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头妈长长舒了一口气，有些如释重负，她意识到自己快死了。
小屋太满了。炕头放乌黑锃亮的被褥和便盆，头顶上有伸手可及的水杯和粥碗，杯子里有水，碗里有鸡蛋。紧接着一炕粮食，地上有烧炕炉子和炉坑，炉坑空洞洞像盲人的眼睛。炉子旁整整齐齐码一垛玉米骨头，还有一堆土豆，靠墙放缝纫机和旧书本。好多劈柴见缝插针充斥空间。房梁上吊着喷雾器，旮旯里藏着甲胺磷六六粉等农药……空气里也挤满了尘土味、烂土豆味、饭香味、尿臊屎臭味以及农药味。
锁头妈的心却是空的。不是没有自杀的念头，而是没有能力，甲胺磷就在屋角放着，与她像天边般遥远。
她眼神空洞地瞪着纸糊窗棂出神，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形成尘土光柱，略带美丽五彩。从东移到西。如此往复，四季变换。一天吃三顿饭，比死人多一口气。
她躺的小房子，是兰英家的杂物房，本和她不搭边。她娘家婆家儿子家都在三里外的李村。她本应在李村两所最高大的房子里或毗邻的小房子里。那里有她青年的爱情，中年的劳作，按理也应有年老的衰微。可是――
20岁那年，家里把她许给一个家道殷实的小伙子。她却看上了一个侉子(也就是后来的锁头爸)。侉子家受灾了，光身跑来投奔姑妈。她看上他爱笑，眼睛会说话。在清凉的小河边，伴着欢快的蛙鸣稻香，两人立下誓言――生则同屋，死则同穴。
恋情瞒不住就和家里说了。她妈哭着说，要饭的也有个戳棍地方。可他连拉屎放屁的地儿也没有，你们难道能总去小河边过日子?
她爸前额拧个大疙瘩，哆嗦嘴唇什么也没说出。转身出去找了锁头，锁住她住的厢房。她被囚禁了。于是先哭闹，后绝食。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门锁打开了。
她爸面无表情，说她不是他闺女!是就应和侉子断了。不断就是克星冤家。俗话说儿子的江山，闺女的吃穿。既然不是闺女，没必要给她一粒米一缕线，让她光屁股滚。
那十冬腊月，北风呼号，飘清雪的晚上，她脱掉厚实的棉衣，深一脚浅一脚走出了娘家门。黑暗遮掩了白花花的身体。身后。娘的嚎啕一直追着摇摇晃晃的身影，她感觉自己没哭，却有两道冰茬扒的脸生疼。
到了侉子姑妈家，侉子又端茶又倒水很殷勤，姑妈高兴的直拿衣襟擦眼睛，她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怕娘家反悔，第二天他们登记结婚了。姑妈出面请几个亲戚，摆一桌，算婚宴。吃饭时有人看见，娘家哥把她的铺盖衣物扔在姑妈家门口转身就走。
一铺炕睡两家人，中间拉一道帘子。隔出小婚房。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一动也不敢动。瞪着椽子和苇帘子房顶发愣。月光清水般透过树顶流进来。室内物件连同两颗心有种明亮的悬浮感，耳边反复有个声音鸣响：“一定要有房子，一定要有大房子!”
今夕何夕，她结婚了，小菜园蝈蝈叫向她报喜，声音却有点荒凉……恍惚间她梦见她搬砖头，侉子垒墙，她编房顶的苇席，侉子和人上房梁。梦长但欣喜。
两人苦干很久，终于，离开姑妈家，租一间小平房，真正做了夫妻，过起小日子。房窄心不窄，他们常挂嘴边。他们说说笑笑一心奔好日子，好日子具体标准――有一所自己的房子。后来有了儿子锁头。从此她就叫他锁头爸，他叫她锁头妈。锁头妈这个称谓听着怪甜蜜的。
王锁头!一声呼唤打破了思绪，兰英给锁头打电话。
你看你妈瘫到我这儿，我伺候这些年，仁至义尽了吧?临了你总得把你妈接过去，让你妈死了入你家祖坟吧!
她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每个字都像一只小脚踩在心尖上。兰英体贴呀，她只对兰英说过一次死后和锁头爸合葬，兰英就记住了。只要快死的时候回家，在家里正房寿终正寝，就能和锁头爸合葬。住上锁头爸住的大房子。一想到自己会在那个宽敞、明亮、承载他们无限希望幸福时光的大房子里死去，自己的魂魄将和锁头爸在同一个地点起行，丝毫不会迷路，找到在那边等她的锁头爸的魂魄，合而为一，锁头妈就笑了，苍老的脸像朵菊花。
要不是这个念头支撑，要不是怕给兰英脸上抹黑，她在丑老头死后，就喝农药自杀了，何至于拖累兰英这多年?
很庆幸，终于快死了，她怎不知道?前天兰英送她去县医院看病，上午去下午就回来了，说没事。能没事?肯定是治不了。死了好，死了和锁头爸住一个大房子!那房子在自家的地里，草长得盛，旁边还有一条小河，清凉干净。河里的水能种地，河边可以闻稻香听蛙鸣。
锁头你必须答应，你妈的意思得尊重!兰英的声音传来。
兰英了解我的心哩。一丝欣慰挣开苦涩包围涌上来。那边怎么说?锁头妈支棱耳朵听不清。
你媳妇不答应?兰英猛然高声，吓了她一跳，跳起来的心猛然沉下去。
怨我作孽呀――她在心里悲鸣。
好，看我有没有本事让你们答应!吧嗒一声电话撂下了。
兰英。街上来卖化肥的了，搭伙买吧?一个女人声音响起，兰英应一声，一溜小跑出去。
兰英太忙了，丈夫生病干不了活，下地拉三轮车赚钱，照顾孩子，还得喂猪喂驴喂老不死的自己。哎――对不起兰英啊。兰英这辈子我欠你!锁头妈想得眼角有些湿润。
偏这时，一只苍蝇嘤嘤嗡嗡落在内眼角用带小绒毛的腿脚挠，奇痒无比，她伸出白骨爪般的右手划拉，拍打，尽管动作软绵绵毫无攻击力，但胸腔却拉风箱一样难受，呼哧呼哧的喘气。
索性不再理它，苍蝇得寸进尺竟落到了左眼皮上，几只小脚使劲刷薄薄的眼皮，挑衅般大声嗡嗡。
忍着，一动不动。突然拼了所有力气用手去击打，苍蝇嗡的一声远了，枕边的碗也应声滚落地上。“叭”一声脆响，碗碎了，鸡蛋滚很远。她一哆嗦，心里骂，老没用的，活着干什么呀?碗又碎了!
哟，碗又碎了，卖碗的也供不上你摔啊!恰此时兰英进来了，没好气地说。她瘦小的身子扯着一袋尿素吭哧吭哧过门槛。等放好化肥，却兀自笑了说。不过买化肥少花5块钱，得，明儿买十个碗让你摔着玩啊。
兰英黏米面心肠钻天猴嘴巴，她评判着不自觉也笑了。
笑，有啥脸笑。兰英放好化肥。迅速捡起鸡蛋吹吹土，放到她手边，拿过毛巾擦去她不自觉流出的口水。兰英一滴汗滴在她脖子上。有点温热。
傻婶子，你就拖累死我吧!谁像我伺候完爹妈，伺候男人，又加上你。我一个人伺候四个人，你看我皱纹比你多，赶明儿你老兔子似的，我也中风，往这一躺，你伺候我。
其实我不傻，只是不能说清话而已。快死的人哪还能伺候你，下辈子，托生成你的驴马!她想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又一道涎水流出来。没等她呜呜完，兰英就拎出甲胺磷准备去田里打药。
兰英说我明白你说啥了，我去打药了，早包米起了一堆虫子。
一晃，眼里那个汗水溻透衣衫的身影消失了。只留下那个甲胺磷瓶子硕大无比。碾压过来。钻心的疼荡漾了开来，心战栗。瞬间，仿佛嗅到了刺鼻农药味。小孙子东子在她够不着的地方翻白眼，吐白沫，蹬腿舞胳膊，她想去救，可东子忽左忽右，飘忽不定。
东子来了刚出生的小模样，撒娇要买雪糕的模样……终于变成喝甲胺磷时赌气模样，眼神隔了雾
气，疹人!
那个雨天上午，锁头打工不在家，锁头媳妇去串门。她摆弄缝纫机，准备给东子做校服。平常针眼线头很好穿起来，今天线头就对不上针眼，正叨叨眼花了，眼皮也凑热闹突突跳起来。
嘭，门推开。东子闯进来拿甲胺磷药瓶。东子声嘶力竭喊，奶，我不活了!我妈连件校服都舍不得给我买，同学叫我穷鬼，我在同学面前丢不起人!
祖宗唉――锁头妈拼死抢下他手中农药瓶，却发现是空的，之前他就将一瓶农药喝可乐似的全灌进去了。锁头妈疯了似的喊人，疯了似的找儿媳，疯了似的摇撼孙子，疯了似的喊，奶有钱给你买校服!东子还是走了，等锁头媳妇连滚带爬回来，刚好见东子最后一眼。
锁头回来了。锁头媳妇一口咬定，是婆婆要了东子命。自己本想给孩子买校服，可她却说自己会做校服，做得和买的一模一样，还省二十块钱。
锁头妈百口莫辩，傻子一般!
锁头眼含泪悲愤的望着她，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妈，你真是我的亲妈，好妈啊!悲鸣一声昏死过去。
锁头醒后，不容她说话，一把摔碎了暖水瓶，转身就走。面对热水和着壶胆碎屑的一地狼藉，她喃喃，我想日子得省着过，买校服能省就省点儿，谁承想?――她拿了脑袋去撞墙。恨死的人不是自己。四周一片死寂。
从此，她成了罪人。儿子是陌路，儿媳妇恨不得活剥了她。家里一把锹丢了。锁头媳妇天天骂“没有老家贼，引不来小饿鬼”。
日月如梭，听说大孙子顺子快订婚了，她想过去忙活忙活，又不敢。此时，锁头过来告诉也给她定了亲。给她定的后老头是兰英爸。兰英爸是十里八村有名丑老头――活鬼般丑，丑不是娘胎带来的丑。
那时，兰英家日子过得好，兰英爸是村里第一个买拖拉机的人，不太懂拖拉机原理，边开车边学习。那天去地里用拖拉机拉粮食，贪晚了，偏偏拖车熄火坏在半路。没月亮星星的夜晚，啥也看不见。老头情急之下打开打火机照亮，去看柴油箱是否有油，结果，一条火舌“腾”猛喷到脸上胸前手上。幸亏送医院及时。保住了命。如此，赭红色皮肤纠结，五官变形，下巴皮肤直接连到胸腔，没有眉毛和前边的头发，鸡爪子般的右手……怎能不丑?
她一百个不愿意。别说老头丑不丑以及会不会被人说“老了赶时髦”，最重要怕死了没脸见锁头爸。死也不嫁。儿媳妇骂她也没用。
锁头说，有她在顺子定不成媳妇，姑娘不愿意伺候俩婆婆。
她说，我去找你爸，就不用伺候我这个婆婆了。说完后她再不吃饭喝水。
最后锁头给奄奄一息的她跪下，说，家里还缺给顺子办婚事的钱，丑老头那边倒是可以给一万彩礼钱应急。锁头抱头哭了，说东子已经没了，自己实在不忍心看顺子打光棍。
看着儿子痛哭流涕，想着顺子因六指，不好找媳妇。她只有长叹一声：宁委屈老的，别委屈小的!
锁头妈穿新蓝布衫，蒙黄头巾，拿个包袱，出嫁了。临出村，她扭身回望自家两所大房子，那是她和锁头爸拼老命，榨干骨髓油盖起来的，厢房也是他们一砖一瓦和着汗水垒起来的，如今与她没关系了。她喃喃，说到底，要饭也得有个戳棍的地儿，如今戳棍的地儿又没了。她已经瘦得像根棍了，不，更像朽烂的秫秸秆。看着看着，一大滴泪砸在包袱上四分五裂。
庄里人挤眼打趣，锁头妈人老心俏耶。遇上好社会享福，茶是二道香呦!
锁头忽然咆哮：你们他妈的看谁的热闹?都滚犊子!
锁头媳妇骂他，你诈尸不怕伤众啊?
谁看我妈热闹，我他妈伤谁!锁头吼，俩眼血红。媳妇噤声了，庄里人也散去。
锁头妈脑海里放映往事，一会儿做梦，一会儿清醒，忽忽悠悠混时间。这会儿有尿了，弓起身子小解，看见兰英又敞门走了。
可锁头家门户闭得紧着呢!上次。时间记不清了。她想顺子了回家看看。走到胡同口，和人寒暄，人说你儿媳妇在家，刚才还看见她洗衣服。到门口，却看见两扇门高高大大，紧闭着，严肃阴沉仿佛一张生气拉长的脸。她，不死心。坐等很久。
后来，她依然不死心，又去一次，门依然紧闭，门楣还挂了一面镜子。
邻居悄悄告诉，别来了，上次一来儿媳妇就看见了，故意锁上门躲了，晚上才回来。回来立马在门楣上挂面镜子辟邪，念叨“大鬼小鬼莫进来，老不死的莫进来”。因为这两口子还拌了嘴。
她挪动僵直的腿直着眼往回走，嘴里念念叨叨，丑老头丑，可有家；我俊，可我没家了，我俩般配!从此，她一心伺候丑老头饮食起居，和兰英好好相处。
几年后，丑老头得病先走了。临死前，不咽气，非逼兰英答应，如果锁头不管她，兰英必须照顾她。兰英只有含泪答应了。
她知道兰英养她一肚子为难，兰英太穷太累。可有什么办法?除非她自杀!兰英看穿她心思，告诉她，如果她喝药了，兰英会抬不起头来。兰英还说，只要你不横死，就能实现百年后和锁头爸合葬的愿望。面对累死累活的兰英，她无数次的动过喝甲胺磷甚至上吊的念头……
现在总算要解脱兰英了，因为快死了，大白天就能见到丑老头、东子他们向自己笑，向自己招手。更多的是看见锁头爸阴着脸不理她。一次见了锁头爸，她追上去，锁头爸却给她一个大耳刮子。说她对不起他，他没走几天就改嫁丑老头。
怎么和锁头爸说?她捂着脸呜呜哭。丑老头出现了，说，不许打她，是没办法!两人争吵厮打起来。她惴惴，想护丑老头又想护锁头爸。锁头爸用拳头打丑老头，她胳膊挡过去，疼。丑老头伸出九阴白骨爪还击，狠抓锁头爸脸，她迎上去，脸被狠狠抓伤，钻心刺骨的疼……猛然，疼醒了。脸真的很疼。
她用手吃力划拉脸，一只蜈蚣被划拉下来，“嗖嗖”顺手臂跑到炕沿墙下面，不见了。脸被蜈蚣咬了，肿了包，生疼。
房老了，难免什么虫子都有，恐怕蛇都有。就是不会有燕子，燕子爱住新房。当年她和锁头爸就像一对衔泥筑巢的燕子一趟趟用一辆独轮车把砖瓦泥沙，运到好不容易批下的宅基地上。
那年锁头才3岁，坐在独轮车上喊，爸妈。使劲推呀，我也帮你们使劲!说完在车上使劲拱，做推车的动作。锁头爸笑说，傻蛋你越使劲，我这越沉。一家人笑声，整个胡同都盛不下。
为了省钱，搬沙石水泥、锯木料、上灰垒墙这些活，两人万事躬亲，很快累得脱了形，大眼灯似的。
终于上梁了，火红的二踢脚升到最高点就炸了。叮――当――震得人心舒坦。抹房顶，中午吃粟米干饭，白菜豆腐粉条片肉。总算有个落脚戳棍的地儿了。新打的门窗，新搭的土炕，新买的炕席，炕头的儿子，也穿了新衣服……
天下还有这么美的感觉吗?她美得在大房子里不停的走动，不自主的发笑，就连坐在炕上身子都在随着口中小曲的韵律晃荡，她这样晃荡，晃荡了20年。晃出了一对新人。
锁头结婚了。看着新翻盖的二层大房子，新装修，新家具，穿着新衣服的新人，梦想着在这大房子里哄大孙子的情景。锁头妈简直乐颠了。锁头妈幸福的大笑，整个大房子是撑不下的。农村不就信个人丁兴旺、养儿防老吗?
事实却是老两口不久就和儿子儿媳分家另过，独自背了债务搬出大房子，住厢房。锁头爸为了
还翻盖房子的债，60岁还出去打工，最终一口血吐在脚手架上，栽了下来。临死前几天锁头爸还为儿子的大房子又重新搭了一铺土炕。土炕抹得平平整整，严丝合缝，灶台好烧极了。锁头爸说，保证十年内不漏烟熏不黑雪白的墙。
咦，新搭的土炕怎么烟熏火燎?咳咳咳，她忍不住剧烈咳嗽。她吃力地睁开眼，一道太阳光影将黧黑的墙粉饰成绛红色，唉，天又亮了。
现在是早晨，只有这时兰英才烧炕。夏天怕她热着，只早晨烧一点火，顺手煮鸡蛋。说到鸡蛋，一开始她偷偷把鸡蛋递给孩子吃。没过几天，孩子过来，再递给鸡蛋，孩子说，不要，否则会挨打，妈说鸡蛋只许奶奶和爸爸吃。奶奶老了，爸爸病着。锁头妈再给，孩子就咽着吐沫，跑出去。
炕洞里有老鼠洞。锁头妈知道烧这样的炕，烧火的人跟受刑没啥差别，鼻涕眼泪全下来，还闹个“张飞脸”。
婶子，你吃吧，多吃点饺子。兰英说。她端来的不是鸡蛋而是一碗饺子，声音有些异样。
送行的饺子，迎接的面。婶儿，今天就回家了，多吃个饺子，你儿子来接你。兰英说。
自己快死了。只有这样兰英才会让她离开。这地方的规矩，死在别人家或者横死的老人，不许人祖坟。
行了，别难过，说不定换个地儿就硬实了，你不得好，我还接你回来。万一……万一……我也去看你……唉……也是没办法。这几年伺候你伺候的不好，谁让我穷呀?我也尽全力了，也对得起我爸了。兰英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簌忘了擦，倒给她抹眼睛。
上午九点钟，锁头和顺子拿门板来抬她。兰英也不搭理他们，闷头收拾东西。锁头突然说，别拾掇这些破玩意，我家房子小没地搁。
兰英拉长脸，赌气往篮子里又放了一碗饺子。转头对她说，婶儿，这饺子，好歹应个急!
兰英又伸手拿出一小捆整整齐齐的柴火，放在锁头妈旁边说，婶子怕炕潮，一潮，身上就出潮气疙瘩，好歹，烧烧炕。兰英冲锁头妈说话，却直瞪瞪瞅着锁头。
我家煤堆成山，稀罕两根破柴火，我舍得给我妈烧炕，显摆你孝顺?锁头将柴火拨拉下去，
爷俩抬起门板晃晃悠悠，上路了。锁头妈一会儿混沌，一会儿清醒。混沌中，感觉自己像只风筝忽上忽下。又像坐了老时候八抬大轿。更像坐上了高秋千……忽忽悠悠，晃晃荡荡。
突然不再晃悠，像只破风筝猛扎到烂泥里，
前面岔路口。爷俩得商量重要的事。不商量好，不能前行。仿佛爷俩怕她听到什么故意压低声音，可她的耳朵越老越尖，每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
顺子低声说，爸，奶嫁到老张家。张家不应把她往咱家鼓捣，大不了，到时咱俩奔丧去。你怎么不顶着点。
锁头嗫嚅道，顶个屁，再怎么说也是你奶，打断骨头连着筋。况且兰英找了大队干部带着法院人来说，你奶希望和你爷埋一起，非不让进门，就按遗弃老人罪处理，蹲局子!
我奶也真是，哪里黄土不埋人?何必!
你爷是在你的大房子里走的，你奶也想从那儿走。爹和你商量，你奶先接到你家行不，我多出生活费。
我爷走那会儿我还小孩呢，真弄过去，你儿媳妇不把我挠成血葫芦、人脑袋打出狗脑袋!再者，你那头也是大房子啊。
唉，算了，走吧，委屈老人别委屈小人――爷俩抬起门板朝锁头家走去。
想起“委屈老人别委屈小人”正是自己口头禅，锁头妈嘴角咧咧，好像要笑，更像要哭。
锁头的大房子里，承载他们夫妻更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日子平凡而甜蜜。她相信只要从自家正门走，无论哪个房子她都能找到锁头爸。无非多走几步路的事。
忽忽悠悠，晃晃荡荡，晃荡的不仅是门板，还有那个篮子和篮子里饺子。她气若游丝，紧闭双眼。明媚阳光照在苍老面皮上形成一圈茸茸的金毛毛。
混沌中听到河水声哗哗哗，风声呼呼呼，青蛙叫声呱呱呱。知道爷俩正抬她经过小河，闭眼也能看见锁头爸的大房子。一尺来高的鬼头发，临风飘举，拉拉秧盘根错节守护着她即将奔赴的大房子。
她不自觉笑了。扑棱棱，不知什么鸟飞起来掠过头顶，钻到云彩眼里去了。
她昏睡过去。太阳钻到云里露出金边，和着云影糊涂成说不清的颜色。
醒来，已到了锁头的小厢房。锁头媳妇不让进正房，说看气色临走还有些日子。小厢房多年没人住，房顶渗雨水。土炕阴粉了，墙皮一块块掉，斑斑驳驳。房里除了堆杂物，还有几只红眼兔子。地上有兔子的屎尿痕迹。味道更丰富。
锁头点着了炕脚边地炉子，填一炉子煤，满得不能再满。嘟囔，兰英，我有的是煤，稀罕你两根柴火?怎么说也是我妈。
锁头媳妇说，行了，别不痛快了，打麻将去。
锁头把兰英带来的饺子摆在炕沿，说了嘴饿了你吃!一头郁闷地离去。
夏天热，小房子通风效果差。地炉子火旺起来，蒸腾起一片潮气。褥子底下着火般，锁头妈大汗淋漓，怪难受的，下意识将竖直躺的身体横了横，避开了对准炉口炕上最热的地方。渐渐意识模糊……
锁头两口在邻居家打麻将，运气超好。上停自摸一条龙，几圈下来，赢了八十块钱。
通常麻将打到午夜准散。但今天邻居输了很多，想回本，两口子不好意思说不玩。到后来邻居赢钱了，这两口子又舍不得不玩了。八只眼睛通红，熬鹰般盯着麻将桌，越战越酣。
锁头妈又清醒了，听见隔壁麻将声，唧唧咯咯鸡叫声。热――她又努力将身体往凉快的炕沿方向横了横。这一挪，筋疲力尽……她怀揣锁头割稻子：她奶着锁头，烧火做饭……全没有此刻累和热!活着就是痛苦的挣扎吗?挣扎中消耗元气，大脑变恍惚。恍惚中听见驴叫，那是锁头爸赶着驴车接她拜堂来了。
锁头妈开始梳油亮的头发，洗白净脸，欢天喜地盖盖头，坐上侉子赶的驴车，他们披红挂花羞红了脸。走了好半天，看见很高大很亮堂的房子，到处是喜字。
其时，锁头妈身体不断不自觉蠕动，身体不知不觉已经横到炕沿上……
好多客人啊，村里人都来喝喜酒。她在人们的簇拥下笑着，刚想进屋，侉子爸妈喝一声，不许进大房子，你嫁过人!不配住我儿子的大房子。她哀哀的哭了，哭得死去活来，流出的眼泪淌成河。
最后，侉子爸妈也动容了，说，你们也别哭了，你就当二婚嫁吧，跨过一大盆子火，烧断以前的念想，你就和侉子成亲住大房子。“扑”侉子爸妈吐出一口火，点燃了一座小房子那么大的火盆。
侉子说：“别怕，跨吧，跨过去就能住大房子了。”
她奋力一跃，拼死去跨火盆!
“扑通”一声，锁头妈从炕沿滚到地炉子上，胸口贴上炉盖。饺子撒落一地，碗碎了，一声脆响。后半夜，炉子烧的正旺，炉盖烧红了。
锁头妈甩甩大辫子轻轻盈盈跨过来了，和侉子来到大房子，大房子红彤彤的，到处都是红喜字，炕上是用太阳红的毡子铺成的，还摞着太阳红的锦缎被。她和侉子躺在毡子上盖着被相拥着，很温暖。满屋的太阳红，住大房子，满胸怀火般的激情，熔化身心的火热激情……
锁头妈趴在炉子上昏了过去，胸口皮肉开始烧化。疼――锁头妈最后一次清醒。但她马上又看见丑老头向她跑来拉她回家去。
渐渐，小房子窗口有烟冒出来。
二饼!什么味，好像烧老家贼(麻雀)的味。锁头媳妇手里打出一个二饼。
好，和牌了，邻居大笑。什么味?邻居也问。
第二天上午，锁头妈躺到一个漆黑的小骨灰盒里，那是临时的小房子，锁头和村干部却犯了愁，不知道去哪里安放她的小房子。这地方的规矩，死在别人家或者横死的老人，不许人祖坟。
责任编辑：李浩
锁头妈长长舒了一口气，有些如释重负，她意识到自己快死了。
小屋太满了。炕头放乌黑锃亮的被褥和便盆，头顶上有伸手可及的水杯和粥碗，杯子里有水，碗里有鸡蛋。紧接着一炕粮食，地上有烧炕炉子和炉坑，炉坑空洞洞像盲人的眼睛。炉子旁整整齐齐码一垛玉米骨头，还有一堆土豆，靠墙放缝纫机和旧书本。好多劈柴见缝插针充斥空间。房梁上吊着喷雾器，旮旯里藏着甲胺磷六六粉等农药……空气里也挤满了尘土味、烂土豆味、饭香味、尿臊屎臭味以及农药味。
锁头妈的心却是空的。不是没有自杀的念头，而是没有能力，甲胺磷就在屋角放着，与她像天边般遥远。
她眼神空洞地瞪着纸糊窗棂出神，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形成尘土光柱，略带美丽五彩。从东移到西。如此往复，四季变换。一天吃三顿饭，比死人多一口气。
她躺的小房子，是兰英家的杂物房，本和她不搭边。她娘家婆家儿子家都在三里外的李村。她本应在李村两所最高大的房子里或毗邻的小房子里。那里有她青年的爱情，中年的劳作，按理也应有年老的衰微。可是――
20岁那年，家里把她许给一个家道殷实的小伙子。她却看上了一个侉子(也就是后来的锁头爸)。侉子家受灾了，光身跑来投奔姑妈。她看上他爱笑，眼睛会说话。在清凉的小河边，伴着欢快的蛙鸣稻香，两人立下誓言――生则同屋，死则同穴。
恋情瞒不住就和家里说了。她妈哭着说，要饭的也有个戳棍地方。可他连拉屎放屁的地儿也没有，你们难道能总去小河边过日子?
她爸前额拧个大疙瘩，哆嗦嘴唇什么也没说出。转身出去找了锁头，锁住她住的厢房。她被囚禁了。于是先哭闹，后绝食。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门锁打开了。
她爸面无表情，说她不是他闺女!是就应和侉子断了。不断就是克星冤家。俗话说儿子的江山，闺女的吃穿。既然不是闺女，没必要给她一粒米一缕线，让她光屁股滚。
那十冬腊月，北风呼号，飘清雪的晚上，她脱掉厚实的棉衣，深一脚浅一脚走出了娘家门。黑暗遮掩了白花花的身体。身后。娘的嚎啕一直追着摇摇晃晃的身影，她感觉自己没哭，却有两道冰茬扒的脸生疼。
到了侉子姑妈家，侉子又端茶又倒水很殷勤，姑妈高兴的直拿衣襟擦眼睛，她心里打翻了五味瓶。
怕娘家反悔，第二天他们登记结婚了。姑妈出面请几个亲戚，摆一桌，算婚宴。吃饭时有人看见，娘家哥把她的铺盖衣物扔在姑妈家门口转身就走。
一铺炕睡两家人，中间拉一道帘子。隔出小婚房。
新婚之夜，新郎新娘一动也不敢动。瞪着椽子和苇帘子房顶发愣。月光清水般透过树顶流进来。室内物件连同两颗心有种明亮的悬浮感，耳边反复有个声音鸣响：“一定要有房子，一定要有大房子!”
今夕何夕，她结婚了，小菜园蝈蝈叫向她报喜，声音却有点荒凉……恍惚间她梦见她搬砖头，侉子垒墙，她编房顶的苇席，侉子和人上房梁。梦长但欣喜。
两人苦干很久，终于，离开姑妈家，租一间小平房，真正做了夫妻，过起小日子。房窄心不窄，他们常挂嘴边。他们说说笑笑一心奔好日子，好日子具体标准――有一所自己的房子。后来有了儿子锁头。从此她就叫他锁头爸，他叫她锁头妈。锁头妈这个称谓听着怪甜蜜的。
王锁头!一声呼唤打破了思绪，兰英给锁头打电话。
你看你妈瘫到我这儿，我伺候这些年，仁至义尽了吧?临了你总得把你妈接过去，让你妈死了入你家祖坟吧!
她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每个字都像一只小脚踩在心尖上。兰英体贴呀，她只对兰英说过一次死后和锁头爸合葬，兰英就记住了。只要快死的时候回家，在家里正房寿终正寝，就能和锁头爸合葬。住上锁头爸住的大房子。一想到自己会在那个宽敞、明亮、承载他们无限希望幸福时光的大房子里死去，自己的魂魄将和锁头爸在同一个地点起行，丝毫不会迷路，找到在那边等她的锁头爸的魂魄，合而为一，锁头妈就笑了，苍老的脸像朵菊花。
要不是这个念头支撑，要不是怕给兰英脸上抹黑，她在丑老头死后，就喝农药自杀了，何至于拖累兰英这多年?
很庆幸，终于快死了，她怎不知道?前天兰英送她去县医院看病，上午去下午就回来了，说没事。能没事?肯定是治不了。死了好，死了和锁头爸住一个大房子!那房子在自家的地里，草长得盛，旁边还有一条小河，清凉干净。河里的水能种地，河边可以闻稻香听蛙鸣。
锁头你必须答应，你妈的意思得尊重!兰英的声音传来。
兰英了解我的心哩。一丝欣慰挣开苦涩包围涌上来。那边怎么说?锁头妈支棱耳朵听不清。
你媳妇不答应?兰英猛然高声，吓了她一跳，跳起来的心猛然沉下去。
怨我作孽呀――她在心里悲鸣。
好，看我有没有本事让你们答应!吧嗒一声电话撂下了。
兰英。街上来卖化肥的了，搭伙买吧?一个女人声音响起，兰英应一声，一溜小跑出去。
兰英太忙了，丈夫生病干不了活，下地拉三轮车赚钱，照顾孩子，还得喂猪喂驴喂老不死的自己。哎――对不起兰英啊。兰英这辈子我欠你!锁头妈想得眼角有些湿润。
偏这时，一只苍蝇嘤嘤嗡嗡落在内眼角用带小绒毛的腿脚挠，奇痒无比，她伸出白骨爪般的右手划拉，拍打，尽管动作软绵绵毫无攻击力，但胸腔却拉风箱一样难受，呼哧呼哧的喘气。
索性不再理它，苍蝇得寸进尺竟落到了左眼皮上，几只小脚使劲刷薄薄的眼皮，挑衅般大声嗡嗡。
忍着，一动不动。突然拼了所有力气用手去击打，苍蝇嗡的一声远了，枕边的碗也应声滚落地上。“叭”一声脆响，碗碎了，鸡蛋滚很远。她一哆嗦，心里骂，老没用的，活着干什么呀?碗又碎了!
哟，碗又碎了，卖碗的也供不上你摔啊!恰此时兰英进来了，没好气地说。她瘦小的身子扯着一袋尿素吭哧吭哧过门槛。等放好化肥，却兀自笑了说。不过买化肥少花5块钱，得，明儿买十个碗让你摔着玩啊。
兰英黏米面心肠钻天猴嘴巴，她评判着不自觉也笑了。
笑，有啥脸笑。兰英放好化肥。迅速捡起鸡蛋吹吹土，放到她手边，拿过毛巾擦去她不自觉流出的口水。兰英一滴汗滴在她脖子上。有点温热。
傻婶子，你就拖累死我吧!谁像我伺候完爹妈，伺候男人，又加上你。我一个人伺候四个人，你看我皱纹比你多，赶明儿你老兔子似的，我也中风，往这一躺，你伺候我。
其实我不傻，只是不能说清话而已。快死的人哪还能伺候你，下辈子，托生成你的驴马!她想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又一道涎水流出来。没等她呜呜完，兰英就拎出甲胺磷准备去田里打药。
兰英说我明白你说啥了，我去打药了，早包米起了一堆虫子。
一晃，眼里那个汗水溻透衣衫的身影消失了。只留下那个甲胺磷瓶子硕大无比。碾压过来。钻心的疼荡漾了开来，心战栗。瞬间，仿佛嗅到了刺鼻农药味。小孙子东子在她够不着的地方翻白眼，吐白沫，蹬腿舞胳膊，她想去救，可东子忽左忽右，飘忽不定。
东子来了刚出生的小模样，撒娇要买雪糕的模样……终于变成喝甲胺磷时赌气模样，眼神隔了雾
气，疹人!
那个雨天上午，锁头打工不在家，锁头媳妇去串门。她摆弄缝纫机，准备给东子做校服。平常针眼线头很好穿起来，今天线头就对不上针眼，正叨叨眼花了，眼皮也凑热闹突突跳起来。
嘭，门推开。东子闯进来拿甲胺磷药瓶。东子声嘶力竭喊，奶，我不活了!我妈连件校服都舍不得给我买，同学叫我穷鬼，我在同学面前丢不起人!
祖宗唉――锁头妈拼死抢下他手中农药瓶，却发现是空的，之前他就将一瓶农药喝可乐似的全灌进去了。锁头妈疯了似的喊人，疯了似的找儿媳，疯了似的摇撼孙子，疯了似的喊，奶有钱给你买校服!东子还是走了，等锁头媳妇连滚带爬回来，刚好见东子最后一眼。
锁头回来了。锁头媳妇一口咬定，是婆婆要了东子命。自己本想给孩子买校服，可她却说自己会做校服，做得和买的一模一样，还省二十块钱。
锁头妈百口莫辩，傻子一般!
锁头眼含泪悲愤的望着她，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妈，你真是我的亲妈，好妈啊!悲鸣一声昏死过去。
锁头醒后，不容她说话，一把摔碎了暖水瓶，转身就走。面对热水和着壶胆碎屑的一地狼藉，她喃喃，我想日子得省着过，买校服能省就省点儿，谁承想?――她拿了脑袋去撞墙。恨死的人不是自己。四周一片死寂。
从此，她成了罪人。儿子是陌路，儿媳妇恨不得活剥了她。家里一把锹丢了。锁头媳妇天天骂“没有老家贼，引不来小饿鬼”。
日月如梭，听说大孙子顺子快订婚了，她想过去忙活忙活，又不敢。此时，锁头过来告诉也给她定了亲。给她定的后老头是兰英爸。兰英爸是十里八村有名丑老头――活鬼般丑，丑不是娘胎带来的丑。
那时，兰英家日子过得好，兰英爸是村里第一个买拖拉机的人，不太懂拖拉机原理，边开车边学习。那天去地里用拖拉机拉粮食，贪晚了，偏偏拖车熄火坏在半路。没月亮星星的夜晚，啥也看不见。老头情急之下打开打火机照亮，去看柴油箱是否有油，结果，一条火舌“腾”猛喷到脸上胸前手上。幸亏送医院及时。保住了命。如此，赭红色皮肤纠结，五官变形，下巴皮肤直接连到胸腔，没有眉毛和前边的头发，鸡爪子般的右手……怎能不丑?
她一百个不愿意。别说老头丑不丑以及会不会被人说“老了赶时髦”，最重要怕死了没脸见锁头爸。死也不嫁。儿媳妇骂她也没用。
锁头说，有她在顺子定不成媳妇，姑娘不愿意伺候俩婆婆。
她说，我去找你爸，就不用伺候我这个婆婆了。说完后她再不吃饭喝水。
最后锁头给奄奄一息的她跪下，说，家里还缺给顺子办婚事的钱，丑老头那边倒是可以给一万彩礼钱应急。锁头抱头哭了，说东子已经没了，自己实在不忍心看顺子打光棍。
看着儿子痛哭流涕，想着顺子因六指，不好找媳妇。她只有长叹一声：宁委屈老的，别委屈小的!
锁头妈穿新蓝布衫，蒙黄头巾，拿个包袱，出嫁了。临出村，她扭身回望自家两所大房子，那是她和锁头爸拼老命，榨干骨髓油盖起来的，厢房也是他们一砖一瓦和着汗水垒起来的，如今与她没关系了。她喃喃，说到底，要饭也得有个戳棍的地儿，如今戳棍的地儿又没了。她已经瘦得像根棍了，不，更像朽烂的秫秸秆。看着看着，一大滴泪砸在包袱上四分五裂。
庄里人挤眼打趣，锁头妈人老心俏耶。遇上好社会享福，茶是二道香呦!
锁头忽然咆哮：你们他妈的看谁的热闹?都滚犊子!
锁头媳妇骂他，你诈尸不怕伤众啊?
谁看我妈热闹，我他妈伤谁!锁头吼，俩眼血红。媳妇噤声了，庄里人也散去。
锁头妈脑海里放映往事，一会儿做梦，一会儿清醒，忽忽悠悠混时间。这会儿有尿了，弓起身子小解，看见兰英又敞门走了。
可锁头家门户闭得紧着呢!上次。时间记不清了。她想顺子了回家看看。走到胡同口，和人寒暄，人说你儿媳妇在家，刚才还看见她洗衣服。到门口，却看见两扇门高高大大，紧闭着，严肃阴沉仿佛一张生气拉长的脸。她，不死心。坐等很久。
后来，她依然不死心，又去一次，门依然紧闭，门楣还挂了一面镜子。
邻居悄悄告诉，别来了，上次一来儿媳妇就看见了，故意锁上门躲了，晚上才回来。回来立马在门楣上挂面镜子辟邪，念叨“大鬼小鬼莫进来，老不死的莫进来”。因为这两口子还拌了嘴。
她挪动僵直的腿直着眼往回走，嘴里念念叨叨，丑老头丑，可有家；我俊，可我没家了，我俩般配!从此，她一心伺候丑老头饮食起居，和兰英好好相处。
几年后，丑老头得病先走了。临死前，不咽气，非逼兰英答应，如果锁头不管她，兰英必须照顾她。兰英只有含泪答应了。
她知道兰英养她一肚子为难，兰英太穷太累。可有什么办法?除非她自杀!兰英看穿她心思，告诉她，如果她喝药了，兰英会抬不起头来。兰英还说，只要你不横死，就能实现百年后和锁头爸合葬的愿望。面对累死累活的兰英，她无数次的动过喝甲胺磷甚至上吊的念头……
现在总算要解脱兰英了，因为快死了，大白天就能见到丑老头、东子他们向自己笑，向自己招手。更多的是看见锁头爸阴着脸不理她。一次见了锁头爸，她追上去，锁头爸却给她一个大耳刮子。说她对不起他，他没走几天就改嫁丑老头。
怎么和锁头爸说?她捂着脸呜呜哭。丑老头出现了，说，不许打她，是没办法!两人争吵厮打起来。她惴惴，想护丑老头又想护锁头爸。锁头爸用拳头打丑老头，她胳膊挡过去，疼。丑老头伸出九阴白骨爪还击，狠抓锁头爸脸，她迎上去，脸被狠狠抓伤，钻心刺骨的疼……猛然，疼醒了。脸真的很疼。
她用手吃力划拉脸，一只蜈蚣被划拉下来，“嗖嗖”顺手臂跑到炕沿墙下面，不见了。脸被蜈蚣咬了，肿了包，生疼。
房老了，难免什么虫子都有，恐怕蛇都有。就是不会有燕子，燕子爱住新房。当年她和锁头爸就像一对衔泥筑巢的燕子一趟趟用一辆独轮车把砖瓦泥沙，运到好不容易批下的宅基地上。
那年锁头才3岁，坐在独轮车上喊，爸妈。使劲推呀，我也帮你们使劲!说完在车上使劲拱，做推车的动作。锁头爸笑说，傻蛋你越使劲，我这越沉。一家人笑声，整个胡同都盛不下。
为了省钱，搬沙石水泥、锯木料、上灰垒墙这些活，两人万事躬亲，很快累得脱了形，大眼灯似的。
终于上梁了，火红的二踢脚升到最高点就炸了。叮――当――震得人心舒坦。抹房顶，中午吃粟米干饭，白菜豆腐粉条片肉。总算有个落脚戳棍的地儿了。新打的门窗，新搭的土炕，新买的炕席，炕头的儿子，也穿了新衣服……
天下还有这么美的感觉吗?她美得在大房子里不停的走动，不自主的发笑，就连坐在炕上身子都在随着口中小曲的韵律晃荡，她这样晃荡，晃荡了20年。晃出了一对新人。
锁头结婚了。看着新翻盖的二层大房子，新装修，新家具，穿着新衣服的新人，梦想着在这大房子里哄大孙子的情景。锁头妈简直乐颠了。锁头妈幸福的大笑，整个大房子是撑不下的。农村不就信个人丁兴旺、养儿防老吗?
事实却是老两口不久就和儿子儿媳分家另过，独自背了债务搬出大房子，住厢房。锁头爸为了
还翻盖房子的债，60岁还出去打工，最终一口血吐在脚手架上，栽了下来。临死前几天锁头爸还为儿子的大房子又重新搭了一铺土炕。土炕抹得平平整整，严丝合缝，灶台好烧极了。锁头爸说，保证十年内不漏烟熏不黑雪白的墙。
咦，新搭的土炕怎么烟熏火燎?咳咳咳，她忍不住剧烈咳嗽。她吃力地睁开眼，一道太阳光影将黧黑的墙粉饰成绛红色，唉，天又亮了。
现在是早晨，只有这时兰英才烧炕。夏天怕她热着，只早晨烧一点火，顺手煮鸡蛋。说到鸡蛋，一开始她偷偷把鸡蛋递给孩子吃。没过几天，孩子过来，再递给鸡蛋，孩子说，不要，否则会挨打，妈说鸡蛋只许奶奶和爸爸吃。奶奶老了，爸爸病着。锁头妈再给，孩子就咽着吐沫，跑出去。
炕洞里有老鼠洞。锁头妈知道烧这样的炕，烧火的人跟受刑没啥差别，鼻涕眼泪全下来，还闹个“张飞脸”。
婶子，你吃吧，多吃点饺子。兰英说。她端来的不是鸡蛋而是一碗饺子，声音有些异样。
送行的饺子，迎接的面。婶儿，今天就回家了，多吃个饺子，你儿子来接你。兰英说。
自己快死了。只有这样兰英才会让她离开。这地方的规矩，死在别人家或者横死的老人，不许人祖坟。
行了，别难过，说不定换个地儿就硬实了，你不得好，我还接你回来。万一……万一……我也去看你……唉……也是没办法。这几年伺候你伺候的不好，谁让我穷呀?我也尽全力了，也对得起我爸了。兰英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簌忘了擦，倒给她抹眼睛。
上午九点钟，锁头和顺子拿门板来抬她。兰英也不搭理他们，闷头收拾东西。锁头突然说，别拾掇这些破玩意，我家房子小没地搁。
兰英拉长脸，赌气往篮子里又放了一碗饺子。转头对她说，婶儿，这饺子，好歹应个急!
兰英又伸手拿出一小捆整整齐齐的柴火，放在锁头妈旁边说，婶子怕炕潮，一潮，身上就出潮气疙瘩，好歹，烧烧炕。兰英冲锁头妈说话，却直瞪瞪瞅着锁头。
我家煤堆成山，稀罕两根破柴火，我舍得给我妈烧炕，显摆你孝顺?锁头将柴火拨拉下去，
爷俩抬起门板晃晃悠悠，上路了。锁头妈一会儿混沌，一会儿清醒。混沌中，感觉自己像只风筝忽上忽下。又像坐了老时候八抬大轿。更像坐上了高秋千……忽忽悠悠，晃晃荡荡。
突然不再晃悠，像只破风筝猛扎到烂泥里，
前面岔路口。爷俩得商量重要的事。不商量好，不能前行。仿佛爷俩怕她听到什么故意压低声音，可她的耳朵越老越尖，每个字都听的清清楚楚。
顺子低声说，爸，奶嫁到老张家。张家不应把她往咱家鼓捣，大不了，到时咱俩奔丧去。你怎么不顶着点。
锁头嗫嚅道，顶个屁，再怎么说也是你奶，打断骨头连着筋。况且兰英找了大队干部带着法院人来说，你奶希望和你爷埋一起，非不让进门，就按遗弃老人罪处理，蹲局子!
我奶也真是，哪里黄土不埋人?何必!
你爷是在你的大房子里走的，你奶也想从那儿走。爹和你商量，你奶先接到你家行不，我多出生活费。
我爷走那会儿我还小孩呢，真弄过去，你儿媳妇不把我挠成血葫芦、人脑袋打出狗脑袋!再者，你那头也是大房子啊。
唉，算了，走吧，委屈老人别委屈小人――爷俩抬起门板朝锁头家走去。
想起“委屈老人别委屈小人”正是自己口头禅，锁头妈嘴角咧咧，好像要笑，更像要哭。
锁头的大房子里，承载他们夫妻更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日子平凡而甜蜜。她相信只要从自家正门走，无论哪个房子她都能找到锁头爸。无非多走几步路的事。
忽忽悠悠，晃晃荡荡，晃荡的不仅是门板，还有那个篮子和篮子里饺子。她气若游丝，紧闭双眼。明媚阳光照在苍老面皮上形成一圈茸茸的金毛毛。
混沌中听到河水声哗哗哗，风声呼呼呼，青蛙叫声呱呱呱。知道爷俩正抬她经过小河，闭眼也能看见锁头爸的大房子。一尺来高的鬼头发，临风飘举，拉拉秧盘根错节守护着她即将奔赴的大房子。
她不自觉笑了。扑棱棱，不知什么鸟飞起来掠过头顶，钻到云彩眼里去了。
她昏睡过去。太阳钻到云里露出金边，和着云影糊涂成说不清的颜色。
醒来，已到了锁头的小厢房。锁头媳妇不让进正房，说看气色临走还有些日子。小厢房多年没人住，房顶渗雨水。土炕阴粉了，墙皮一块块掉，斑斑驳驳。房里除了堆杂物，还有几只红眼兔子。地上有兔子的屎尿痕迹。味道更丰富。
锁头点着了炕脚边地炉子，填一炉子煤，满得不能再满。嘟囔，兰英，我有的是煤，稀罕你两根柴火?怎么说也是我妈。
锁头媳妇说，行了，别不痛快了，打麻将去。
锁头把兰英带来的饺子摆在炕沿，说了嘴饿了你吃!一头郁闷地离去。
夏天热，小房子通风效果差。地炉子火旺起来，蒸腾起一片潮气。褥子底下着火般，锁头妈大汗淋漓，怪难受的，下意识将竖直躺的身体横了横，避开了对准炉口炕上最热的地方。渐渐意识模糊……
锁头两口在邻居家打麻将，运气超好。上停自摸一条龙，几圈下来，赢了八十块钱。
通常麻将打到午夜准散。但今天邻居输了很多，想回本，两口子不好意思说不玩。到后来邻居赢钱了，这两口子又舍不得不玩了。八只眼睛通红，熬鹰般盯着麻将桌，越战越酣。
锁头妈又清醒了，听见隔壁麻将声，唧唧咯咯鸡叫声。热――她又努力将身体往凉快的炕沿方向横了横。这一挪，筋疲力尽……她怀揣锁头割稻子：她奶着锁头，烧火做饭……全没有此刻累和热!活着就是痛苦的挣扎吗?挣扎中消耗元气，大脑变恍惚。恍惚中听见驴叫，那是锁头爸赶着驴车接她拜堂来了。
锁头妈开始梳油亮的头发，洗白净脸，欢天喜地盖盖头，坐上侉子赶的驴车，他们披红挂花羞红了脸。走了好半天，看见很高大很亮堂的房子，到处是喜字。
其时，锁头妈身体不断不自觉蠕动，身体不知不觉已经横到炕沿上……
好多客人啊，村里人都来喝喜酒。她在人们的簇拥下笑着，刚想进屋，侉子爸妈喝一声，不许进大房子，你嫁过人!不配住我儿子的大房子。她哀哀的哭了，哭得死去活来，流出的眼泪淌成河。
最后，侉子爸妈也动容了，说，你们也别哭了，你就当二婚嫁吧，跨过一大盆子火，烧断以前的念想，你就和侉子成亲住大房子。“扑”侉子爸妈吐出一口火，点燃了一座小房子那么大的火盆。
侉子说：“别怕，跨吧，跨过去就能住大房子了。”
她奋力一跃，拼死去跨火盆!
“扑通”一声，锁头妈从炕沿滚到地炉子上，胸口贴上炉盖。饺子撒落一地，碗碎了，一声脆响。后半夜，炉子烧的正旺，炉盖烧红了。
锁头妈甩甩大辫子轻轻盈盈跨过来了，和侉子来到大房子，大房子红彤彤的，到处都是红喜字，炕上是用太阳红的毡子铺成的，还摞着太阳红的锦缎被。她和侉子躺在毡子上盖着被相拥着，很温暖。满屋的太阳红，住大房子，满胸怀火般的激情，熔化身心的火热激情……
锁头妈趴在炉子上昏了过去，胸口皮肉开始烧化。疼――锁头妈最后一次清醒。但她马上又看见丑老头向她跑来拉她回家去。
渐渐，小房子窗口有烟冒出来。
二饼!什么味，好像烧老家贼(麻雀)的味。锁头媳妇手里打出一个二饼。
好，和牌了，邻居大笑。什么味?邻居也问。
第二天上午，锁头妈躺到一个漆黑的小骨灰盒里，那是临时的小房子，锁头和村干部却犯了愁，不知道去哪里安放她的小房子。这地方的规矩，死在别人家或者横死的老人，不许人祖坟。
责任编辑：李浩