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2012年第12期

  约图风格:画一个民国的女子穿着旗袍拿着剪刀剪从窗边探出身的海棠花。旁边摆着一张白色的宣纸,上面写着黑色的字。   收到惜年信笺的时候,我正在修剪那枝自窗际一探而出的海棠。白色的宣纸淡出一行行墨黑的字迹,干净而整齐,一如惜年在阳光下美好的样子。   信中,惜年说, 他如今在北平过得很好。他说,他要结婚了,未婚妻是姚司令家的千金,温婉贤淑。他还说,婧萱,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为何还是放不下……   我可以想象出惜年说最后一句话时的样子,浓密俊秀的眉毛紧紧蹙着,精致的侧脸满是书生气。   是啊,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何还是放不下呢?   我苦笑,觉得屋里的阳光突然万分刺眼起来。脸上凉凉的,我探过手去,指尖染上了些许水渍。   我想,如果可以,我希望时间永远错过遇见的那一年。   壹   承烨,直到现在我还能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遇到你时的情景。那一年,北平刚刚沦陷,在街道上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国军。那一年,鲜血染遍了荒芜的大地,血腥中夹杂着离人泪。那一年,上海却依旧歌舞升平。   夜色深沉得如同墨砚,衬着传来的的灯光,微薄中投下稀疏的倒影。波光潋滟的海水映出远在天际的镰刀月,静谧而又冷清。   凉风中,低沉的汽笛声忽然呜咽响起,由远而近。   白绿相间的货轮渐渐靠了岸,我和惜年藏在集装箱后,相视一眼,按照计划,枪声破空响起。   码头瞬间慌乱起来,接着,随风妖娆而起的大火染红了半边天,将货轮吞噬。   就这样,我和惜年闯了祸。   那些接货的人满脸怒容,手中挥舞着弯刀在后面追赶,嘴里不断骂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一直从夜滩跑到正新街,穷途末路之下,我和惜年便躲进了彼时上海最大的舞厅里。   进了门,惜年往左我往右,可身后的人仍如苍蝇一般,甩都甩不掉。   承烨,你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混乱不堪中,你安静地坐在沙椅上,浑身散发着孤傲的气息,舞池中微弱的光打在你精致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是那样的好看。   记忆在一瞬间回到从前,那时阿爹拿着一张照片对我说:“婧萱,这是你未婚夫。”   而现在,微弱的灯光下,你像极了他。   没有多想,我冲到你面前,在你的错愕而又清冷的目光中,扑到了你的怀中:“爹,快救救女儿。”   周围传来阵阵抽气声,显然他们是被我吓到了。我却不以为意,转头冲他们甜甜地笑了笑,淡定地说道:“别害怕,我是他的私生女。”   说完,我扬扬自得地抬起眼睛,不想,却一把望进了你那双狭长深邃的眸子,那样的近,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小小的自己。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带着你独特的气息,我的心突然没由来地轻轻一颤。   这时,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我赶忙重新把脸埋在你的胸前,恶狠狠地威胁道:“喂,救救我,不然我让我阿爹弄死你。”说着,还在你腰间拧了一把。你疼得只抽冷气,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就在我要再次对你下毒手时,你终于有所动作,摘下了我头上的帽子,让那一头墨黑的秀发散落,遮住了我惊慌失措的面容。   那些人终是找到了这里,但在你抬起脸的一刹那,他们规矩了许多。两句话,只是两句话,你便轻而易举地打发了我要拼命逃离的人。我知道,这次我赌赢了。   待到安静后,我一把推开你,从你怀中站了起来。你失笑,双手环胸,一脸饶有兴趣的样子,像是在向我讨个说法。   没有理你,我转身想要离开。我想,能出入这种地方,还让日本人对你唯唯诺诺,你一定是个有权有势的纨绔子弟,而且家里还和东洋军勾结在一起。我讨厌日本人,所以,连你我也一起讨厌。   面对我毫不掩饰的鄙夷,你也不在意,嘴角微钩:“胆子不小,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惹上了这些难缠的人?”   “要你管!”我撇嘴。说完,就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张牙舞爪,这是后来你形容我的。   也是,那时上海还繁华,那时我还是沈公馆的五小姐,穿着蓝衫子百褶裙,在学校里装大家闺秀,暗地里却任性到不行,偷了阿爹的枪,一把火烧光了日本人进口的烟草。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在我披头散发,一身破烂得连乞丐也不屑一顾的行头,瞪眼掐腰的样子宛若一个蓬头垢面的大妈,冲你翻白眼时,你能认出我是个姑娘,这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贰   那日回到家中,自是逃脱不了阿爹的责骂。好歹阿爹疼我,只念了几句便让我回房了。可他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最后可怜了惜年,在沈家祠堂里跪了整整一夜。   阿爹扬起鞭子的手在摇曳的烛火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一下一下打在惜年身上,我跪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   “婧萱还小,不懂事,可你都十八了,她想烧烟草你就带着她去,日本人是你惹得起的吗?若还有下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阿爹骂完便甩下鞭子走了。惜年浑身是血,却仍跪得端正,削瘦的背影沉着而坚毅。   没人敢去向阿爹求情,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从小到大,只要我闯了祸,惜年总是挨罚的那个。用阿爹的话说,哥哥行为不端,妹妹才会如此淘气。   没错,惜年就是我最小的哥哥,只比我长了两岁,所以我才和他比较亲近些。而其他的哥哥,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和他们亲近的时候,都死在了北平的战场上。   正新街戒严,日军挨家挨户地搜了三天,但那夜黑得很,他们并没有瞧见我和惜年的样子,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一切都回归了原来的样子,只是,承烨,我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   那一日窗外的木棉开得正好,一簇簇如无尽的血色,浓烈得化不开。   我从学堂回家,推开门抬眼便看到坐在阿爹身旁的你。你正和阿爹交谈着什么,看到我来,你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扬起一个波澜不惊的弧度,却也算得上彬彬有礼。   阿爹站起身,于是,在我生命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场景再次出现。他指着你笑着说道:“婧萱,这是你未婚夫。”   我登时如五雷轰顶,愣在了原地。   记得自我幼时起,阿爹就喜欢拿着一张照片让我看,看了一次又一次,也让我嫌弃了一次又一次。因为,那时我不过十岁,可照片上的男子已经长成了如神祇般俊美的男人了。   见我没有反应,阿爹又说道:“不过,他今天是来退婚的。”   你向我解释:“在下长沈小姐十五岁,不愿耽误沈小姐终身,这门亲事不如作罢吧。”   说这话时,你一直带着笑意,温和却疏离。我又想起那晚你狭长深邃的眸子,朦胧的灯光下,真正能蛊惑人心。突然之间我觉得,其实嫁给你也不是一件坏事。   面对我的执著,你有些头疼,认为只是小女儿家的任性。   阿爹也劝我,他不愿我委屈,奈何我就是赖上了你。   承烨,我想我是喜欢你的,可是,你并不喜欢我。   叁   惜年说,楚楚可人的女子自是更惹人怜些,婧萱你这样张牙舞爪的,难怪顾承烨不喜欢你。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努力收敛自己。两年的时间,我终于成了惜年口中的大家闺秀,一颦一笑,清雅端庄。   纵使再不愿意,你还是依约而来。   临走前,阿爹嘱咐我,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我知道阿爹说的是什么,你顾家少爷的事我也多多少少听到些。人们都说你心狠手辣,冷漠无情,只是两年,便把上海滩所有的生意都给拦了去,他们还说你生性风流,终日流连歌舞喧嚣之处。   这些我都不在乎,我想你只是没找到一个真正心爱的女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我嫁给了你,终有一天我会得到你的心。   那日的娶亲轰动了上海,两大家族的联姻,还有你显赫的地位,无一不成为人们的谈资。   这场婚礼我倾尽了所有,但你却显得随意许多,礼节繁重,我甚至看到你紧蹙的眉头间流露出些许不耐烦,丝毫没有遮掩。   我怔忪在原地,心微微有些泛凉。当真是不可一世的人啊,连花费半点心思做戏都不愿意。   敬过酒后,我被丫鬟送回了新房,你却还陪着宾客。   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也渐渐隐没在古宅精致的碧瓦朱甍间,海棠的枝丫探出窗际,低垂的姿态犹如染尽春红的蝶翼。   墙上的西洋钟响了一声又一声,直至春末料峭的夜色浓密得再也化不开。   房里没有侍候的人,只有我带来的丫鬟宁心。看她困得不像样子,我苦笑了一下,说:“去睡吧,不等了。”   第二日,顾公馆里的议论高起,只因自家少爷新婚之夜居然去了舞厅,还真是没有把新夫人放在眼里。你的那些姨太们也来瞧笑话,打着奉茶的名义,却把尖酸刻薄的话全都说了去。   这两年来,你娶了十多位姨太进门,却一直留着正室之位,所以在你娶我那天,人们都猜想你是宠极了我。可渐渐地他们发现,事实并不是那样,你将我娶过来只是当摆设,给了我正妻的名分,派来了服侍的人,其他的却从不过问。有时你也会去姨太那儿,但从不多看我一眼,她们在我面前慢慢放肆开来,我想,若我不是沈公馆的五小姐,那我在你府上定成了人人可欺的对象。   你是恨极了我设计你,这门亲事本可以推掉,可我却趁你醉酒之际走进了你的房间。你是那样孤傲和坚毅的一个人,有着王者的不可一世,最后却不得不娶我。   在顾公馆的两个月,我体会到了九重宫闱中女子的寂寥,在那个阳光到达不了的地方,她们是否也在屈指算着,一日日地等待良人到来。   但这个年代终归是不平静的,战事紧张,日本人越发猖狂,报童在街上竭力地喊着“号外,号外”。   这天的黄昏格外晦暗,一切都像是透着雕花琉璃般朦胧。你的几个姨太又来找我麻烦,但因为听得习惯了,反倒不觉得喧哗。   庭院里却吵闹声渐起,我蹙了蹙眉头,让宁心去瞧瞧,看是哪个丫头这般不懂事。   没多久,宁心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小姐,外面来了好多难缠的人,说是要封查顾公馆。”   果不其然,转眼间,两队腰间配着长枪的警司阔步走了过来,登时把顾公馆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那人我认得,彼时上海总警局的局座。   你的那些姨太们都是小家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她们被唬得双腿打战,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赵局座看到了我,微微一笑道:“少夫人,好久不见。”   我扯扯嘴角,瞥了一眼他身后的人,问道:“局座这是做什么?”   他打量了顾公馆一眼,锦绣豪宅,格外的金碧辉煌,不禁冷声道:“有人密告顾承烨与日本人勾结。”   心中一惊,但我也明白了一些。你虽然在北平时就早已有权有势,但如今,两年间你便收垄了上海所有的生意,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如果没有人撑腰,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而且,大婚那日,你请的座上宾几乎都是军统中人,其中不乏国军要官。   我知道,你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在生意场上厮混的人,个个都冷血无情,心狠手辣。所以,现在我也没必要太过担心,如果他们真能搜出些什么,那顾承烨也就不是顾承烨了。   你终于姗姗而来,嘴角的浅笑里,含了三分冰冷七分懒散。你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品茶,却如同坐到了最高的地方,仿若神祇俯视一切,外面枪声四起,也依旧无法动摇你一袭黑色西装下凌厉的威严。   那些人讪讪而回,你也终于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沈家小姐果然不同于一般女子。”   肆   迟来的新婚之夜,天亮时分,你醒过来,要丫鬟端来了一碗参汤,看着我喝下后,这才离开。   宁心替我梳妆,柳眉细画,遮不住的笑靥如花。她打趣道,看那些姨太们不气红了眼。   我笑而不语。   自那之后,你经常来我房里坐坐,也让管家送了许多东西来,我瞧了一眼,全都是西洋的小玩意儿,十分精致。让我不解的是,你送给姨太太们的都是珠宝绸缎,偏生到我这儿全是些小玩物。宁心说大抵是我小了你和姨太太们十多岁,你也不知道该送什么为好。我是野惯了的性子,虽然收敛了许多,但还是爱玩闹,所以倒也喜欢得紧。   我以为在你眼中我是不同的那一个,只要我再温婉些,只要我比你那些姨太太们再清雅些,你那颗心终究会是我的。于是,我努力做到一颦一笑都楚楚可人,可你的眼神却越来越冷漠,直到最后再也不来我这儿了。   我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惜年不是说世间男子都喜欢贤淑的女孩吗?我捉摸不透,可这时,顾公馆上下又炸开了锅,你的三姨太有孕了。   我如五雷轰顶,脑海中一片空白。   如果三姨太有了你的孩子,那她就是特别的一个,你会比别人更宠爱她,更疼爱你的孩子。这怎么可以?你只有一颗心,它只会是我的,怎么轮到她们来分?   你的姨太太也都不来我这里了,她们全都一股脑儿跑地去三姨太房里。人总是这样,容不得别人坏,更见不得别人好。   她们说话向来尖酸刻薄,不知是谁冲撞了三姨太,三姨太动了胎气,血流不止,孩子就这样平白没了。   你知道后,只是送给了三姨太许多珠宝安抚她,脸上竟没有一丝失去孩子的悲痛。我苦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为你不喜欢三姨太而高兴,还是要怪你生性薄凉。   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我突然不知道自己遇到你到底是对还是错。不过两年的时间,我却再也不是那时的沈婧萱了,现在的我,脸上只会露出连我自己都觉得虚假的笑容。   三姨太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看出你对她的不在乎,那些姨太太们也不再为难她。   心情烦闷,我独自在房里待了三天,却不想,你最小的姨太太景玟又来找我麻烦了。她性子刁钻,你又宠她些,所以她的脾气越来越坏。   她念了一堆,不外乎是怨我霸占了正妻的位子。我不想和她吵,便任她说着不放在心上,可她却骂得更带劲,最后,她轻蔑地一笑,说道:“小小年纪就如此狐媚,你母亲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心中好似有根紧崩的弦在一瞬间断裂开来,压抑了两年的恶劣因子在一瞬间找到突破口,接着就是如山洪一般的爆发。   我对着她温柔一笑,在她错愕的目光中,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落在她的脸上。   她被我抽倒在地,我双手叉腰,踢了踢她的腿,冷声威胁道:“这位阿姨,你也太嚣张了吧。你是谁啊你,要是以后再敢欺负我,我就让我阿爹弄死你。”   十一姨太气得直哆嗦,脸上的表情丰富至极,最后竟泫然欲泣。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却透过我看向房门处,楚楚可怜地道:“承烨……”   不会这么巧吧?我嘴角抽了抽,愣在原地。伪装了两年的温婉外衣顷刻支离破碎,我低着头不敢看你,想着该怎样向你解释更稳妥些。   你探出手托起了我的下巴,白皙的指间泛着微微的凉意。我缓缓地抬起眼睛,看到你嘴角深深的弧度。   你低沉的声音中满是惊喜:“是你?”   伍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入了你的眼。顾公馆里又开始了新的议论,都道是少爷待少夫人如珠如宝,百般疼爱,千般纵容。   三姨太好了便来到我这里闹,她发丝凌乱,面容憔悴,带着血丝的眼珠如厉鬼般狰狞。   “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孩子!”声音中是浓烈的凄厉。   我浅浅一笑,轻声说道:“三姨太在说笑吧,明明是十一姨太冲撞了你。”   她大笑:“若不是你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怎有胆量敢害承烨的孩子?”   那又怎样?我冷笑着。   承烨,在认出我之前,你从不肯让人有你的孩子,温存过后的参汤,却是这世上最撕心裂肺的毒药。可那一日你疏忽了,偏生让她钻了空子。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虽是笑着,但眼底却是冰冷一片:“要怪,就怪你的孩子来的不是时候,阻了我的路。”   她听后,发了疯似的大叫,扬起手要打我。身边的妈子拦了下来,我不再看她,淡淡地嘱咐道:“三姨太想必患了疯病,留在顾公馆定会让承烨失了颜面,打发了去吧。”   如鬼魅般凄厉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甚至还在微微颤抖着,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艰难地扯出了一个微笑。   这件事在顾公馆里闹得不像样,你正在书房和人谈生意,听到流言飞语,你顿了顿,随即淡笑道:“这小丫头脾气倒挺大。”   我坐在庭院的秋千上,看到你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正和旁边的人交谈着什么。午后清浅的阳光洒在朱红走廊上,倒映出你坚毅挺拔的身影,一时间时光如同静止,唯余你站在轮回之巅,虽是一点,却倾覆了我整个世界。   送走那人后,你来到我身边,将我揽入怀中。我推开你,挑眉看向那人离去的背影:“日本人?”   你眉头一蹙,随后复之如常。你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拢起我的长发,重新将我纳入怀中。   赵局带着人又一次风风火火地搜了顾公馆,但仍是无功而返。临走前他看了我一眼,很是随意,但我却能瞧得出几分若有所思。   除了不时地有不速之客到访外,日子倒也平静,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隆冬之际。   我坐在窗前,看冰冷的落雪犹如垂死的蝴蝶般在清明的空气中缭乱纷飞。宁心关上窗子,说:“小姐怎么越发安静了?快进去坐着吧,这儿风大,要是有什么不好可怎么办?”   我轻笑着,抚了抚小腹。才不过两个月,还不算明显,你却欣喜若狂,握着我的手吻了一遍又一遍。   你是如此期待这个孩子,甚至比我还要爱他,可是,我终于还是没有替你保住他。我躺在床上疼得撕心裂肺,感觉到有温暖一点点从我身体里流逝,嘴角被我咬破,血腥味顿时弥漫在心间。我想哭,却流不出一滴泪,只能睁眼看着门外的世界,不见星月的夜晚,晦暗不明。   你盛怒,狂吼着:“你们这群废物!全都给我滚!滚!”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如此生气,你一直都是深沉优雅的,可是现在,你凌厉的眼神不敢让人直视。   房间终于安静下来,你阔步走到床边,将我抱在怀中,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说,对不起。你说,婧萱,你还小,孩子以后总会有的。声音中是掩不住的悲戚。   我依偎在你宽阔的胸膛,听着你强有力的心跳,轻笑,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承烨,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你让七姨太在顾家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我去看她。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她的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但仍遮不住秀眉间的高雅。   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像三姨太那么痴狂,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是淡淡地说道:“沈婧萱,我倒小看了你。我自问从未有半分对不起你,你为何要害我?”   是,她是没有对不起我,在别的姨太欺负我时,她还会出来阻止。   我挑眉道:“七姨太都知道了?”知道是我亲手打掉了自己的孩子。   她像听到了笑话,语气间是遮不住的轻蔑:“不仅我知道,就连承烨也知道,他那般聪明,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他只是太喜欢你,所以才纵容得你无法无天。”   我一惊,顿时无法思考。   那晚,七姨太告诉我,我进门晚,或许没有听说过,可顾公馆上下都知道,知道两年前承烨你喜欢上一个乖张的女孩,那女孩有着所有人未有的张扬和活力,有着这个世上最为纯粹的眼睛。你心中一颤,在黑暗中生活了那么久,你突然想要一个如琉璃般清澈的姑娘来洗去身上背负的血腥和罪孽。你并不是什么心善的人,可你在以为那女孩是个乞儿后,几乎收容了滩上所有的行乞者。你娶进门的姨太一个比一个坏脾气,你一日又一日地去舞厅找寻,可再也遇不见她,直到那天我对三姨太说了同样的话。你哑然失笑,这般张狂的性子,被娇纵惯了的人,在世间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了。   她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承烨,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这不够,我不仅让你喜欢我,我还要让你喜欢到为了我不惜毁掉一切的地步,甚至是你自己。我也知道你是有多么期待那个孩子,你连名字都给他取好了,可我就是如此无情地毁了他。你越是爱他,你疼得就越深。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对身旁的下人说道:“把七姨太打发了。”顾公馆不是她能待的地方,这次借机送她离开,算我还她昔日的恩情。   七姨太终是安静地跟着下人离去,走之前只说了一句:“你会后悔的。”   很轻的几个字,在风中翻滚着,撕扯着,只是须臾间便消逝不见。   我冷笑,会后悔吗?   陆   你这几日经常回来得很晚,听管家说,你在忙生意。有些人不断寻你麻烦,就连船货和军火也被抢了几次。   这日你又是踏着薄暮而归,俊逸的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疲倦,就连以往深邃明亮的眸子也有些泛红。   你亲亲我的额头,抱着我坐在软榻上,窗外月朗星稀,我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万分贪恋起这片刻静谧的时光。   但你还是开了口:“婧萱,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我一愣,有寒气从背后升了起来,你那样精明,莫不是看出了什么?   我拼命地收敛了情绪,轻笑道:“不就是两年前捉弄过你吗,还真记仇。”   你也轻笑,低沉的声音仿佛从胸腔里发出来,闷得我心慌。   “这两日我忙,就不回来了,记得帮我打理书房。”   说完,你敲了敲我的额头,转身离开。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那样几不可闻,却像是从心间发出,一声一声,飘荡在锦绣残破的夜里,沉闷得让人心碎。许是今晚月色朦胧,我竟觉得你那一贯挺拔卓尔的背影透着些许落寞。   你说不回来,就真的没有再回来过。外面流言四起,公馆里人心惶惶。所有的事都按着设计好的发展,直到有一天,我亲手将一切结束,几张单薄的文书,却让顾家毁于一旦。   我嫁给你,拼命讨你欢心,想的不过是有一日能亲眼看着你家破人亡,把你给予我的痛苦再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你不愿再见我,我明白,你是不想让我看到你在狱中落魄颓废的样子。我又想起那日你被带走前说过的话,你说:“婧萱,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求你……不要伤害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那个你期待了那么久的孩子还好好儿的,我只是使了个小手段,想看你痛苦,想看你失去至亲后的痛苦。   承烨,我知道你认出我来了,认出我们早就见过。你给了我机会报仇,我也没有手软。   记得那时我不过八岁,那时我不是沈婧萱,那时我叫赵青仪,那时我还在北平。你生意做得大,看中父亲的医行,你想收到自己名下,奈何父亲万般不肯,你只好狠下心除了赵家。那日我贪玩,回去迟了,却阴差阳错地逃过一劫。沈叔和父亲是莫逆之交,恰逢那时他的女儿得病,他便将我带去抚养,顶了他女儿的名义,也与你有了一段牵扯不清的姻缘。   沈叔不止一次地拿出你的照片给我看,他说:“婧萱,这就是你的杀父仇人。”   照片上的男子还带着青涩,但那双狭长的眸子却深不可测。仇恨的种子就这样深深地埋在了心间,也伴随着你的容颜。   柒   七姨太曾经说“你会后悔的”。   后悔吗,我知道,从开始时我便知道。这世上再没一个人会像你那般对我好,这世上再没一个人会像你那般,让我穷尽毕生的力气去爱去恨。   我只想毁了顾家,我以为以你的力量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一切,可我独独忘了思考,你是那般的孤傲和坚毅,失去一切的你就再也不是顾承烨了。   我突然又想起那年的赵青仪。   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孩子,在木棉树下念着古诗。有一天,一个俊美的青年突然而至,宛若天神来到她的面前,他笑着问她知不知道赵家在哪里。她还不知道这个男子会在顷刻间颠覆她的世界,她听话地伸出小手指给了他看,还张牙舞爪地问他要怎么报答她。   他轻笑出声,看到她书上隽秀的小字,默念道:“青仪,青仪,真是个好名字。不如就以身相许吧,待你长达后送你这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做丈夫。”   他干净的笑容让她看直了眼,她想起方才念的诗——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那时她还不懂这首诗的意思,现在,她终是明白了……

  约图风格:画一个民国的女子穿着旗袍拿着剪刀剪从窗边探出身的海棠花。旁边摆着一张白色的宣纸,上面写着黑色的字。   收到惜年信笺的时候,我正在修剪那枝自窗际一探而出的海棠。白色的宣纸淡出一行行墨黑的字迹,干净而整齐,一如惜年在阳光下美好的样子。   信中,惜年说, 他如今在北平过得很好。他说,他要结婚了,未婚妻是姚司令家的千金,温婉贤淑。他还说,婧萱,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为何还是放不下……   我可以想象出惜年说最后一句话时的样子,浓密俊秀的眉毛紧紧蹙着,精致的侧脸满是书生气。   是啊,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何还是放不下呢?   我苦笑,觉得屋里的阳光突然万分刺眼起来。脸上凉凉的,我探过手去,指尖染上了些许水渍。   我想,如果可以,我希望时间永远错过遇见的那一年。   壹   承烨,直到现在我还能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遇到你时的情景。那一年,北平刚刚沦陷,在街道上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国军。那一年,鲜血染遍了荒芜的大地,血腥中夹杂着离人泪。那一年,上海却依旧歌舞升平。   夜色深沉得如同墨砚,衬着传来的的灯光,微薄中投下稀疏的倒影。波光潋滟的海水映出远在天际的镰刀月,静谧而又冷清。   凉风中,低沉的汽笛声忽然呜咽响起,由远而近。   白绿相间的货轮渐渐靠了岸,我和惜年藏在集装箱后,相视一眼,按照计划,枪声破空响起。   码头瞬间慌乱起来,接着,随风妖娆而起的大火染红了半边天,将货轮吞噬。   就这样,我和惜年闯了祸。   那些接货的人满脸怒容,手中挥舞着弯刀在后面追赶,嘴里不断骂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一直从夜滩跑到正新街,穷途末路之下,我和惜年便躲进了彼时上海最大的舞厅里。   进了门,惜年往左我往右,可身后的人仍如苍蝇一般,甩都甩不掉。   承烨,你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混乱不堪中,你安静地坐在沙椅上,浑身散发着孤傲的气息,舞池中微弱的光打在你精致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是那样的好看。   记忆在一瞬间回到从前,那时阿爹拿着一张照片对我说:“婧萱,这是你未婚夫。”   而现在,微弱的灯光下,你像极了他。   没有多想,我冲到你面前,在你的错愕而又清冷的目光中,扑到了你的怀中:“爹,快救救女儿。”   周围传来阵阵抽气声,显然他们是被我吓到了。我却不以为意,转头冲他们甜甜地笑了笑,淡定地说道:“别害怕,我是他的私生女。”   说完,我扬扬自得地抬起眼睛,不想,却一把望进了你那双狭长深邃的眸子,那样的近,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小小的自己。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带着你独特的气息,我的心突然没由来地轻轻一颤。   这时,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我赶忙重新把脸埋在你的胸前,恶狠狠地威胁道:“喂,救救我,不然我让我阿爹弄死你。”说着,还在你腰间拧了一把。你疼得只抽冷气,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就在我要再次对你下毒手时,你终于有所动作,摘下了我头上的帽子,让那一头墨黑的秀发散落,遮住了我惊慌失措的面容。   那些人终是找到了这里,但在你抬起脸的一刹那,他们规矩了许多。两句话,只是两句话,你便轻而易举地打发了我要拼命逃离的人。我知道,这次我赌赢了。   待到安静后,我一把推开你,从你怀中站了起来。你失笑,双手环胸,一脸饶有兴趣的样子,像是在向我讨个说法。   没有理你,我转身想要离开。我想,能出入这种地方,还让日本人对你唯唯诺诺,你一定是个有权有势的纨绔子弟,而且家里还和东洋军勾结在一起。我讨厌日本人,所以,连你我也一起讨厌。   面对我毫不掩饰的鄙夷,你也不在意,嘴角微钩:“胆子不小,你是谁家的姑娘,怎么惹上了这些难缠的人?”   “要你管!”我撇嘴。说完,就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张牙舞爪,这是后来你形容我的。   也是,那时上海还繁华,那时我还是沈公馆的五小姐,穿着蓝衫子百褶裙,在学校里装大家闺秀,暗地里却任性到不行,偷了阿爹的枪,一把火烧光了日本人进口的烟草。   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你。在我披头散发,一身破烂得连乞丐也不屑一顾的行头,瞪眼掐腰的样子宛若一个蓬头垢面的大妈,冲你翻白眼时,你能认出我是个姑娘,这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贰   那日回到家中,自是逃脱不了阿爹的责骂。好歹阿爹疼我,只念了几句便让我回房了。可他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泄,最后可怜了惜年,在沈家祠堂里跪了整整一夜。   阿爹扬起鞭子的手在摇曳的烛火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一下一下打在惜年身上,我跪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   “婧萱还小,不懂事,可你都十八了,她想烧烟草你就带着她去,日本人是你惹得起的吗?若还有下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阿爹骂完便甩下鞭子走了。惜年浑身是血,却仍跪得端正,削瘦的背影沉着而坚毅。   没人敢去向阿爹求情,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从小到大,只要我闯了祸,惜年总是挨罚的那个。用阿爹的话说,哥哥行为不端,妹妹才会如此淘气。   没错,惜年就是我最小的哥哥,只比我长了两岁,所以我才和他比较亲近些。而其他的哥哥,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和他们亲近的时候,都死在了北平的战场上。   正新街戒严,日军挨家挨户地搜了三天,但那夜黑得很,他们并没有瞧见我和惜年的样子,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一切都回归了原来的样子,只是,承烨,我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   那一日窗外的木棉开得正好,一簇簇如无尽的血色,浓烈得化不开。   我从学堂回家,推开门抬眼便看到坐在阿爹身旁的你。你正和阿爹交谈着什么,看到我来,你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扬起一个波澜不惊的弧度,却也算得上彬彬有礼。   阿爹站起身,于是,在我生命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场景再次出现。他指着你笑着说道:“婧萱,这是你未婚夫。”   我登时如五雷轰顶,愣在了原地。   记得自我幼时起,阿爹就喜欢拿着一张照片让我看,看了一次又一次,也让我嫌弃了一次又一次。因为,那时我不过十岁,可照片上的男子已经长成了如神祇般俊美的男人了。   见我没有反应,阿爹又说道:“不过,他今天是来退婚的。”   你向我解释:“在下长沈小姐十五岁,不愿耽误沈小姐终身,这门亲事不如作罢吧。”   说这话时,你一直带着笑意,温和却疏离。我又想起那晚你狭长深邃的眸子,朦胧的灯光下,真正能蛊惑人心。突然之间我觉得,其实嫁给你也不是一件坏事。   面对我的执著,你有些头疼,认为只是小女儿家的任性。   阿爹也劝我,他不愿我委屈,奈何我就是赖上了你。   承烨,我想我是喜欢你的,可是,你并不喜欢我。   叁   惜年说,楚楚可人的女子自是更惹人怜些,婧萱你这样张牙舞爪的,难怪顾承烨不喜欢你。   于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努力收敛自己。两年的时间,我终于成了惜年口中的大家闺秀,一颦一笑,清雅端庄。   纵使再不愿意,你还是依约而来。   临走前,阿爹嘱咐我,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我知道阿爹说的是什么,你顾家少爷的事我也多多少少听到些。人们都说你心狠手辣,冷漠无情,只是两年,便把上海滩所有的生意都给拦了去,他们还说你生性风流,终日流连歌舞喧嚣之处。   这些我都不在乎,我想你只是没找到一个真正心爱的女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我嫁给了你,终有一天我会得到你的心。   那日的娶亲轰动了上海,两大家族的联姻,还有你显赫的地位,无一不成为人们的谈资。   这场婚礼我倾尽了所有,但你却显得随意许多,礼节繁重,我甚至看到你紧蹙的眉头间流露出些许不耐烦,丝毫没有遮掩。   我怔忪在原地,心微微有些泛凉。当真是不可一世的人啊,连花费半点心思做戏都不愿意。   敬过酒后,我被丫鬟送回了新房,你却还陪着宾客。   最后一丝夕阳的余晖也渐渐隐没在古宅精致的碧瓦朱甍间,海棠的枝丫探出窗际,低垂的姿态犹如染尽春红的蝶翼。   墙上的西洋钟响了一声又一声,直至春末料峭的夜色浓密得再也化不开。   房里没有侍候的人,只有我带来的丫鬟宁心。看她困得不像样子,我苦笑了一下,说:“去睡吧,不等了。”   第二日,顾公馆里的议论高起,只因自家少爷新婚之夜居然去了舞厅,还真是没有把新夫人放在眼里。你的那些姨太们也来瞧笑话,打着奉茶的名义,却把尖酸刻薄的话全都说了去。   这两年来,你娶了十多位姨太进门,却一直留着正室之位,所以在你娶我那天,人们都猜想你是宠极了我。可渐渐地他们发现,事实并不是那样,你将我娶过来只是当摆设,给了我正妻的名分,派来了服侍的人,其他的却从不过问。有时你也会去姨太那儿,但从不多看我一眼,她们在我面前慢慢放肆开来,我想,若我不是沈公馆的五小姐,那我在你府上定成了人人可欺的对象。   你是恨极了我设计你,这门亲事本可以推掉,可我却趁你醉酒之际走进了你的房间。你是那样孤傲和坚毅的一个人,有着王者的不可一世,最后却不得不娶我。   在顾公馆的两个月,我体会到了九重宫闱中女子的寂寥,在那个阳光到达不了的地方,她们是否也在屈指算着,一日日地等待良人到来。   但这个年代终归是不平静的,战事紧张,日本人越发猖狂,报童在街上竭力地喊着“号外,号外”。   这天的黄昏格外晦暗,一切都像是透着雕花琉璃般朦胧。你的几个姨太又来找我麻烦,但因为听得习惯了,反倒不觉得喧哗。   庭院里却吵闹声渐起,我蹙了蹙眉头,让宁心去瞧瞧,看是哪个丫头这般不懂事。   没多久,宁心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小姐,外面来了好多难缠的人,说是要封查顾公馆。”   果不其然,转眼间,两队腰间配着长枪的警司阔步走了过来,登时把顾公馆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那人我认得,彼时上海总警局的局座。   你的那些姨太们都是小家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她们被唬得双腿打战,竟是一个字都不敢说。   赵局座看到了我,微微一笑道:“少夫人,好久不见。”   我扯扯嘴角,瞥了一眼他身后的人,问道:“局座这是做什么?”   他打量了顾公馆一眼,锦绣豪宅,格外的金碧辉煌,不禁冷声道:“有人密告顾承烨与日本人勾结。”   心中一惊,但我也明白了一些。你虽然在北平时就早已有权有势,但如今,两年间你便收垄了上海所有的生意,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如果没有人撑腰,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而且,大婚那日,你请的座上宾几乎都是军统中人,其中不乏国军要官。   我知道,你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在生意场上厮混的人,个个都冷血无情,心狠手辣。所以,现在我也没必要太过担心,如果他们真能搜出些什么,那顾承烨也就不是顾承烨了。   你终于姗姗而来,嘴角的浅笑里,含了三分冰冷七分懒散。你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品茶,却如同坐到了最高的地方,仿若神祇俯视一切,外面枪声四起,也依旧无法动摇你一袭黑色西装下凌厉的威严。   那些人讪讪而回,你也终于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沈家小姐果然不同于一般女子。”   肆   迟来的新婚之夜,天亮时分,你醒过来,要丫鬟端来了一碗参汤,看着我喝下后,这才离开。   宁心替我梳妆,柳眉细画,遮不住的笑靥如花。她打趣道,看那些姨太们不气红了眼。   我笑而不语。   自那之后,你经常来我房里坐坐,也让管家送了许多东西来,我瞧了一眼,全都是西洋的小玩意儿,十分精致。让我不解的是,你送给姨太太们的都是珠宝绸缎,偏生到我这儿全是些小玩物。宁心说大抵是我小了你和姨太太们十多岁,你也不知道该送什么为好。我是野惯了的性子,虽然收敛了许多,但还是爱玩闹,所以倒也喜欢得紧。   我以为在你眼中我是不同的那一个,只要我再温婉些,只要我比你那些姨太太们再清雅些,你那颗心终究会是我的。于是,我努力做到一颦一笑都楚楚可人,可你的眼神却越来越冷漠,直到最后再也不来我这儿了。   我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惜年不是说世间男子都喜欢贤淑的女孩吗?我捉摸不透,可这时,顾公馆上下又炸开了锅,你的三姨太有孕了。   我如五雷轰顶,脑海中一片空白。   如果三姨太有了你的孩子,那她就是特别的一个,你会比别人更宠爱她,更疼爱你的孩子。这怎么可以?你只有一颗心,它只会是我的,怎么轮到她们来分?   你的姨太太也都不来我这里了,她们全都一股脑儿跑地去三姨太房里。人总是这样,容不得别人坏,更见不得别人好。   她们说话向来尖酸刻薄,不知是谁冲撞了三姨太,三姨太动了胎气,血流不止,孩子就这样平白没了。   你知道后,只是送给了三姨太许多珠宝安抚她,脸上竟没有一丝失去孩子的悲痛。我苦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为你不喜欢三姨太而高兴,还是要怪你生性薄凉。   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我突然不知道自己遇到你到底是对还是错。不过两年的时间,我却再也不是那时的沈婧萱了,现在的我,脸上只会露出连我自己都觉得虚假的笑容。   三姨太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看出你对她的不在乎,那些姨太太们也不再为难她。   心情烦闷,我独自在房里待了三天,却不想,你最小的姨太太景玟又来找我麻烦了。她性子刁钻,你又宠她些,所以她的脾气越来越坏。   她念了一堆,不外乎是怨我霸占了正妻的位子。我不想和她吵,便任她说着不放在心上,可她却骂得更带劲,最后,她轻蔑地一笑,说道:“小小年纪就如此狐媚,你母亲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心中好似有根紧崩的弦在一瞬间断裂开来,压抑了两年的恶劣因子在一瞬间找到突破口,接着就是如山洪一般的爆发。   我对着她温柔一笑,在她错愕的目光中,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落在她的脸上。   她被我抽倒在地,我双手叉腰,踢了踢她的腿,冷声威胁道:“这位阿姨,你也太嚣张了吧。你是谁啊你,要是以后再敢欺负我,我就让我阿爹弄死你。”   十一姨太气得直哆嗦,脸上的表情丰富至极,最后竟泫然欲泣。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却透过我看向房门处,楚楚可怜地道:“承烨……”   不会这么巧吧?我嘴角抽了抽,愣在原地。伪装了两年的温婉外衣顷刻支离破碎,我低着头不敢看你,想着该怎样向你解释更稳妥些。   你探出手托起了我的下巴,白皙的指间泛着微微的凉意。我缓缓地抬起眼睛,看到你嘴角深深的弧度。   你低沉的声音中满是惊喜:“是你?”   伍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入了你的眼。顾公馆里又开始了新的议论,都道是少爷待少夫人如珠如宝,百般疼爱,千般纵容。   三姨太好了便来到我这里闹,她发丝凌乱,面容憔悴,带着血丝的眼珠如厉鬼般狰狞。   “是你,是你害了我的孩子!”声音中是浓烈的凄厉。   我浅浅一笑,轻声说道:“三姨太在说笑吧,明明是十一姨太冲撞了你。”   她大笑:“若不是你对她说了些什么,她怎有胆量敢害承烨的孩子?”   那又怎样?我冷笑着。   承烨,在认出我之前,你从不肯让人有你的孩子,温存过后的参汤,却是这世上最撕心裂肺的毒药。可那一日你疏忽了,偏生让她钻了空子。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虽是笑着,但眼底却是冰冷一片:“要怪,就怪你的孩子来的不是时候,阻了我的路。”   她听后,发了疯似的大叫,扬起手要打我。身边的妈子拦了下来,我不再看她,淡淡地嘱咐道:“三姨太想必患了疯病,留在顾公馆定会让承烨失了颜面,打发了去吧。”   如鬼魅般凄厉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甚至还在微微颤抖着,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艰难地扯出了一个微笑。   这件事在顾公馆里闹得不像样,你正在书房和人谈生意,听到流言飞语,你顿了顿,随即淡笑道:“这小丫头脾气倒挺大。”   我坐在庭院的秋千上,看到你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正和旁边的人交谈着什么。午后清浅的阳光洒在朱红走廊上,倒映出你坚毅挺拔的身影,一时间时光如同静止,唯余你站在轮回之巅,虽是一点,却倾覆了我整个世界。   送走那人后,你来到我身边,将我揽入怀中。我推开你,挑眉看向那人离去的背影:“日本人?”   你眉头一蹙,随后复之如常。你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拢起我的长发,重新将我纳入怀中。   赵局带着人又一次风风火火地搜了顾公馆,但仍是无功而返。临走前他看了我一眼,很是随意,但我却能瞧得出几分若有所思。   除了不时地有不速之客到访外,日子倒也平静,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隆冬之际。   我坐在窗前,看冰冷的落雪犹如垂死的蝴蝶般在清明的空气中缭乱纷飞。宁心关上窗子,说:“小姐怎么越发安静了?快进去坐着吧,这儿风大,要是有什么不好可怎么办?”   我轻笑着,抚了抚小腹。才不过两个月,还不算明显,你却欣喜若狂,握着我的手吻了一遍又一遍。   你是如此期待这个孩子,甚至比我还要爱他,可是,我终于还是没有替你保住他。我躺在床上疼得撕心裂肺,感觉到有温暖一点点从我身体里流逝,嘴角被我咬破,血腥味顿时弥漫在心间。我想哭,却流不出一滴泪,只能睁眼看着门外的世界,不见星月的夜晚,晦暗不明。   你盛怒,狂吼着:“你们这群废物!全都给我滚!滚!”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如此生气,你一直都是深沉优雅的,可是现在,你凌厉的眼神不敢让人直视。   房间终于安静下来,你阔步走到床边,将我抱在怀中,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说,对不起。你说,婧萱,你还小,孩子以后总会有的。声音中是掩不住的悲戚。   我依偎在你宽阔的胸膛,听着你强有力的心跳,轻笑,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承烨,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你让七姨太在顾家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我去看她。因为长时间没有进食,她的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但仍遮不住秀眉间的高雅。   出乎我的意料,她并没有像三姨太那么痴狂,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是淡淡地说道:“沈婧萱,我倒小看了你。我自问从未有半分对不起你,你为何要害我?”   是,她是没有对不起我,在别的姨太欺负我时,她还会出来阻止。   我挑眉道:“七姨太都知道了?”知道是我亲手打掉了自己的孩子。   她像听到了笑话,语气间是遮不住的轻蔑:“不仅我知道,就连承烨也知道,他那般聪明,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他只是太喜欢你,所以才纵容得你无法无天。”   我一惊,顿时无法思考。   那晚,七姨太告诉我,我进门晚,或许没有听说过,可顾公馆上下都知道,知道两年前承烨你喜欢上一个乖张的女孩,那女孩有着所有人未有的张扬和活力,有着这个世上最为纯粹的眼睛。你心中一颤,在黑暗中生活了那么久,你突然想要一个如琉璃般清澈的姑娘来洗去身上背负的血腥和罪孽。你并不是什么心善的人,可你在以为那女孩是个乞儿后,几乎收容了滩上所有的行乞者。你娶进门的姨太一个比一个坏脾气,你一日又一日地去舞厅找寻,可再也遇不见她,直到那天我对三姨太说了同样的话。你哑然失笑,这般张狂的性子,被娇纵惯了的人,在世间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了。   她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承烨,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这不够,我不仅让你喜欢我,我还要让你喜欢到为了我不惜毁掉一切的地步,甚至是你自己。我也知道你是有多么期待那个孩子,你连名字都给他取好了,可我就是如此无情地毁了他。你越是爱他,你疼得就越深。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对身旁的下人说道:“把七姨太打发了。”顾公馆不是她能待的地方,这次借机送她离开,算我还她昔日的恩情。   七姨太终是安静地跟着下人离去,走之前只说了一句:“你会后悔的。”   很轻的几个字,在风中翻滚着,撕扯着,只是须臾间便消逝不见。   我冷笑,会后悔吗?   陆   你这几日经常回来得很晚,听管家说,你在忙生意。有些人不断寻你麻烦,就连船货和军火也被抢了几次。   这日你又是踏着薄暮而归,俊逸的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疲倦,就连以往深邃明亮的眸子也有些泛红。   你亲亲我的额头,抱着我坐在软榻上,窗外月朗星稀,我一时间百感交集,竟万分贪恋起这片刻静谧的时光。   但你还是开了口:“婧萱,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我一愣,有寒气从背后升了起来,你那样精明,莫不是看出了什么?   我拼命地收敛了情绪,轻笑道:“不就是两年前捉弄过你吗,还真记仇。”   你也轻笑,低沉的声音仿佛从胸腔里发出来,闷得我心慌。   “这两日我忙,就不回来了,记得帮我打理书房。”   说完,你敲了敲我的额头,转身离开。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那样几不可闻,却像是从心间发出,一声一声,飘荡在锦绣残破的夜里,沉闷得让人心碎。许是今晚月色朦胧,我竟觉得你那一贯挺拔卓尔的背影透着些许落寞。   你说不回来,就真的没有再回来过。外面流言四起,公馆里人心惶惶。所有的事都按着设计好的发展,直到有一天,我亲手将一切结束,几张单薄的文书,却让顾家毁于一旦。   我嫁给你,拼命讨你欢心,想的不过是有一日能亲眼看着你家破人亡,把你给予我的痛苦再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你不愿再见我,我明白,你是不想让我看到你在狱中落魄颓废的样子。我又想起那日你被带走前说过的话,你说:“婧萱,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求你……不要伤害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那个你期待了那么久的孩子还好好儿的,我只是使了个小手段,想看你痛苦,想看你失去至亲后的痛苦。   承烨,我知道你认出我来了,认出我们早就见过。你给了我机会报仇,我也没有手软。   记得那时我不过八岁,那时我不是沈婧萱,那时我叫赵青仪,那时我还在北平。你生意做得大,看中父亲的医行,你想收到自己名下,奈何父亲万般不肯,你只好狠下心除了赵家。那日我贪玩,回去迟了,却阴差阳错地逃过一劫。沈叔和父亲是莫逆之交,恰逢那时他的女儿得病,他便将我带去抚养,顶了他女儿的名义,也与你有了一段牵扯不清的姻缘。   沈叔不止一次地拿出你的照片给我看,他说:“婧萱,这就是你的杀父仇人。”   照片上的男子还带着青涩,但那双狭长的眸子却深不可测。仇恨的种子就这样深深地埋在了心间,也伴随着你的容颜。   柒   七姨太曾经说“你会后悔的”。   后悔吗,我知道,从开始时我便知道。这世上再没一个人会像你那般对我好,这世上再没一个人会像你那般,让我穷尽毕生的力气去爱去恨。   我只想毁了顾家,我以为以你的力量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一切,可我独独忘了思考,你是那般的孤傲和坚毅,失去一切的你就再也不是顾承烨了。   我突然又想起那年的赵青仪。   那时她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孩子,在木棉树下念着古诗。有一天,一个俊美的青年突然而至,宛若天神来到她的面前,他笑着问她知不知道赵家在哪里。她还不知道这个男子会在顷刻间颠覆她的世界,她听话地伸出小手指给了他看,还张牙舞爪地问他要怎么报答她。   他轻笑出声,看到她书上隽秀的小字,默念道:“青仪,青仪,真是个好名字。不如就以身相许吧,待你长达后送你这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做丈夫。”   他干净的笑容让她看直了眼,她想起方才念的诗——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那时她还不懂这首诗的意思,现在,她终是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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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收藏:营改增200个文件全收集(失效的.没见过的)-截止2017年6月30日 1.<国家税务总局关于做好增值税电子普通发票推行所需税控设备管理工作的通知>(税总函[2017]232号) 2.<财政部.国家税务总局.民政部关于继续实施扶持自主就业退役士兵创业就业有关税收政策的通知&g ...

  • 高中物理地区教研活动总结
  • 高中物理地区教研活动总结 石河子第一中学 封丙臣 2012年在石河子中学物理教学专业委员会理事长粟克冰领导下,在中心备课组全体成员组织和参与下,在高中学区全体物理教师共同努力下,顺利圆满完成一年教研各项工作.我代表粟理事长对一年来为学会的发展付出辛勤努力的同仁们表示衷心的感谢.现将一年来工作情况总结 ...

  • 2012年蚌埠慕远学校小学教师论文获奖发表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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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近十五年我国文化遗产研究的新动向_基于核心期刊的统计分析_崔卫华
  • 遗产保护理论<东南文化>2013年第5期总第235期 17 近十五年我国文化遗产研究的新动向 --基于核心期刊的统计分析 崔卫华1 贾婉文2 辽宁大连 116025) 2.东北财经大学旅游与酒店管理学院 (1.东北财经大学产业组织研究中心: 内容提要:近15年来,我国学术界对文化遗产的研 ...

  • 天津农商银行校园招聘考试笔试内容复习方法
  • 农村商业银行招聘考试笔试 历年真题 建议报考的同学提前做好复习准备,考试复习资料可以到"考佳卜资料网"上面找找,资料确实不错,比较有针对性,资料都是上次参加考试的学长们精心整理出来的,大家可以去了解一下 天津农商银行招聘启事 天津农村商业银行股份有限公司(简称"天津农商 ...

  • 2017年注册会计师--税法考试大纲
  • 2017年CPA专业科目的考试大纲还未出来,下边小编为大家整理2016年,每年的考试大纲改动不是很大,大家可以根据2016的考试大纲进行复习. 考试目标: 考生应当根据本科目考试内容与能力等级的要求,理解.掌握或运用下列相关的专业知识和职业技能,坚守职业价值观.遵循职业道德.坚持职业态度,解决实务问 ...

  • 国家粮食局通告2012年第2号--发布7项推荐性行业标准
  • [时效性]:现行有效 [发文字号]:国家粮食局通告2012年第2号 [颁布日期]:2012-01-01 [生效日期]:2012-12-01 [效力级别]:部门规章 [颁布机构]:国家粮食局 国家粮食局通告 (2012年第2号) 现发布7项推荐性行业标准,其编号和名称如下: LS/T 6104-201 ...

  • [知识窗往事文摘]十五册
  • 梅花枝边框 P.66 [整刊]<知识窗往事文摘>2011年第4期 P.66 [整刊]<知识窗往事文摘>2010年第7期 P.66 [整刊]<知识窗往事文摘>2010年第4期 P.68 [整刊]<知识窗往事文摘>2011年第7期 P.68 [整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