎六伯是在没话找话说,是在找一种和自己唠嗑的方式,是有一种说话的念头,有欲望,那就随其自然让他说吧。这样说着,郎六伯又去了一条河,那条河凭空换了一个方向,由西而东,叫淇河,河水清澈,清清流淌,河中的青石随处可见。郎六伯又滔滔不绝地讲,说他当年充军在这里一带打过仗,在这里一个叫三王庄的村里住过,有一年他病了,是三王庄的老王照顾他。马蝴蝶说我知道,那几年你春节回家就是去看他,去谢谢人家,可惜老王走得太早了。可不是吗,郎六伯仰着头,朝西边朝淇河的上游看,停顿下来,说,那一天我们去三王庄看看,快十月初一了,为老王扫一次墓。再之后就是去朝城公园,去逛朝城的大街。城区的架子拉得大,逛了几天也没逛完,况且郎六伯有计划,把朝城的胡同都进一进,看看朝城的胡同和西都的区别。每天夜里郎六伯为马蝴蝶洗澡,让马蝴蝶泡着,一层一层雾在马蝴蝶身上缭绕。马蝴蝶有洁癖,据说长期独自在家的女人都有洁癖,马蝴蝶好的时候每天洗身,每天洗脚,衣服是穿三天换洗,被子是太阳好了就晒。泡在水里真好。头两天马蝴蝶心安理得地住在宾馆,老实说她和郎六伯都有自己的小金库,现在他们没有负担,别说给儿子钱,儿子还不断地给家寄钱,回来的时候给家丢钱,所以马蝴蝶没有心疼。第三天马蝴蝶心疼了。她在郎六伯又一次推着她往宾馆的路上,挥了一下手,对郎六伯说,停!郎六伯没有及时刹车,因为前边正是一条繁华的街道,是朝城的红旗商场,传送电梯正把一批客人传下来。此时的红旗商场门口有些拥挤,他听到了那个停字,但他必须绕过嘈杂的人流,才能把手推车停在一个安稳安静的地方,才能静下心听到马蝴蝶说话。有时候他还会把马蝴蝶丢在一个安全的不算嘈杂的地方,去红旗商场买一些日常用品,比如好吃的和要用的卫生纸,一些必备的药物,红旗商场的一楼有一个医药超市。在他停下要往红旗商场去时马蝴蝶又一次举起手来,有话要说。郎六伯注意到了她的手势,停下来,仄过头,他高大的身躯像字母S,马蝴蝶示意走近她,他抓住车把听见马蝴蝶说:老郎,我们不能再住在宾馆了。   第二天,他们找到了这家小旅馆,比宾馆要便宜的多,一天才30块钱,当然条件和宾馆比要差一些,不过它很僻静,在宾馆后边的一条胡同里。能洗澡、能做饭、能看电视,从这些看没有什么变化和差异,差异就在它的建筑不是楼房,装修的不是豪华,没有配套设施。马蝴蝶倒心安理得,郎六伯又抱她洗澡,两个人又泡在浴盆里。郎六伯突然问:老马,这地方行吗?马蝴蝶一条龟样地在水里卧着,水面下的腿清清楚楚,老了的草地被水泡成了一朵花形,宛如一瓶墨水在水底洇开。马蝴蝶把手在水中张开,抬起头,说:咋不行啊,没有什么区别啊,却省了一多半的钱。   郎六伯抓了一把水撩在脸上。不单是省了一半钱的事,条件还是有区别的,比如说楼梯,楼外的环境,电视的质量,连这浴盆都是有区别的。   不有区别,人家傻了,白便宜几十块钱。   也是。   马蝴蝶挣了身子。说:老郎我问点事。   问吧。   你在外边有吗?   啥?   啥,装糊涂呀,你眼前是啥?   郎六伯摇头。   说真话。   没有。   没有和一个人这样洗过澡啊?   没。   我不会在意了,这么大年龄了,你说吧。   我说啥?   你眼前一个白瓷样的人你能不动心吗?   郎六伯没有回答。   真没有啊,一身白净的女人?   郎六伯仰着头。郎六伯忽然想哭,凄楚起来,他想起了一个人几十年在外的寂寞。郎六伯无言地看了看自己下身,那个东西已经早蔫了,比自己退休得还早。   你不是有个,有个护士吗?   就那一个,你知道,很短,也没啥事。   说吧,有啥事也没啥了,怎么样,她的滋味可以吧?   郎六伯摇摇头。   你长年累月的不回来,你不想啊?   想,想过,有过想的时候,可后来不想了,找个人也没那么容易。   那地方你管得了啊,它不翘啊,它不让你憋得难受去找谁啊?   早蔫了。   你管得了啊?   它归脑子管的,脑子里不想它就翘不起来。   闹什么啊,老郎,把我们的好多事也都耽误了,我们不应该只有一个儿子……   郎六伯不说话,他想问问马蝴蝶类似的话,拍了拍马蝴蝶的屁股忍住了。马蝴蝶兀然说:老郎,你趴过来,照那个地方。   郎六伯趴过去,真趴过去把马蝴蝶的一片墨草掩住了,手从水中搂过去,一对老了的乳房在水中光滑地漂起来,他们像两条鱼在温泉中头颈相碰。      5   我要去西都。这是马蝴蝶突然说的。   说这话时,春天的花已经开了,马蝴蝶看着窗前的一棵桃树,桃树的花蕾好像是今天倏然绽开的,几瓣的花,花蕊间的金刺一下子分明了。还有一棵也是桃树,在南墙根,都是不经意长出来的,先是靠窗的这棵绽了叶开了花结了果,隔一年那一棵也忍不住了,在去年春天开放了,夺住了马蝴蝶的眼眸。马蝴蝶指给郎六伯说,老郎,这棵桃树你一回来就开花了。郎六伯看过去,想起西都的夹竹桃,他去过的长着夹竹桃的院子是胡小凤的家。胡小凤的父亲是厂医院的院长,他没有想到如花似玉的女儿会把心思搁在郎六伯的身上,嘟着嘴不听他的教训,有一天他不得不把郎六伯叫到家里,郎六伯就是踩进小院时看见那些夹竹桃的,胡小凤正站在一棵夹竹桃树边,满含深情地看着他,朝他呶嘴,在他要推开屋门时噔噔地跑过来,抓住了他的手,揪住了他的耳朵,嘴贴上去:好好说话,答应我爸。郎六伯出来时胡小凤正在把夹竹桃叶往一个小瓶里装,自言自语,说我一天往瓶子里装一片叶。郎六伯懂一片叶就是一个日子,他在几天后回了瓦塘南街,又满怀忐忑地回了西都。阻碍太多了,他没有离成婚,那时候老娘还在,守了半辈子寡的老娘威严地盘着腿,和马蝴蝶共同抵抗和他僵持,他心软了,害怕了。而马蝴蝶往柳树上扔那根绳子更让他怵,他不想酿出一个人命,马蝴蝶说我不学你娘,我干脆了结。

  这样的日子很远了。马蝴蝶的话又在耳边,马蝴蝶拽他的衣角,咬住他的耳垂,慢条斯理地说:我要去西都,老郎,所有我该住在城市的日子我要补上,我去西都。   郎六伯是推着手推车上路的。   去西都本来坐火车或者汽车就行。可马蝴蝶坚持说:不行,你推我,我要你推,坐火车太快了。郎六伯说,好,我推你。这样说着郎六伯搂着腿计划着去西都的路程,按马蝴蝶的意思是步行,而且还没有步行快,为什么呢?还有一个手推车啊。怎样走,要越过多少城市,多少村庄,是无法计算的,还要准备路上的东西,准备什么呢?郎六伯站到窗前,在窗前想,出了门,从这个桃树到那个桃树间想,像是在看桃花其实没看,像是在看蓝天,其实没看,像是在看白云其实没看。他在想心思,西都――手推车;手推车――西都。他又进了屋,在墙上找算盘,找了半天没找着,问马蝴蝶:老马,我们家的算盘呢?   算盘?   对,算盘。   算盘在哪呢?马蝴蝶仰着头想,想了半天,看见郎六伯撅着屁股在一个纸箱里翻。马蝴蝶说,对,就在纸箱里。这个时候郎六伯已经呼啦啦拿在手了。   看了一夜地图,算了一夜,第二天清早郎六伯念给马蝴蝶听,阳光一根一根穿过来,在墙上纫线,把墙渐渐照满了。      6   前一天的晚上,郎六伯一直在看天气预报,看完了中央的看省的,看完了省的看市的,看完了市的看县的。第二天打开窗户,好阳光,郎六伯把手推车擦好扛到院子里,郎六伯喊马蝴蝶:老马,走喽。天际,树林间,瓦塘南街的房顶屋檐,群鸟的翅膀间到处是金色的阳光,春天的阳光干干净净,纯正的金色,鸟儿驮着金色的阳光鸣叫。郎六伯神端气详,轻轻地推着手推车,遇到坑洼绕过去,甚至把手推车连同马蝴蝶抱起来,就这样慢慢地走过了几个村庄,上了通往县城的公路,大路平坦起来。郎六伯计算着第一站该住到哪里,他昨天用算盘计算好了,大概就是文城了,赶到新乡是太困难了,不用紧张,下午2到3点住到文城,让马蝴蝶休息两个小时,然后在傍晚前逛逛文城,第二天可以赶到新乡住到新乡。从新乡往西是焦作,直接到焦作不可能,一百多公里呢,一个手推车,一双老了的脚板,那中间就要住到获嘉或者修武,或某一个路边的店里。   一路上郎六伯和马蝴蝶引来很多目光,马蝴蝶说:老郎,人家都看咱哪,你是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啊?   老郎推着手推车,小车轮唧啾唧啾像一种小虫叫,路旁的桃花杏花灿烂起来。郎六伯把头俯下,这有什么啊,我见过多少人啊,咱在朝城不是天天见人啊。   马蝴蝶仰仰头,说:那不一样,那怎么能一样呢,咱现在是在路上走,呼呼的大马路。   郎六伯说:碰上记者我也不怕。   真让郎六伯说中了,那天正在路上,一辆小车探出一双手,慢慢地停下来,是一个女孩儿,好奇地往外看,手推车到了她的车窗根儿。女孩问:大伯,你们这是赶哪啊?   郎六伯说话直:赶西都。   赶西都?   对啊,往西都。   就这样去啊?   就这样去。郎六伯抬起头,看见头顶有大片的乌云,擦把汗说,老伴叫我把她推到西都,我答应了,一路上我们看看风景。郎六伯似乎找到了说话的兴致,我计算好了,大约二十五天就可以到西都。   女孩又把车门打开,拿出个相机,说:给您照张相吧?   随便。   相就照了。咔嗒咔嗒嗒,照了几张。   那天还真沾了女孩的光。女孩离开后扑扑嗒嗒的雨点下来了。郎六伯有准备,赶紧拉开了小帆篷,也把雨衣穿上了。就在这时候女孩的车掉过了头,说不行,说什么你们也不能赶路,下雨天很危险,对身体不好,都这么大年龄了。   郎六伯知道照片上报纸是以后的事,还配了文章。郎六伯有一天在路上被摄像机、照相机截住了。郎六伯有些慌乱,听见有人举着记者证:我们是记者啊。郎六伯没回答,说:还真让我遇上了。      7   马蝴蝶失踪了。   那一天走过新乡,又过了获嘉,快到焦作了,郎六伯在他的行程图上划了几次勾。雨就这时候瓢泼而下,春天的雨多,本来春天下的都是小雨,可有时候雨忍不住,噼里啪啦大得像乱弹琴。把雨衣给马蝴蝶蒙上他看见一座桥,掩在路边的几棵大树下。二月二龙抬头,早进了打雷的季节,所以雷雨天躲树下不行,不安全。郎六伯是一个细心人,他把马蝴蝶推到桥下,在桥下他闻见一股油菜花香,原来桥头种着一片的油菜,不知不觉油菜花都开了。郎六伯把马蝴蝶在桥头安顿好,又给她披上了厚些的衣裳,跑出去掐了几枝油菜花放在马蝴蝶的鼻子前闻。说:蝴蝶,你应该喜欢这花香的,蝴蝶吗,对不对?蝴蝶闻了闻,果然一股馥郁的香气,马蝴蝶掠过油菜花望着桥外的雨,说:老郎,你烦不烦?   什么意思?   我说你烦不烦,你看咱走不快,又连续遇着了阴雨天。   郎六伯说:不烦,天说好就好了,还是晴天的时候多。   马蝴蝶欠了欠身,如果你烦我们就回去,要不咱坐车去西都。   郎六伯说:你喜欢这样就这样吧,挺有意思的,我们都上报纸上电视了。   马蝴蝶说:这不碍事,咱的事不受他们的影响。   郎六伯看着桥外的雨,雨慢慢下得小了,可天渐渐地黑下来。郎六伯想着不敢再耽搁了,还要找住的地方呢,这荒郊野外的。   雨停了,更大的问题出来,桥下有了积水,差点就漫到桥洞了,把上桥的路弄湿了,很光滑,郎六伯试了几次爬不上去,更别想把手推车和马蝴蝶弄上桥。郎六伯想,只得求助了。   他喊了好长时间,乡村外太静,雨天里更静,听到他喊声的只有庄稼和鸟儿。郎六伯心疼地看着马蝴蝶,对蝴蝶说:我得先爬上去,再找人把你弄出来,你不要动,一定不要动,我马上回来。   郎六伯爬了几次,弄了一身泥。   他终于找到一个村庄,敲开一家的门。   可是等他带人赶到桥下,马蝴蝶不见了。   郎六伯去油菜地里找,油菜地就在桥洞口,油菜地里一片狼藉,哪里会有手推车的影子。手推车,手推车怎么不见了。郎六伯奔到桥洞的另一头,马蝴蝶是不是掉进去了,来的人已经在桥洞里找过,水很浅,根本没有掉进去什么。郎六伯爬上路,在路上喊,蝴蝶,蝴蝶,蝴蝶……从村里找来的人一起找一齐喊,可到底找不到,听不到回声。雨停住了,西天上又出现了最后一抹夕阳,春天的雨后往往就是这样。马路边旋出一片蝴蝶,在郎六伯的眼前飞。   郎六伯开始找马蝴蝶。郎六伯给人讲着手推车,讲着桥洞,坐在手推车上的马蝴蝶。郎六伯最后想到了那个女记者,可是记不清是新乡的还是焦作的记者了。郎六伯打了一个车,那个记者是新乡的,见到女记者郎六伯呜呜哭起来,几十岁的人了哭得很可怜,说:小妹妹,我的蝴蝶不见了,还有手推车……女记者说:你坐我的车。郎六伯说:我坐你的车干什么?   记者说:你上车我慢慢跟你说。上了车记者说:大娘被我救下了,住在医院。我救过大娘后去桥头找过你,还在桥上贴了一张和我联系的电话,你可能着急离开了桥,其实你应该在桥头等。记者说:是这样的,那一天其实我正在找你们,下了雨我更着急,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个雨天,所以我相信雨天的缘分。女记者说话很快,我是在雨天出生,和男朋友在雨天认识的,一切都和雨有缘分,所以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雨缘。那天我走到桥头,幸亏探了头……   马蝴蝶正在输液,他抓住马蝴蝶,泪扑簌扑簌掉,把本睡着的马蝴蝶弄醒了。郎六伯含着泪:马蝴蝶,我们不坐手推车了,我们找一辆车,租一辆车往西都去,老马,你听见了吧,听我的。马蝴蝶摇摇头,马蝴蝶说:不,你知道么,我就是想让你推着,走一个月两个月,走三个月你这样陪着我……

  郎六伯走出病房,在走廊里他看到了手推车,他握着手推车,往楼下推。雨缘从病房里探出头:郎伯伯,你干什么?   郎六伯推着车,说:我把手推车卖了。      雨缘和郎六伯坐在一家饭馆里。   雨缘神情庄重,手托着下颌,看着郎六伯,好像开始一场郑重的采访,可郎六伯听到雨缘说:郎伯,你应该继续推着大娘往西都去。   我不想让她受这份罪。   不,你错了,她心里愿意是一种幸福。   郎六伯摇头。不,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把她拉到西都,我要弥补,我们这一生离多聚少,又曾经隔阂,你知道雨缘,我一直觉得亏欠老伴,就是想在有生之年对她弥补,想过一段相濡以沫的生活,可手推车走远路不合适,太远了受罪……   雨缘摇摇头,不得不摊牌了。   雨缘说:我告诉你,我策划了一个活动。   活动?   对!我对你们报道后,引起了很多媒体的关注,其实你们的照片已经上了多家的报纸。雨缘哗啦打开了几十张报纸,郎六伯和马蝴蝶的照片赫然纸上。接下来往下走,每天一个城市会有人接应你们,每个城市会有推手推车的人和你们汇合。   郎六伯使劲摇头。   不,我不为这个,我只想完成马蝴蝶的愿望,我推到西都。也许,她没有更长的时间了,我愿意推着她,我们自己走,我们说过,悄没声息,我心里高兴。   他们不陪你去,这一点我想到了。   郎六伯摇摇头。还是取消吧。   不行。   不要干预我们。   不,大伯……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希望这样,我没有想过这样,没有,我们要真的,我们过我们最后的日子,谁也不要打扰,不要……   雨缘拉住了郎六伯,真的不是,大伯,原谅我,我真的还要对您说,我,我想给更多的人办个好事,是你们感动了我,打动了我们。我们和西都手推车厂策划好了,在你们到达西都会有更多的手推车汇合。   不!   不是你单个的事,真的这将是一种慈善活动,西都手推车厂将向全国瘫痪病人赠送一千辆手推车。   郎六伯想到了朝城的那个胖女人。   答应吧,大伯,我们不会打扰你,而且做成一件慈善活动,大伯,如果没有人关心,大娘不会这么及时被救出来。你知道我找到大娘的情形吗?她浑身是泥,跌倒在手推车外……   雨缘别过头。   郎六伯仰起头,闭着眼。      8   一年或者两年后,时间的概念模糊了,就是郎六伯下车进胡同的那一年吧,我们后来知道了郎六伯在朝城的事。郎六伯在朝城的公园推着一辆手推车,一辆空空的手推车,不,车上是马蝴蝶的大照片。后来,后来手推车上有一个女人,一个胖女人。一天的傍晚我在朝城公园找到郎六伯时,他推着手推车在朝城的公园看一群女人扭秧歌……   责任编辑:刘照如

  1   郎六伯喊车停下来。停下,停下,我要下车,一只手已抓住提包往门口挤,车窗外是朝城的一条胡同。有的认得是郎六伯,瓦塘南街的,几年前从西都退休回家。提醒说:这可能是最后一趟车,你现在下车再走怕是赶不上车了,如果没有急事就不要下。郎六伯的提包里露出半截的笛子,有人知道他爱吹笛,大概在厂里的时候是一个吹笛的好手,还是劝他不要下。郎六伯有些充耳不闻,径直地朝车门走,眼看那个胡同呼地闪过去了。郎六伯急起来,嚷着:停车,停车,快停车,我要下嘛!   司机说:真的是最后一班车,你下去要多长时间,我可不能等时间长的。   郎六伯说:我不用等。   记忆深的人都说郎六伯那天往胡同里走了。好长时间过去,瓦塘南街的人才知道郎六伯下车和一辆手推车有关。   郎六伯按说是我的一个远房大伯,在我的远房伯后来一次次去朝城的时候我们都还蒙在鼓里,以为那不过是郎六伯对城市生活的一种思念,郎六伯的前半生在西都那个大城市里。   郎六伯现在还记得他年轻时看过的一个电影《青春万岁》,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把我们的青春编成六彩的璎珞……青春怎么能万岁呢,那个年代喊万岁喊疯了,连桥上的疯妈妈也在喊:什么都是万岁,像现在古装剧满朝文武朝着龙椅上的一个人: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在西都他曾经在一天的傍晚听见一个年轻人在桥上发狂:所有,所有的女人都来吧!我要你们。那个年轻人后来栽到了桥下,毁在几个女人的穷追猛打,宜将剩勇追穷寇,所有的日子没有来得及品尝。那是西都为他留下的阴影。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过去之后,郎六伯回到了我们瓦塘南街。他怏怏地越过村西的河滩,沧河滩除了没有以前亮晶晶的水还是老样子,沧河桥边的槐树林也没有了,过分的眼亮让他有些失望。所有的日子都过去了,是一个人的返老还乡。他在沧河滩上想着瓦塘南街的亲人,马蝴蝶,儿子;儿子,马蝴蝶。有一个孙子,前几年上学留在外地了,像他一样每次返乡都是一个过客。像在等待他的到来,马蝴蝶,他的妻子我喊大娘的那个女人,在他回到瓦塘南街的那一年秋天突然病了。马蝴蝶在一天的黄昏从楼板上摔下来半身不遂,60多岁的人禁不住摔的。那一晚郎六伯被摔打声惊醒,看见一个黑团从楼板上往下滚,像一头猪踉踉跄跄,郎六伯呼腾坐起来,待他清楚情景,马蝴蝶已经扑扑嗵嗵滚下来。他拽住马蝴蝶时,她疼痛得蜷缩,半夜里送了医院,落了个半身不遂。   半月之后马蝴蝶吐出话来,抓住郎六伯的手,吞吞吐吐:幸亏你回来了,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我一直不舍得得病,你一回来我接二连三地病相来了,先是我的脚突然疼痛,再是我多年没犯过的胃病犯了,现在又被摔成这样。   马蝴蝶说,老郎,你遭罪了。   郎六伯摇摇头,不遭罪,这多年不在一起,我回家就是为侍候你的。郎六伯拍拍膀头,我吃饭倍香,身体倍棒,侍候你十年二十年没问题。   郎六伯在大娘住了几个月的院后,天天推着一辆手推车走过瓦塘南街。郎六伯的头发明显得比刚回来时白多了,乡村的风把他的黑白相间的头发竖起来,他赶忙掉过头,不让风吹着马蝴蝶,让自己的背对着风,把风挡在背后。天凉的日子把马蝴蝶往阳光处推,天热的日子往树阴下走。有时候还掏出笛子吹几个曲子,一边吹一边眼睇着马蝴蝶。马蝴蝶说:好,老郎!郎六伯说:好,马蝴蝶,你只要想出来透风我不让你在家憋屈着。大娘的话语不太方便,或者说有时候她不想说话,因为表达的障碍影响了她表达的欲望,马蝴蝶喜欢用她的手势,他顺着马蝴蝶的手势,叫他往东他不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打鸡,叫他往外走他不在村里。好像郎六伯已经是一台机器,那机器是受一个叫马蝴蝶的人指挥的,他在有一天顺着马蝴蝶的意思去了沧河湾的一个槐树林里,然后一直走,走到河湾里的一个岔水沟边,岔水沟边有一棵水曲柳,水曲柳很粗了,有五把八把粗,水曲柳憋出很多的枝杈,褐色的树身树皮翘动着。马蝴蝶仰着头,眼一眨不眨,有一串泪憋在眼窝。马蝴蝶仿佛看见树杈上的一根腰带,有一个女人拽着腰带,在她松手时被风吹走了,吹进了沟岔里,风掀动波浪把腰带漩进了漩涡,冲进了沧河,似一条鳝鱼,她搂着柳树,仰头盯着舞动的柳枝。尔后她癫狂地去了车站,离瓦塘南街几里之外的塔岗火车站,现在那个小站早被撤了,她在风中一直在车站上站着。马蝴蝶忽然想起她不应该来这个地方的,怎么来了这个地方,那个当年伤过她心的人现在正忠心耿耿地推着她。她挥挥手,说:走吧!郎六伯还在臆症,还没有走的意思,还在望着柳树。兴许这个人是知道的,知道她在那一年的伤心,那一年的失望,这个人最后还是回来了。她再次催着他,这一次是喊了,手推车咯咯噔噔出了树林,沧河水在眼前了,她想再去车站,顺着当年她走过的道,沧河边的小路。她对自己摇了摇头,不该了,人都是整熬过来的,这辈子的日子都是熬过来的。   她听见了流水的欢畅。   有一天他推着推着,把她推到朝城。朝城不是他们的县城,朝城是另外一个县的县城,但离瓦塘南街近,似乎也方便一些,通了班车。过了瓦塘北街就是朝城的地界,他在越过几个村庄时看见往朝城的班车。他俯下身,说我们坐车吧?   郎六伯推着马蝴蝶逛着朝城。后来的故事都是这样在朝城种下的。他推着马蝴蝶在朝城旁若无人,他在大街上问着,你们朝城的公园在哪里?有人很热情地告诉他,是一个肥胖的女人,女人肥胖的手指着,两只眼睛又贼溜溜地看着马蝴蝶。说:大哥,你这是带夫人逛公园啊?女人看着郎六伯两只手攥着的手推车,手推车是精致的,结实的,坐在手推车里的女人很舒服,身上干干净净的,病情没有使手推车上的女人消瘦下去,反而白白胖胖的。胖女人摸着手推车,锃亮的推手,镶红色瓷边的车筐,倚的地方厚厚的,倚垫的后边有一幅画,挂在倚垫后边的是一挂彩色的风铃,像一只喇叭花,不仔细看简直是画在空中的一朵花儿。车筐里还搁着一台小收音机,收音机正��地响着,是一个花旦的戏腔。胖女人对郎六伯的手推车有些恋恋不舍起来,说:大哥,你这手推车挺讲究啊。郎六伯笑笑,忘记了该马上推着马蝴蝶往朝城的公园去,说:是一个好手推车,好的推着舒服,病人坐里边也舒服,我从西都寄过来的。胖女人说:噢,怪不得我在朝城没见过这么好的手推车!   你家也有手推车?   对,我老伴也坐在手推车上。   郎六伯的手推车的确是从西都寄过来的,在马蝴蝶住院后,医生告诉他,你老伴出院怕暂时要坐在手推车上了。他攥着马蝴蝶的手,想起在西都见过的一种手推车,他的副厂长的老伴就坐在一辆锃亮的手推车上,副厂长在每天的傍晚推着他的老伴逛街,有时在厂里的花坛转圈儿,有时候是厂长的女儿、女婿推着。他在西都是一个人,一个人逛街绕花坛的时候常遇见厂长和他的手推车,那时候厂长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也会坐手推车的。郎六伯问厂长在哪里买这么漂亮的手推车。厂长说:就是我们西都产的啊,西都的医疗器械厂很有名气的。第二天他去看了那个手推车的生产厂家,去大门口的产品展览室看了手推车。那时候说不清自己的心态,他闭着眼想着如果自己坐在了手推车上是什么样子,推自己的是谁,他在夜里梦见自己坐在手推车里,推他的不是儿子,不是马蝴蝶,而是一个大个长脸的护士。那个护士是他在西都的一个故事。护士是西都汽车制造厂的,那一年在全厂很有名气的郎六伯住了院,郎六伯的名气是因为他在外援时为厂里争了光,被评为全省的劳模,在工地上万人中郎六伯脱颖而出。郎六伯是在鲜花和掌声中去外援的,又是在鲜花和掌声中回到厂里。回来那年他被厂里派出去疗养,厂里还为他们的疗养派了个联络员,就是那一名护士。

  他在疗养时真的病了。郎六伯奇怪,人越干越没灾没病,人休假反而病出来了。原来所谓的富贵病就是这样得来的,要知道我进什么疗养院呀。说起来自己也是被逼的,不来不行,想多做贡献和时间赛跑不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给你个指标,要你疗养是为了让你养精蓄锐,干革命更有劲头。既然这样说那就不能不来了,来了就不能不安心疗养了。谁知道真疗养出病来,而且是中风,医生说这是透支的结果,这话是悄悄说给他听的,为革命工作是不能说透支的。   那个随过来的护士叫胡小凤,他一病胡小凤有事儿干了,本来没有什么事儿干,每天和疗养院的护士在一起,除了照顾他们就是和护士们一起照顾其他人干其他事情。胡小凤和郎六伯在一起的时间最多,还要用热手巾给他热敷,给他在中风的地方针灸。胡小凤是一个大个子,又苗条又丰满,她的丰满不是胖,是把衣服挤出个样子来,几个来疗养的人在身后都夸胡小凤的身架。胡小凤在他的身边大家都情绪好,郎六伯也因为胡小凤病情很快往好处转,很快恢复起来,郎六伯有些后悔自己的身体好得快,不用热敷不用针灸闻不着她身上的芳香了。有一次郎六伯呓语似的对胡小凤说:我要是再病几天多好!胡小凤歪过头,咬住一绺头发,说郎小六你说什么,什么意思,你这不是傻话么,有几个病人不想自己快好的。郎六伯说:有!胡小凤问:为什么?郎六伯吞吐:为,为,为什么呢?为,为一个人不天天坐在身边了。胡小凤脸朝向墙,把一个背给郎六伯,郎六伯一伸手拽住了她的长辫子,胡小凤一转身火辣辣的眼看着他,有一滴潮润落在了郎六伯的脸上。郎六伯得寸进尺,顷刻间懂得了眼泪的含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揽住了胡小凤。   马蝴蝶去柳树林就是这个时候。   尔后马蝴蝶拉着儿子的手去了西都。一场风波在僵持后过去了。   郎六伯在胖女人的指引下找到了朝城公园。手推车穿过朝城的两条大街,穿过朝城市场,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市场招展。马蝴蝶说:可惜我老了,不然我会好好地侍候你。这话是附在马蝴蝶的嘴边听的,郎六伯点点头,说:马蝴蝶你想穿什么衣服,我给你买的。马蝴蝶摇摇头,我这样子穿什么呢。可是郎六伯停住了,他看见一件绣着蝴蝶的老年服。郎六伯给她讲在西都听过的一个故事:上海30年代有一个影星叫胡蝶,在她的婚礼那天上海一家服装行给她设计的礼服是绣满了蝴蝶的旗袍。   马蝴蝶却不要他看中的衣服。马蝴蝶用手势指:走吧!郎六伯没看,他固执地要把那件衣服买下来。说马蝴蝶,你穿过绣着蝴蝶的衣服吗?马蝴蝶摇摇头,她不想穿什么绣着蝴蝶的服装,她的话迟钝,脑子里清晰,没用,一生没有离开过村子的她见过的蝴蝶多了,彩色的、白色、灰色的,像棉花的花瓣像刚开屏的桃花杏花的翅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马蝴蝶,爹妈为什么给她起一个蝴蝶的名字,让她慢慢地因自己的名字喜欢上蝴蝶。她不知道有一个所谓的影星叫什么胡蝶,那样的生活离她很远,遥远得没有了距离的概念,她不想听郎六伯谈什么那个叫胡蝶的人穿过什么绣了一百只蝴蝶的婚服,那些蝴蝶是画家是裁缝手下的蝴蝶,离自己的距离遥不可及。她坐在手推车上,眼前幻化出一只只一群群蝴蝶,成片地在村外的田野上在村外的河滩上、在草地上在草棵间飞翔、舞蹈。一到秋天马蝴蝶最喜欢的是棉花地,棉花地里的蝴蝶最多,似乎是它们的聚集地,也为此马蝴蝶多年都要在她家的小片地里种上棉花,棉花棵渐渐长大,蝴蝶开始在棉花地里飞舞,一会儿落在花棵上,一会儿旋在半空。棉花棵长高了,蝴蝶更喜欢,马蝴蝶来花地更勤,有时候她在花地里和蝴蝶们戏耍,脸上漾着微笑,有时候静静地坐在田埂看蝴蝶的轻歌曼舞。每年棉花熟了,大骨朵大骨朵的花骨朵开放了,开出雪白的花絮,一到这时候离花期的尽头不远了,往往就是最灿烂的时候也是收割期,花棵要腾开了,即使不腾,蝴蝶们也不缠绕了。马蝴蝶隐隐地有些失落,这时候她想到她种在院里的棉花,那是故意晚种的花,她就是想多看看开放的花,看看花地里的蝴蝶,让花和蝴蝶多陪她一段时光。在地里的棉花落时院里的棉花正灿烂地开着,她在地里喊:蝴蝶们,去我家院子里看花吧,跟我走。一群蝴蝶飞在她的头顶上,一打开院门,一窝蝴蝶在花地里,一条街的女人跑过来,看见蝴蝶在院子里绕,绕成了一个个花环。   马蝴蝶有些想她的蝴蝶了。   那件衣服最终被郎六伯买下,装在袋子里挂在车把上,晃晃悠悠往朝城公园去。   马蝴蝶忽然说:老郎,我要回家!      2   再去朝城是半月之后,天凉了,马蝴蝶的头上多了一顶手织的帽子,脖子里多了一层围巾,是郎六伯强围上去的,她的手上戴上了一副手工手套,是她自己以前打的。马蝴蝶是一个爱干净有洁癖的人,她多年自己在家,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终于去了朝城公园,一场秋风一场凉,有些花已经落了,更艳的是秋天世界里的菊花。马蝴蝶坐在手推车上,看见了一群女人在坦朗处跳舞,扭着一种秧歌。马蝴蝶举举手,手推车停下来,马蝴蝶是跳过秧歌的,从蝴蝶的舞蹈里受到启发,瓦塘南街逢年过节的秧歌队里一定会有马蝴蝶的,她的身架保持得好,穿着得体,特别爱干净的马蝴蝶有些与众不同。马蝴蝶在公园里看一群女人跳秧歌突然想说话了,秧歌在她们的脚下变得太笨了。马蝴蝶使劲地挥手。马蝴蝶说:我来教,教恁。那句话喊出来把郎六伯吓了一跳,把马蝴蝶自己吓了一跳,好像铁树开了花,哑巴开了口,天天说话慢吞吞的马蝴蝶竟然喊了,一群人都朝马蝴蝶看来;看见马蝴蝶坐在轮椅上,手在半空悬,握手推车的人正张着大嘴。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怎么教我们呀?可是她们围过来了,在即将围到手推车时郎六伯赶忙把头俯下来,问:老马,你刚才说什么,那么流利,你再说一遍,说下去,你不要怕。马蝴蝶的手到了下颌,话语又慢下来,你对她们说,不要来。已经来不及了,女人们围过来,七嘴八舌;有夸手推车漂亮的,有夸马蝴蝶有福气,甚至夸她的帽子、她的手套。马蝴蝶被围观的阵势逼得越发说不出话来,都不知道自己刚才的流利是怎么流利出来的。她的眼只好不大流转地顺着她叫的手势转,使劲地听着他们的话头,想着该怎样来收拾惹出的场面,我成了这个样子竟然挑剔人家,真是祸从口出。马蝴蝶的身子不大自由但还是基本恢复了正常,不然她说不出那样的话,这时候她勉强地有些费力地挥了挥手,慢条斯理,说:对不起,我这个样子咋说出了这话,你们不要在意。   一个高个子腰肢还很细的女人挨她最近,说:大姐,你不用埋怨自己,你没有说出错话,人都有看见别人忽然想说话的时候,你说,你说给我们听,你们的秧歌是怎么跳的,取长补短,我们不介意,我们想听。   对,周大姐说得对,跳秧歌锻炼身体,跳得好还有艺术。   马蝴蝶觉得她们越说越深了,说得她都听不懂了,什么艺术,就是跳起来好看,有劲道,像手擀面,抓起来揉几个圈下到锅里好吃。那个被叫做周大姐的已经攥住她的手:大姐,不介意,你不能跳,你能说给我们的,告诉你,区里要办社区秧歌赛,我们这是先做准备,排练排练,你说说我们听大姐。   再不说就不好了,就言不由衷了。郎六伯俯下身,说你们别急,她这个样子是说不快的,要慢慢说。又俯身:说吧蝴蝶,老马,你别急,你慢慢给人家说。   马蝴蝶吐出一口气,马蝴蝶说话不再那么流利,意思却表达出来了。说,你们的腰布有些短,飘不成更好的样子。一群人都往腰布上看,抻起来在空中比。马蝴蝶又说,你们的脚还动得有点小,动作没,没力,要这样。马蝴蝶禁不住又比起来。   马蝴蝶摁摁自己的腿,腿太不争气了,要是好好的,马蝴蝶会和她们跳。马蝴蝶没说,马蝴蝶说的是,我有个堂妹妹,哪天让她过来和你们跳跳,她比我扭得好。周大姐说好,又若有所思,哦,想起来了,我有一个表妹也在你们那个乡,也扭秧歌的,我让她过来,把城乡的秧歌结合起来。

     3   马蝴蝶和郎六伯在朝城住下来。第一夜他们住在一个宾馆的房间里,说起来奇怪,住在朝城是马蝴蝶突然提出来的。那一天他们又去朝城公园,遇见了那天问路的胖女人,胖女人也推了手推车,手推车上坐着一个发胖的男人,是胖女人的丈夫。在相遇的瞬间他们停住了,都看着对方,胖女人说:那你们住哪儿?郎六伯指了指宾馆,说:一个亲戚的房子,在宾馆后边。就是那一夜住在了宾馆里。就是那一天答应给胖女人从西都寄一个手推车过来,和他们一样的手推车。   吃了饭,郎六伯把水打开了,把盆池里放了温水,把马蝴蝶抱过去,蒸腾的热气还在漫溢,秋天的房间被薰成了春天的气氛。马蝴蝶被抱进浴盆,马蝴蝶想这个老郎手一指就住在宾馆了,那一指完全是下意识的,但他不知道顺了马蝴蝶的心情,在手推车离开公园时,郎六伯径直地朝宾馆走来,马蝴蝶说:老郎,真住下呀?郎六伯停下来,你说。马蝴蝶真噎住了,真慢慢地动了脑筋,然后扭过头,抬眼瞅着老郎,说:住!   热气一窝窝像秋季里的雾。郎六伯抱着马蝴蝶的身体,雾慢慢地稀落,郎六伯手揉在马蝴蝶的身体上,忽然发现,马蝴蝶的身体原来这样好看:细高的身材没有因为年龄臃肿,她的大腿、腰部、臀部光滑而细腻,没有松弛,一个60岁的女人竟然还保持了这么好的肌肤,在一个村庄。他停下来,所有的灯光都亮着,他甚至用脸贴过去,贴马蝴蝶的肌肤,用额头贴过去,贴过她的脸、她的胸部、她的腋窝、她的乳房、她的小腹、她的臀部、她的那个神秘的峡谷、又贴过她的腰她的背她的后颈,尔后在浴盆里他把马蝴蝶紧紧地深深地抱住,搂得很紧,听见了马蝴蝶的喘息,冥蒙中他看见了蝴蝶的飞翔,在宾馆的房间、在通往瓦塘南街的路上、在朝城的公园、在棉花开絮的大地。他终于听见马蝴蝶一字一板说,老郎,你欠我,欠我的太多了。      4   他们换了家旅馆。其实是这样的,他们在宾馆住了两夜,在窗前俯瞰着大街,是一个落地窗,马蝴蝶坐在靠窗边的床上,手扶着窗栏,城市的景色一幕幕掠过。郎六伯在沙发上吹笛。太阳出来了,风住了,天色漫暖起来。郎六伯把马蝴蝶抱下楼,让她坐在手推车上,开始在朝城散步。除了朝城公园,朝城有两条河流,一条越城而过,沿河修起几公里的河边长廊,秋天的阳光下草坪闪着绿色,河水流淌着。这是必修课,每天从宾馆出来郎六伯推着她先走上河堤的长廊,轻轻地一节节走,就像两个人倚着散步,郎六伯尽量地把步子压下来。郎六伯对朝城有所了解,这几天还买了几本关于朝城的书。他娓娓地对马蝴蝶讲,说河叫洹河,是隋唐大运河的一个支流,中国的大运河分京杭大运河和隋唐大运河。马蝴蝶不想听,说你个老郎,你别跟我唠叨,什么大运河,洹河的,好好地跟我转转就行。郎六伯还是要说,说隋唐大运河有多长,京杭大运河有多长,说我也是现炒现卖,你不要烦我说。马蝴蝶听出来了郎六伯是在没话找话说,是在找一种和自己唠嗑的方式,是有一种说话的念头,有欲望,那就随其自然让他说吧。这样说着,郎六伯又去了一条河,那条河凭空换了一个方向,由西而东,叫淇河,河水清澈,清清流淌,河中的青石随处可见。郎六伯又滔滔不绝地讲,说他当年充军在这里一带打过仗,在这里一个叫三王庄的村里住过,有一年他病了,是三王庄的老王照顾他。马蝴蝶说我知道,那几年你春节回家就是去看他,去谢谢人家,可惜老王走得太早了。可不是吗,郎六伯仰着头,朝西边朝淇河的上游看,停顿下来,说,那一天我们去三王庄看看,快十月初一了,为老王扫一次墓。再之后就是去朝城公园,去逛朝城的大街。城区的架子拉得大,逛了几天也没逛完,况且郎六伯有计划,把朝城的胡同都进一进,看看朝城的胡同和西都的区别。每天夜里郎六伯为马蝴蝶洗澡,让马蝴蝶泡着,一层一层雾在马蝴蝶身上缭绕。马蝴蝶有洁癖,据说长期独自在家的女人都有洁癖,马蝴蝶好的时候每天洗身,每天洗脚,衣服是穿三天换洗,被子是太阳好了就晒。泡在水里真好。头两天马蝴蝶心安理得地住在宾馆,老实说她和郎六伯都有自己的小金库,现在他们没有负担,别说给儿子钱,儿子还不断地给家寄钱,回来的时候给家丢钱,所以马蝴蝶没有心疼。第三天马蝴蝶心疼了。她在郎六伯又一次推着她往宾馆的路上,挥了一下手,对郎六伯说,停!郎六伯没有及时刹车,因为前边正是一条繁华的街道,是朝城的红旗商场,传送电梯正把一批客人传下来。此时的红旗商场门口有些拥挤,他听到了那个停字,但他必须绕过嘈杂的人流,才能把手推车停在一个安稳安静的地方,才能静下心听到马蝴蝶说话。有时候他还会把马蝴蝶丢在一个安全的不算嘈杂的地方,去红旗商场买一些日常用品,比如好吃的和要用的卫生纸,一些必备的药物,红旗商场的一楼有一个医药超市。在他停下要往红旗商场去时马蝴蝶又一次举起手来,有话要说。郎六伯注意到了她的手势,停下来,仄过头,他高大的身躯像字母S,马蝴蝶示意走近她,他抓住车把听见马蝴蝶说:老郎,我们不能再住在宾馆了。   第二天,他们找到了这家小旅馆,比宾馆要便宜的多,一天才30块钱,当然条件和宾馆比要差一些,不过它很僻静,在宾馆后边的一条胡同里。能洗澡、能做饭、能看电视,从这些看没有什么变化和差异,差异就在它的建筑不是楼房,装修的不是豪华,没有配套设施。马蝴蝶倒心安理得,郎六伯又抱她洗澡,两个人又泡在浴盆里。郎六伯突然问:老马,这地方行吗?马蝴蝶一条龟样地在水里卧着,水面下的腿清清楚楚,老了的草地被水泡成了一朵花形,宛如一瓶墨水在水底洇开。马蝴蝶把手在水中张开,抬起头,说:咋不行啊,没有什么区别啊,却省了一多半的钱。   郎六伯抓了一把水撩在脸上。不单是省了一半钱的事,条件还是有区别的,比如说楼梯,楼外的环境,电视的质量,连这浴盆都是有区别的。   不有区别,人家傻了,白便宜几十块钱。   也是。   马蝴蝶挣了身子。说:老郎我问点事。   问吧。   你在外边有吗?   啥?   啥,装糊涂呀,你眼前是啥?   郎六伯摇头。   说真话。   没有。   没有和一个人这样洗过澡啊?   没。   我不会在意了,这么大年龄了,你说吧。   我说啥?   你眼前一个白瓷样的人你能不动心吗?   郎六伯没有回答。   真没有啊,一身白净的女人?   郎六伯仰着头。郎六伯忽然想哭,凄楚起来,他想起了一个人几十年在外的寂寞。郎六伯无言地看了看自己下身,那个东西已经早蔫了,比自己退休得还早。   你不是有个,有个护士吗?   就那一个,你知道,很短,也没啥事。   说吧,有啥事也没啥了,怎么样,她的滋味可以吧?   郎六伯摇摇头。   你长年累月的不回来,你不想啊?   想,想过,有过想的时候,可后来不想了,找个人也没那么容易。   那地方你管得了啊,它不翘啊,它不让你憋得难受去找谁啊?   早蔫了。   你管得了啊?   它归脑子管的,脑子里不想它就翘不起来。   闹什么啊,老郎,把我们的好多事也都耽误了,我们不应该只有一个儿子……   郎六伯不说话,他想问问马蝴蝶类似的话,拍了拍马蝴蝶的屁股忍住了。马蝴蝶兀然说:老郎,你趴过来,照那个地方。   郎六伯趴过去,真趴过去把马蝴蝶的一片墨草掩住了,手从水中搂过去,一对老了的乳房在水中光滑地漂起来,他们像两条鱼在温泉中头颈相碰。      5   我要去西都。这是马蝴蝶突然说的。   说这话时,春天的花已经开了,马蝴蝶看着窗前的一棵桃树,桃树的花蕾好像是今天倏然绽开的,几瓣的花,花蕊间的金刺一下子分明了。还有一棵也是桃树,在南墙根,都是不经意长出来的,先是靠窗的这棵绽了叶开了花结了果,隔一年那一棵也忍不住了,在去年春天开放了,夺住了马蝴蝶的眼眸。马蝴蝶指给郎六伯说,老郎,这棵桃树你一回来就开花了。郎六伯看过去,想起西都的夹竹桃,他去过的长着夹竹桃的院子是胡小凤的家。胡小凤的父亲是厂医院的院长,他没有想到如花似玉的女儿会把心思搁在郎六伯的身上,嘟着嘴不听他的教训,有一天他不得不把郎六伯叫到家里,郎六伯就是踩进小院时看见那些夹竹桃的,胡小凤正站在一棵夹竹桃树边,满含深情地看着他,朝他呶嘴,在他要推开屋门时噔噔地跑过来,抓住了他的手,揪住了他的耳朵,嘴贴上去:好好说话,答应我爸。郎六伯出来时胡小凤正在把夹竹桃叶往一个小瓶里装,自言自语,说我一天往瓶子里装一片叶。郎六伯懂一片叶就是一个日子,他在几天后回了瓦塘南街,又满怀忐忑地回了西都。阻碍太多了,他没有离成婚,那时候老娘还在,守了半辈子寡的老娘威严地盘着腿,和马蝴蝶共同抵抗和他僵持,他心软了,害怕了。而马蝴蝶往柳树上扔那根绳子更让他怵,他不想酿出一个人命,马蝴蝶说我不学你娘,我干脆了结。

  这样的日子很远了。马蝴蝶的话又在耳边,马蝴蝶拽他的衣角,咬住他的耳垂,慢条斯理地说:我要去西都,老郎,所有我该住在城市的日子我要补上,我去西都。   郎六伯是推着手推车上路的。   去西都本来坐火车或者汽车就行。可马蝴蝶坚持说:不行,你推我,我要你推,坐火车太快了。郎六伯说,好,我推你。这样说着郎六伯搂着腿计划着去西都的路程,按马蝴蝶的意思是步行,而且还没有步行快,为什么呢?还有一个手推车啊。怎样走,要越过多少城市,多少村庄,是无法计算的,还要准备路上的东西,准备什么呢?郎六伯站到窗前,在窗前想,出了门,从这个桃树到那个桃树间想,像是在看桃花其实没看,像是在看蓝天,其实没看,像是在看白云其实没看。他在想心思,西都――手推车;手推车――西都。他又进了屋,在墙上找算盘,找了半天没找着,问马蝴蝶:老马,我们家的算盘呢?   算盘?   对,算盘。   算盘在哪呢?马蝴蝶仰着头想,想了半天,看见郎六伯撅着屁股在一个纸箱里翻。马蝴蝶说,对,就在纸箱里。这个时候郎六伯已经呼啦啦拿在手了。   看了一夜地图,算了一夜,第二天清早郎六伯念给马蝴蝶听,阳光一根一根穿过来,在墙上纫线,把墙渐渐照满了。      6   前一天的晚上,郎六伯一直在看天气预报,看完了中央的看省的,看完了省的看市的,看完了市的看县的。第二天打开窗户,好阳光,郎六伯把手推车擦好扛到院子里,郎六伯喊马蝴蝶:老马,走喽。天际,树林间,瓦塘南街的房顶屋檐,群鸟的翅膀间到处是金色的阳光,春天的阳光干干净净,纯正的金色,鸟儿驮着金色的阳光鸣叫。郎六伯神端气详,轻轻地推着手推车,遇到坑洼绕过去,甚至把手推车连同马蝴蝶抱起来,就这样慢慢地走过了几个村庄,上了通往县城的公路,大路平坦起来。郎六伯计算着第一站该住到哪里,他昨天用算盘计算好了,大概就是文城了,赶到新乡是太困难了,不用紧张,下午2到3点住到文城,让马蝴蝶休息两个小时,然后在傍晚前逛逛文城,第二天可以赶到新乡住到新乡。从新乡往西是焦作,直接到焦作不可能,一百多公里呢,一个手推车,一双老了的脚板,那中间就要住到获嘉或者修武,或某一个路边的店里。   一路上郎六伯和马蝴蝶引来很多目光,马蝴蝶说:老郎,人家都看咱哪,你是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啊?   老郎推着手推车,小车轮唧啾唧啾像一种小虫叫,路旁的桃花杏花灿烂起来。郎六伯把头俯下,这有什么啊,我见过多少人啊,咱在朝城不是天天见人啊。   马蝴蝶仰仰头,说:那不一样,那怎么能一样呢,咱现在是在路上走,呼呼的大马路。   郎六伯说:碰上记者我也不怕。   真让郎六伯说中了,那天正在路上,一辆小车探出一双手,慢慢地停下来,是一个女孩儿,好奇地往外看,手推车到了她的车窗根儿。女孩问:大伯,你们这是赶哪啊?   郎六伯说话直:赶西都。   赶西都?   对啊,往西都。   就这样去啊?   就这样去。郎六伯抬起头,看见头顶有大片的乌云,擦把汗说,老伴叫我把她推到西都,我答应了,一路上我们看看风景。郎六伯似乎找到了说话的兴致,我计算好了,大约二十五天就可以到西都。   女孩又把车门打开,拿出个相机,说:给您照张相吧?   随便。   相就照了。咔嗒咔嗒嗒,照了几张。   那天还真沾了女孩的光。女孩离开后扑扑嗒嗒的雨点下来了。郎六伯有准备,赶紧拉开了小帆篷,也把雨衣穿上了。就在这时候女孩的车掉过了头,说不行,说什么你们也不能赶路,下雨天很危险,对身体不好,都这么大年龄了。   郎六伯知道照片上报纸是以后的事,还配了文章。郎六伯有一天在路上被摄像机、照相机截住了。郎六伯有些慌乱,听见有人举着记者证:我们是记者啊。郎六伯没回答,说:还真让我遇上了。      7   马蝴蝶失踪了。   那一天走过新乡,又过了获嘉,快到焦作了,郎六伯在他的行程图上划了几次勾。雨就这时候瓢泼而下,春天的雨多,本来春天下的都是小雨,可有时候雨忍不住,噼里啪啦大得像乱弹琴。把雨衣给马蝴蝶蒙上他看见一座桥,掩在路边的几棵大树下。二月二龙抬头,早进了打雷的季节,所以雷雨天躲树下不行,不安全。郎六伯是一个细心人,他把马蝴蝶推到桥下,在桥下他闻见一股油菜花香,原来桥头种着一片的油菜,不知不觉油菜花都开了。郎六伯把马蝴蝶在桥头安顿好,又给她披上了厚些的衣裳,跑出去掐了几枝油菜花放在马蝴蝶的鼻子前闻。说:蝴蝶,你应该喜欢这花香的,蝴蝶吗,对不对?蝴蝶闻了闻,果然一股馥郁的香气,马蝴蝶掠过油菜花望着桥外的雨,说:老郎,你烦不烦?   什么意思?   我说你烦不烦,你看咱走不快,又连续遇着了阴雨天。   郎六伯说:不烦,天说好就好了,还是晴天的时候多。   马蝴蝶欠了欠身,如果你烦我们就回去,要不咱坐车去西都。   郎六伯说:你喜欢这样就这样吧,挺有意思的,我们都上报纸上电视了。   马蝴蝶说:这不碍事,咱的事不受他们的影响。   郎六伯看着桥外的雨,雨慢慢下得小了,可天渐渐地黑下来。郎六伯想着不敢再耽搁了,还要找住的地方呢,这荒郊野外的。   雨停了,更大的问题出来,桥下有了积水,差点就漫到桥洞了,把上桥的路弄湿了,很光滑,郎六伯试了几次爬不上去,更别想把手推车和马蝴蝶弄上桥。郎六伯想,只得求助了。   他喊了好长时间,乡村外太静,雨天里更静,听到他喊声的只有庄稼和鸟儿。郎六伯心疼地看着马蝴蝶,对蝴蝶说:我得先爬上去,再找人把你弄出来,你不要动,一定不要动,我马上回来。   郎六伯爬了几次,弄了一身泥。   他终于找到一个村庄,敲开一家的门。   可是等他带人赶到桥下,马蝴蝶不见了。   郎六伯去油菜地里找,油菜地就在桥洞口,油菜地里一片狼藉,哪里会有手推车的影子。手推车,手推车怎么不见了。郎六伯奔到桥洞的另一头,马蝴蝶是不是掉进去了,来的人已经在桥洞里找过,水很浅,根本没有掉进去什么。郎六伯爬上路,在路上喊,蝴蝶,蝴蝶,蝴蝶……从村里找来的人一起找一齐喊,可到底找不到,听不到回声。雨停住了,西天上又出现了最后一抹夕阳,春天的雨后往往就是这样。马路边旋出一片蝴蝶,在郎六伯的眼前飞。   郎六伯开始找马蝴蝶。郎六伯给人讲着手推车,讲着桥洞,坐在手推车上的马蝴蝶。郎六伯最后想到了那个女记者,可是记不清是新乡的还是焦作的记者了。郎六伯打了一个车,那个记者是新乡的,见到女记者郎六伯呜呜哭起来,几十岁的人了哭得很可怜,说:小妹妹,我的蝴蝶不见了,还有手推车……女记者说:你坐我的车。郎六伯说:我坐你的车干什么?   记者说:你上车我慢慢跟你说。上了车记者说:大娘被我救下了,住在医院。我救过大娘后去桥头找过你,还在桥上贴了一张和我联系的电话,你可能着急离开了桥,其实你应该在桥头等。记者说:是这样的,那一天其实我正在找你们,下了雨我更着急,因为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个雨天,所以我相信雨天的缘分。女记者说话很快,我是在雨天出生,和男朋友在雨天认识的,一切都和雨有缘分,所以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雨缘。那天我走到桥头,幸亏探了头……   马蝴蝶正在输液,他抓住马蝴蝶,泪扑簌扑簌掉,把本睡着的马蝴蝶弄醒了。郎六伯含着泪:马蝴蝶,我们不坐手推车了,我们找一辆车,租一辆车往西都去,老马,你听见了吧,听我的。马蝴蝶摇摇头,马蝴蝶说:不,你知道么,我就是想让你推着,走一个月两个月,走三个月你这样陪着我……

  郎六伯走出病房,在走廊里他看到了手推车,他握着手推车,往楼下推。雨缘从病房里探出头:郎伯伯,你干什么?   郎六伯推着车,说:我把手推车卖了。      雨缘和郎六伯坐在一家饭馆里。   雨缘神情庄重,手托着下颌,看着郎六伯,好像开始一场郑重的采访,可郎六伯听到雨缘说:郎伯,你应该继续推着大娘往西都去。   我不想让她受这份罪。   不,你错了,她心里愿意是一种幸福。   郎六伯摇头。不,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把她拉到西都,我要弥补,我们这一生离多聚少,又曾经隔阂,你知道雨缘,我一直觉得亏欠老伴,就是想在有生之年对她弥补,想过一段相濡以沫的生活,可手推车走远路不合适,太远了受罪……   雨缘摇摇头,不得不摊牌了。   雨缘说:我告诉你,我策划了一个活动。   活动?   对!我对你们报道后,引起了很多媒体的关注,其实你们的照片已经上了多家的报纸。雨缘哗啦打开了几十张报纸,郎六伯和马蝴蝶的照片赫然纸上。接下来往下走,每天一个城市会有人接应你们,每个城市会有推手推车的人和你们汇合。   郎六伯使劲摇头。   不,我不为这个,我只想完成马蝴蝶的愿望,我推到西都。也许,她没有更长的时间了,我愿意推着她,我们自己走,我们说过,悄没声息,我心里高兴。   他们不陪你去,这一点我想到了。   郎六伯摇摇头。还是取消吧。   不行。   不要干预我们。   不,大伯……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希望这样,我没有想过这样,没有,我们要真的,我们过我们最后的日子,谁也不要打扰,不要……   雨缘拉住了郎六伯,真的不是,大伯,原谅我,我真的还要对您说,我,我想给更多的人办个好事,是你们感动了我,打动了我们。我们和西都手推车厂策划好了,在你们到达西都会有更多的手推车汇合。   不!   不是你单个的事,真的这将是一种慈善活动,西都手推车厂将向全国瘫痪病人赠送一千辆手推车。   郎六伯想到了朝城的那个胖女人。   答应吧,大伯,我们不会打扰你,而且做成一件慈善活动,大伯,如果没有人关心,大娘不会这么及时被救出来。你知道我找到大娘的情形吗?她浑身是泥,跌倒在手推车外……   雨缘别过头。   郎六伯仰起头,闭着眼。      8   一年或者两年后,时间的概念模糊了,就是郎六伯下车进胡同的那一年吧,我们后来知道了郎六伯在朝城的事。郎六伯在朝城的公园推着一辆手推车,一辆空空的手推车,不,车上是马蝴蝶的大照片。后来,后来手推车上有一个女人,一个胖女人。一天的傍晚我在朝城公园找到郎六伯时,他推着手推车在朝城的公园看一群女人扭秧歌……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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